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悍」匪
秋靜玥一行人一路朝著長安,中途只做短暫休憩便立刻再次出發,只盼著早日回到日思月想的家中。
馬車上,秋靜玥和墨竹君在玩雙陸棋,夜皎月在一旁觀看。
這種流傳於貴族之間的棋藝夜皎月以前從未見過,褐色和白色的棋子成酒杯狀倒扣在一個從未見過的新奇棋盤之上。
可也只是一會兒,夜皎月便已經摸出了門道,嚷著要玩兒,秋靜玥便讓出位置,讓夜皎月與墨竹君對弈。
可幾局下來,夜皎月便垂著頭低聲道:「先生,能不能讓靜玥跟我對弈幾局?」
墨竹君俊眉一挑,「怎麼,嫌棄你的對手?」
夜皎月委屈的抬起頭,高聲道:「先生就不會讓讓我么?我只是一個脆弱無助又可愛軟糯的小女子啊!」
墨竹君幾乎是俯視著這個所謂脆弱無助又可愛軟糯的小女子,半晌才哼了一聲道:「我向來棋風正直,怎能做假讓你?」
夜皎月比出一根手指,請求道:「先生,讓我悔一步棋,就一步!」說罷就要去動那顆走錯了的棋子。
墨竹君眼疾手快,在夜皎月捏住棋子的一瞬間,長長的手指啪的一聲將棋子按回原位。「棋品如人品,君子勿悔棋。」
見耍賴無效,夜皎月噘著嘴巴轉向一邊嘟囔道:「小氣!我又不是君子!」
「可吾乃君子,怎麼見對手悔棋?那豈不是......」墨竹君眼都不抬。
居然損我是小人!「先生!!」夜皎月說不過,便站起身子打算胡攪蠻纏。
秋靜玥見狀忙道:「皎月,不得無禮。」
「無妨,實話實說罷了。」墨竹君居然就那麼承認了。
夜皎月再看那雙陸棋已然沒了興緻,便嚷著餓了,要吃東西,眾人只得找了平坦的地方開始生火做飯。
夜皎月下了車,一眼便看到了來時便見到的紅楓樹。此時隆冬剛過,初見時火紅的葉子已經不知去向。她慢慢走近那株紅楓,在一根樹枝的末端發現了一片還堅強的掛在樹枝上的紅葉,葉子在枝頭搖搖欲墜卻仍舊堅強的抓住枝頭,哪怕葉片上覆蓋著一層冰霜,壓的它抬不起頭,也不鬆手。
秋靜玥和墨竹君跟在他身後看向那株紅楓,墨竹君道:「來時路上,這株紅楓便不合時宜的掛滿了紅葉。此時再見,還有一片紅葉不合時宜的掛在枝頭。不過映襯著冰雪,倒是顯得堅韌美麗了。」
秋靜玥沒有說話,只轉臉看向夜皎月的背影,有種說不出的蒼涼之感。
夜皎月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那片紅葉知道自己不合時宜,卻因為留戀不舍,難以放開樹伸出的手。明知自己再怎麼掙扎都是飄落成泥的結局,卻還是拼盡自己最後的一絲力氣,只為在寒風搖曳之間,能恍惚看到樹的身影,便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秋靜玥的神情明顯變得悲傷起來,墨竹君見狀,將視線也放到那片紅葉上去,半晌,突然道:「不如命人把那片葉子扯下來沏茶吧,配色還挺好。」
秋夜二人不約而同的看向墨竹君,目光複雜且深感無語。墨竹君卻不以為意的撇撇嘴,轉身離去。
而被留下的秋夜二人,對視了一眼,再一次不約而同的望向墨竹君瀟洒的背影,這一次,眼裡滿含感激。
正在這時,燒火的赤瞳突然抬頭,朝半山腰望去。
墨竹君見狀,問道:「怎麼?」
赤瞳答道:「山上有人。」
墨竹君不以為意,追問:「幾人?」
赤瞳神色微變,蹙著眉繼續朝著半山腰望了半晌,才道:「十幾人,手持冰刃,像是劫匪。」
墨竹君完全不見緊張的神色,反而面含笑意。「哦?請他們過來熱鬧熱鬧。」
熱鬧?赤瞳冷淡的臉上有細微的抽動,此刻居然有些懷念起宮悅竹來。若此時他在,自己只需在暗處保護,才不用跟猜不透心思墨竹君上火呢!
墨竹君看了看還在盯著紅葉看的秋夜二人,朗聲道:「你們兩個,回來添柴,我要喝茶。」
秋靜玥和夜皎月回過頭,看著愜意的坐在石頭上賞景兒的墨竹君,莫名的對視一眼,卻也聽話的朝著火堆處走了過去。誰讓一個是徒弟,一個是徒媳呢。
可他倆剛走到火堆不遠處,還沒拾起柴火,便聽到一生大喝:「此山是我栽,此樹是我開...」
話還未說完,就聽到刀背拍到頭上的聲音。「蠢貨,說反了!」
那人,痛的驚呼一聲,「哦」了一聲,委屈的清了清嗓子,重新說道:「此樹是我開,此山是我栽...」
這次還沒等同夥糾正,夜皎月便忍不住笑起來。「噗...咳咳...哈哈哈哈哈!」
墨竹君責一臉淡然的轉過頭,肩膀微微顫動。
秋靜玥危機意識強上許多,也顧不得他們的語病,將夜皎月扯到馬車旁邊擋在身後,抬手將掛在馬身上的弓箭那在手掌,蹙眉看著只見聲響的半山腰。
隊伍之中領頭的人忍不住踹了剛剛說話之人一腳,怒火中燒的沖山下吼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
「行了行了,你趕緊說,你要幹啥!」夜皎月笑的眼淚都出來了,一聽說話這樣沒水準,也不是什麼厲害人物,她根本沒在害怕的!
那領頭氣的不行,揚了揚手裡的大刀,怒道:「你讓我說完!」
「好,你說你說!」夜皎月蹲在地上,樂不可支。
赤瞳想上前抓人,卻見墨竹君抬了抬手,示意她此刻勿動。
那領頭揚刀之時,陽光正好反射在刀身,讓秋靜玥看見了劫匪的位置。他毫不遲疑,拉弓朝著光亮下方三寸位置一箭射去,羽箭嗖的一聲射入叢林,只聽一聲哀嚎。
「啊!我的手臂!!」領頭叫道,「給我沖!不劫財了,這些個有錢的都不是人!殺了他們!」
一聲令下,十幾個漢子從樹林里提著自己的傢伙事兒沖了出來。
墨竹君本要讓赤瞳上去將人制住,可見到衝出來的人,便覺得讓赤瞳過去委實大材小用了。
十幾個漢子只有三個人手裡拿著砍刀,剩下的人手中拿著的有鐮刀、鋤頭、鐵鍬,還有一人拿的是廚房做菜用的菜刀!
墨竹君有些想笑,難怪他們敢來打劫,這一路的山頭哪裡沒有悍匪?可人家那是有組織的悍匪,看見墨家特有的旗幟之後自知惹不起都撤退了,這一群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小嘍啰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來歷,便壯著膽子衝出來了。
十幾個漢子還沒等高手出馬,便在遠處被墨家的一眾家僕給制服了,順便還將領頭人給抓了起來。
秋靜玥看著如同一場鬧劇一般的十幾人,蹙眉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領頭的手臂上還帶著秋靜玥射中的羽箭,他抬頭看見秋靜玥手中的弓,憤憤道:「老子是悍匪!」
夜皎月走到領頭身邊蹲下身,手指撥動領頭手臂上的羽箭,笑道:「悍匪?讓我看看多悍?」
領頭一陣慘叫,「你個丫頭,還不住手!」
夜皎月也沒想真把他怎麼樣,巴拉了兩下就停手了。
墨竹君一直坐在那顆石頭上,此時才覺得有點涼,他拍拍袍子起了身,淡淡問道:「哪裡人士?家中作何?」
哪裡人士領頭是聽懂了,看著墨竹君的樣子就知道這裡頭他說的最算,受制於人當然知道審時度勢。「青州人。」
夜皎月問道:「先生問你家裡做什麼的。」
領頭道:「種地的。」
「種地的你不好好種地,跑來打劫?」夜皎月撇了撇嘴。
還沒等領頭說話,墨竹君便道:「青州今年大旱,九成田地顆粒無收。」
夜皎月玩味的表情頓時不見,轉頭看向被五花大綁坐在地上的十幾個漢子。她蹙著眉圍著那些人轉了幾圈,好幾番打量之後才道:「是農民,手上的繭子我認得,都是做農活才會留下的繭子。」
墨竹君點頭,「幾次了?」
墨竹君說話向來簡便,那些大字不識的漢子有些聽不懂,夜皎月解釋道:「先生問,你們第幾次出來打劫了?」
領頭邊上一個瘦瘦的漢子說道:「頭一回,真的是頭一回!我們本來沒想著殺人,就像要點錢糧過冬!大人們行行好,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秋靜玥見夜皎月一副立刻想上前解開眾人繩索的樣子,說道:「放了你們,你們無生計依靠,誰知不會再次為非作歹。」
墨竹君「嗯」了一聲,難得附和:「直接扭送官府吧。」
夜皎月和秋靜玥立刻看向墨竹君,心中想法都在臉上寫著:我明明不是這個意思!
墨竹君微微挑眉,看向領頭手臂上的羽箭。
半晌的沉默過後,墨竹君揉了揉眉頭,瞥了一眼無動於衷的赤瞳,低聲道:「幫他處理傷口。」真是不懂我,要是悅竹在,肯定已經上去做事了!此刻,他都開始後悔讓宮悅竹成婚的事了。
赤瞳反應過來,立馬上前處理了領頭手臂上的傷口,這傷口再拖下去,以後就算不敢上天災,也種不了地了。
秋靜玥看著夜皎月渴望的眼神,沖她微微一笑,對十幾個誠惶誠恐的漢子說道:「我給你們一些銀錢,你們回老家去,等來年開春好生種地,不可再為非作歹了。」
一個年齡偏大的漢子嘆著氣,幾乎快要哭出來。「我們的地今年交不上租,已經被地主收回去了,明說要將我們餓死,來年再雇些年輕長工種地便是。」
「是啊,我們要是有地可種,也不會背井離鄉,一路要飯到這大老遠的地方,最後沒了辦法才想著打劫的!」
「這...這怎麼好?靜玥,你家有空閑的地么?」夜皎月問道。
秋靜玥還未說話,墨竹君便道:「你當你夫君是地主不成?官宦人家,除了朝廷給的一畝三分地,哪還有餘田?私自收田被朝廷知曉,嚴重要抄家滅門的。」
秋靜玥轉頭看向墨竹君,一臉深意的笑容。「我知道先生是地主。」
對啊!夜皎月眼睛一亮,墨竹君一出手就是幾千萬兩,肯定是個大地主啊!
墨竹君瞥了他倆一眼,「你們這兩個孩子,怎麼總惦記我的財產?難不成應了那句升米恩斗米仇?」
「先生玩笑了。」秋靜玥神色一如往常般溫文爾雅,但人如墨竹君,還能不知道秋靜玥肚子里的小算盤?
「行了行了,你們幾個,可帶著家眷老小?」墨竹君問道。
十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墨竹君是什麼意思,哪裡敢將家眷的事雖然吐露。
夜皎月看著著急,便道:「你們別多想,先生是想探探虛實,怕你們是騙子。」
墨竹君則讓赤瞳將幾個人的繩子都解開,以示真誠。
幾個人沉默了一陣,領頭看著自己手臂上已經包紮好的白布,咬了咬牙說道:「行,我帶你們去看!」
隨即帶著一行人上了山。
夜皎月一路左顧右盼,忍不住問道:「靜玥,先生就不怕他們騙我們,將我們騙去老巢吃干抹凈么?」
秋靜玥抬了抬下巴,示意夜皎月看向前面帶路的人。「你看他們身邊墨府的人的排列。」
夜皎月仔細看了看,說道:「難道是陣法?」
秋靜玥失笑,「倒不至於那樣高深,只不過恰好排列在他們不遠不近的位置,若是有詐,那幾個漢子一個都跑不了。」
夜皎月恍然,心中石頭放下大半。
一行人走了半個時辰,才看到一個極其隱秘的山洞,從洞口還能看到微微升起的白煙。
領頭指了指洞口,說道:「就在那,你們...不會騙我們吧?」畢竟在他們心裡,這些有錢人都是不會管窮人們的生死的。
墨竹君淡淡道:「都將我們帶來了才問,是不是有點晚了?」
十幾個壯漢哪知道墨竹君只是說著玩玩,還以為墨竹君要來他們老巢殺人滅口呢,嚇得個個魂不守舍,悔不當初。
夜皎月見狀嘆了口氣,對他們說道:「先生就是這樣,你們別介意,他只是口上說說,他人其實很好的!」
「是么?」墨竹君問道。
夜皎月神情扭曲的看向墨竹君,「先生,折磨我們小輩就算了,你能不能放過勞苦大眾?」
墨竹君挑眉不再言語。
夜皎月上前將兩隻小手攤開,道:「你們看,我以前也是種地的,你們看我手上的繭子,你們的家人大冬天的住在山洞裡,缺衣少食的肯定很痛苦,我們不會害你們的,真的是想幫你們。」
幾個膽子大些的漢子伸著脖子看了看她的手,小聲說道:「是呢,那是握鋤頭的手。」
正說著話,一個抱著娃娃的婦人從山洞裡走了出來,滿臉擔憂的四處望著,似乎再等夫君回來。
領頭人一眼便看到了婦人,喝道:「讓你沒事不要出來,怎就不聽?!」
婦人嚇了一跳,下意識的摟緊了娃娃的頭。她聽出了那是丈夫的聲音,弓著身子小心翼翼的朝聲音的方向看過來。透過樹木的縫隙看到了丈夫的臉,這才鬆了口氣,像一隻受驚的小兔一般輕聲道:「我實在是擔心......」
領頭人嘆了口氣,上前幾步來到婦人面前,轉身看向夜皎月他們沒有說話。
婦人順著他的眼神看到了一堆陌生人,有些害怕。「這...是官府的人嗎?」
領頭搖頭,「若是真被官府抓住,就是將我們剁成肉醬,也不會說出你們的下落,更何況是帶著他們過來了!」
說話的聲音引起了洞中人的注意,漸漸地,越來越多的老人小孩出現在洞口,看的夜皎月一陣心酸。
她來到領頭人妻子的面前,溫和的說道:「我們是來幫你們的。」說罷低頭看了看婦人懷中的襁褓,娃娃被婦人用一條髒兮兮的繩子綁在身上,孩子面朝母親懷裡熟睡著,沒有看到孩子的臉,卻看到了婦人滿是凍瘡的、紫紅色的手。
夜皎月並沒有嫌棄斑駁恐怖的手,將手從護手中抽了出來,將婦人的手套進了護手之中。
只這一個動作,婦人便受寵若驚,只覺得十分想哭。她哽咽著抽回手,頻頻搖頭。「這使不得,使不得!我這手化膿了,會弄髒了貴人的東西!」
夜皎月吸了吸鼻子,執拗的將婦人的手套進了護手中,才道:「一切都會好的,放心吧。」
婦人彷彿感受到了春日的溫暖一般,淚撲簌簌的落了下來,難以置信他們痛苦的日子,真的有結束的一天。
妻子哭成淚人,領頭很是心疼難過,但他向來不會安慰人,只得彆扭道:「哭甚!丟人!」
這時一個乾癟瘦弱的老太太沖了上來,彎曲的雙腿突然綳直,朝著領頭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口中碎碎念道:「小翠一路跟你吃了多少苦,將娃生在路上,寒冬臘月的,人家毫無怨言的跟著你,你還說她丟人,我看你才丟人!你丟人,你丟人!」
領頭承受著雨點一般的巴掌,也不躲閃。「娘...我不是那個意思......」
墨竹君讓赤瞳帶著下人去清點人數,又將手中不多的乾糧分給了他們,自己則是再不發一言。
秋靜玥問道:「先生為何不說話?」
墨竹君道:「我一介布衣,這不是給你展現的機會么。」
秋靜玥失笑,「這救濟都是先生給的啊!」
「沒你,我未必有這好心。」墨竹君說了這一句,便轉身帶著一二隨從朝山下走去。「我在山下等你們。」
「好,先生慢走。」秋靜玥抱拳,對著墨竹君施了一禮。自己這位恩師啊,總是嘴不饒人,卻心軟如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