第675章 決定
昭詡問謝云然:「雲娘想和我說什麼?」
鄭林說他想死,無論他怎麼拚命,他也還是死了;如果他娘子說想離開他,他再努力又有什麼用?
謝云然長伏於地,「以國事為重」幾個字在舌尖,只是吐不出來。她知道長安那位的結果,陸五娘很乾脆地離開了。她不肯識大體,不肯以國事為重,不肯給她夫君時間和機會。她帶走了一雙兒女。
她捨不得,她捨不得離開,她捨不得這個人。
當初鄭林死的時候她與他說「不要讓他白死」,過去未足一月,這句話便回到了她自己身上,無非是「不要讓我白受委屈」。
真是絕妙的諷刺。
她忽然想,她就承認吧,她根本就不是一個賢明的皇后,她沒有為他廣納嬪妃,開枝散葉,也並不勤儉樸素,為天下楷模。相夫教子,她勉強做到「相夫」,膝下只有玉郎,她就拿玉郎當兒子教,然而教得再好,玉郎也不可能繼承這個天下——就像蘭陵與晉陽,回洛陽之前她們做得不夠好嗎?但是進洛陽之後,還有她們什麼機會。長公主的尊榮,局限在後宅里的無所事事,怪不得晉陽要走。
自小,母親教她禮儀、進退、明理。她也讀過許多書。那些東西,在她十六歲那年顛覆過;之後廢墟上重建起來的那個人——她沒有那麼乖,她也沒有那麼善良,陸皇後進宮時候的意外,她是很樂見其成。
她漸漸樂於正視她自己,在她出閣之後。昭詡給了她足夠的空間。也許是他自幼失去母親的緣故,他對於一個合格的家族主婦缺乏想象力。她覺得好的,他就覺得好。然而世間好物,大多不堅牢。昭詡登基,那是個極大的機緣,也未嘗不是極大的桎梏。那之後,他們的一言一行,就都在天下人眼裡。
玉郎只是個公主,那就是她的原罪。
她如今賢明大度、以國事為重了,九泉之下的幽皇后,瑤光寺里周皇后都是她的榜樣……不不不,興許還不到他們,前頭還有個於皇后呢。身死名滅——她忍得,玉郎也要跟著她忍?要這個賢明大度做什麼。
謝云然最終長嘆了一口氣,沒有出聲。
昭詡走下來扶起她,他說:「我真怕雲娘會與我說,以國事為重。」
「原是該這麼說的……」謝云然苦笑。
「那為什麼不說?」
「我……」她轉頭看他,淚盈於睫,「我捨不得你,也捨不得玉郎……」
「那就不要舍!」
不舍。她也不想舍,但是——謝云然看著他的眉目,他眉目里的疲倦,她再清楚不過。那就像鄭林不得不死一樣,就像南陽王不得不娶一樣,有些事情,是他們無能為力。既然是無能為力,她想,那就聽天由命吧。
她把手放在他手裡,她說:「昭郎做什麼決定,我都接受。」
他讓她下堂,或者讓她離開,或者——她都接受。這個念頭生出來,她心裡忽然就靜了,忽然就定了。那沒有什麼大不了,就好像當初……她覺得天塌下來,三娘與她說的那番話一般,這條路走絕了,她還可以換一條路走。
昭詡點頭道:「……好,那我就決定了。」
嘉敏看著封隴遞進來的東西,心裡暗暗叫苦:這都什麼事!
謠言不知道從哪裡發端,又什麼時候開始,到封隴察覺已經有一陣子了。也是這陣子事多,周琛被周城外放,尉燦不敢露臉,李十一郎又被鄭林的案子拖住,到周城出征,消息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了才被封隴報上來。
謠言說先帝無子,先胡太后做主過繼了外甥昭詢,孰料南平王世子不服,仗著羽林衛在手,勾結鄭林害了太后,誰知被偽帝進京亂了進程,連累父親慘死,只得遠遁中州另起爐灶……又說當今天子無子是當初報應。
這些話半真半假,極具迷惑性。畢竟天底下沒幾個人知道元明修在位的那兩年裡昭詡人在何處——便有猜測,也不能斷定。
嘉敏自然知道這是扯淡,卻不能免俗地想:這話要傳到昭詢耳朵里,不知道會鬧出怎樣的誤會。前世昭詢出世不久她就出閣,對這個幼弟幾乎全無印象,就只記得她死的那年元宵,他夥同鄭笑薇的庶弟鬧了場叛亂。
這一世她倒是瞧著他出生,幼時也極是可愛,但是當初礙著王妃,並沒有多親近,又沒幾年就出了亂子。
要是嘉言在京里就好了,嘉敏想。她沒把握太后沒這個心思。她要沒這個心思,當初她阿兄進宮規勸就不會被拿下,也就不會讓元明修輕易得手,她父親也不會遇害,她兄長也不至於落到濟北王手裡。
嘉敏問封隴:「封令使能查到源頭嗎?」
封隴道:「話已經傳得開了,要抓也不容易。」謠言這種東西,大多數情況下都不容易破除,特別這種真假摻半,只能鎮之以靜。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背後有人推波助瀾,要鐵腕拿人也不是不能,就是鬧得大了,沒事也像有事。手足相殘,原本就是百姓喜聞樂見的戲碼——一家子兄弟,為一尺布、一斗米還能打起來,何況天子有天下,哪裡能不生出心思?
嘉敏又問:「李尚書知道嗎?」
封隴道:「尚未告知,不過尚書一向消息靈通——」
周城出征,留在京中統攝其事的就是李十一郎。嘉敏雖然因為鄭林與李十一郎有隙,這會兒卻不得不請了他來。
李十一郎道:「臣也有所耳聞。」
嘉敏問:「那尚書郎可有什麼法子?」
李十一郎沉默了片刻,說道:「公主要不要先見見彭城王?」
嘉敏倒是想過先與昭詢通個氣,問題在於,昭詢當初確實是過繼了,且登過基,登基且不論,過繼是有宗令記錄在案,登基這件事也堵不住攸攸眾口——過去不過七八年,當時的人還沒死絕呢。
如果昭詢問她「那當初阿姐與大將軍進京,撥亂反正,不立我,卻立阿兄,是什麼道理?」她該怎樣回答?從禮法上,昭詡的帝位確實承自先帝。她該回答說「國賴長君」呢,還是回答「天下人不信任你的母親」?
這個話嘉言說得,她說不得。
李十一郎見她沉吟不語,又道:「或者,公主先進宮,問問陛下的意思?」
嘉敏揚眉道:「李尚書的意思是——」
「陛下無子,」李十一郎道,「如今柔然又逼得急……國儲不定,人心難安。」
嘉敏心裡動了一下:「李尚書但請直言。」
李十一郎笑道:「公主還要我怎樣直言——天子家事,公主可言,我不可言。」
嘉敏:……
嘉敏去見昭詡的時候,起了很大的風。風吹得車上簾幔鼓鼓得像風帆。不知道為什麼,嘉敏忽然想起先帝還在的時候,有天她和嘉言進宮,看見路上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嘉言說,興許他們比帝王還快活。
那怎麼可能,時至今日,嘉敏仍然這麼覺得。即便是在平民百姓家,未能生子的婦人也同樣承受沉重的壓力。
她心裡有些亂。她聽明白了李十一郎的意思,這未嘗不是一個解決的方案——如果她兄長願意的話。
「皇太弟?」昭詡愕然,然後笑了。
「阿兄不願意?」
那倒也不算太意外。天底下的人都如此,手足要緊,兒女更是要緊。昭詡如今是沒有孩子,誰知道什麼時候會有呢。譬如嘉敏自己,嘉言固然重要,但是要把嘉言看的比冬生重要——她自認為做不到。
嘉敏把外頭的流言細細與昭詡說了。昭詡有自己的耳目,但是這等話,等閑也傳不到他耳朵里來——疏不間親,昭詡聽得進去還好,要聽不進去,安一個「挑撥骨肉」的罪名下來,哪個吃得消?
也就只有嘉敏這個身份能一五一十說了。
「不好。」昭詡仍搖頭。
「阿兄——」嘉敏還要與他解釋立昭詢為儲的好處,譬如他與謝云然之間的子嗣壓力立刻就沒有了,百官也好,天下也好,其實並不在乎帝後有沒有子嗣,他們只在乎天下有沒有繼承人。昭詢有了儲君的身份,自然能得到柔然可汗的青睞。
「讓三郎直接登基好了。」昭詡打斷她。
嘉敏唬得臉色都變了:「阿兄——阿兄是在問罪於我嗎?」
「傻子,」昭詡摸她的頭道,「你是好意,我怎麼會問罪於你,我只是說,如果,三娘,如果我不做這個皇帝了,如何?」
「什、什麼?」
嘉敏獃獃地看著她的兄長,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她疑心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不做皇帝,天底下哪裡有不做皇帝的皇帝?
「與其做皇太弟,不如讓他做天子,柔然可汗滿意,天下也滿意,我退位為太上皇,以阿冉、周郎為顧命大臣……」昭詡侃侃說來,看見他妹子眼睛還在發直,一時失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三娘、三娘醒醒!」
「不可以!」嘉敏大聲道,「阿兄,萬萬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