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輸了全部
()梁奕舟走在「三博腦科醫院」長長的通道,遠遠看見李家的傭人和管家,都站在一間病房前的過道里,惶惶無措。梁奕舟走到那個病房前,腳下微頓。
這是一間重症監護病房,李昌民躺在醫院的白色床單和各種儀器當中。一張蠟像似的臉歪向一邊,已經陷入深度昏迷。
梁奕舟的腳步聲,驚動了手足無措的幾個人,他們都向他看來。
李黛琳滿臉淚痕,撲進梁奕舟懷裡眼淚便籟籟下落,嘴裡說著:「是我害了爺爺!奕舟,是我害了他……」
梁奕舟臉色鐵青:「別哭!先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管家陳伯說:「奕舟少爺,老爺這一次看上去情況不好,醫生說是有可能……」
陳伯說不下去,旁邊那個眼泡腫得老高的中年女傭,機械而麻術地反覆解釋著:「我看到老爺的時候,他倒在地上,樣子可怕極了,一張臉跟紙一樣白。手裡還死死的握著電話……」
李黛琳的眼淚又流了下來,說:「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那麼任性,我應該天天給爺爺打電話的!我明知道他會擔心我,幾天打不通我的電話,他……」
梁奕舟明白了。
李昌民因為聯不上他的寶貝孫女,所以突發腦溢血,陷入昏迷。李昌民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病。上一次應該是半年前,那次因為發現及時,被搶救了回來。
梁奕舟走進病房,看著躺在病床上的李昌民。旁邊儀器上顯示的是他的心跳,卻始終只在六十五到七十之間。他呼吸很吃力,嘴巴在氧氣面罩下面大大地張著,像一個快要溺死的人。他大口大口的吸氣吐氣,透明的面罩上充斥著模糊的白霧。他每一次呼吸,都引起胸口的劇烈起伏。
偌大的房間里,只能聽見呼吸機的活塞發出的聲音,和各種監護設備的滴滴聲。
「把醫生給我找來。」梁奕舟吩咐陳伯說。
醫生很快過來了。梁奕舟走到走廊轉角的地方,跟醫生談話。
「李老腦動脈破裂導致出血面積很大。血塊壓迫腦組織,引起腦組織的缺血和壞死,部分功能受到嚴重損傷,支配的肢體發生功能障礙……」
「給我說得簡單點兒!」梁奕舟吼聲打斷了醫生,也不知道從哪兒躥起一股怒火。
醫生有些惶恐地推了推眼鏡,說:「是,老爺子這次情況不太好……血塊壓迫的腦組織正好是支配神志的部分,很可能……醒不過來了……」
「醒不過來?是什麼狀況?」梁奕舟問。
「醒不過來,就只有呼吸和心跳,就是我們通常說的……植物人。」
梁奕舟突然揪住醫生的領口:「你把他給我弄醒!不管用什麼辦法!」
醫生嚇得不敢說話。
梁奕舟推開他,狠狠地一拳砸在牆上,深深地喘氣。他當然明白,即使是現代醫術,在強大生與死的自然力量面前,仍是渺小得可憐。
梁奕舟走回到病房門口的時候,正好看見另一位身材高大的醫生拿著一份文件,站在那裡跟李黛琳說話。
那個大個子醫生是李昌民的主治醫師埃蘭德,他是瑞典和日本混血,來日本的一個顯赫家族。在這家國內頂級的私立醫院裡,埃蘭德是腦科的權威。
見梁奕舟走過來,埃蘭德醫生無助地望著他說:「她不肯簽字。」
梁奕舟走過去,發現那是一份「不予心肺復甦同意書」。
埃蘭德醫生解釋道:「李先生上次發生病情,清醒過來的時候,就表達過這樣的意願。事實上這份文件是那個時候就準備好的。李老先生一直說找個時間來簽,還是沒有來得及……」
李黛琳顯然知道這份文件的來歷,它基本等同於一份「死亡同意書」。李黛琳大聲哭喊,像個小孩子似的語無倫次:「沒有,爺爺他沒有表達過這種意願!他會好的,他會好的!你們快給他動手術,把淤血吸了,他會好的……」
埃蘭德醫生用他蹩足的漢語抱歉地說:「李小姐,這次出血量很大,出血面積很大……如果李先生上了我的手術台,我很有可能會用手術刀把他殺死。結果並沒有什麼不同。」
梁奕舟抱住奮力哭喊的李黛琳。梁奕舟明白,李昌民是李黛琳唯一的親人,她沒有辦法眼睜睜地看著救治設備從她爺爺身邊撤走。
「埃蘭德醫生,」梁奕舟開口道,「黛琳已經很累了,同意書的事明天再說。」
「這是李先生的意思,我建議最好現在簽字,因為……」
「我說了明天再說!」梁奕舟突然喝道。
事實上,那份該死的不予救治同意書,等李昌民真正醒不過來時再簽也不遲。
「只是一個善意的建議。」埃蘭德聳了聳肩說,「因為你們都知道,現在真正痛苦的是李先生。」
說完,埃蘭德擠過他們,向醫生辦公室走去。
梁奕舟再次望向床上那個昏迷中的老人,他呼吸的樣子讓梁奕舟也覺得透不過氣來。
「黛琳,你先回去休息,好好洗個澡睡一覺,明天早上再過來看爺爺。他現在狀態很穩定,不是嗎?」
李黛琳抬起頭看著梁奕舟,眼睛倦怠而乾澀。
「奕舟,對不起。」她說。
「你先回去,有話明天再說。」
可是李黛琳卻自顧自說了下去:「我不知道會這樣,奕舟。因為害怕你跟我說那些我不想聽到的話,所以我帶孩子們去了山裡。我是故意的,奕舟,因為我害怕,我害怕你說那些話……」
梁奕舟的心沉了下去。他伸手將李黛琳從椅子上拉了起來,說:「走,我送你回家。」
送李黛琳回家以後,梁奕舟一個人行駛在黑夜中的公路上,象墜入一場紛亂的夢。
李昌民成了這個樣子,梁奕舟要怎麼開口跟黛琳提出分手?如果現在不說,那他要等到什麼時候?難道要等到李昌民死後?可是,如果李昌民真的撒手人寰,他又怎麼向孤苦伶仃孑然一人的李黛琳說出那些話?
車前偶爾有奔行而過的路人,像白影一閃而過。梁奕舟覺得自己的血液正在漸漸僵硬板結,交錯的車燈,刺目的午夜,幸福就象窗外飛馳而過的霓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已經向身後退去。
胸中泛濫的痛,好像企圖將他謀殺。浴室龍頭噴出的熱水「嘩嘩」沖向他的脊背,水開得很燙,他的皮膚已經漸漸泛紅。
梁奕舟一手扶著牆壁深深喘息,身體卻一動不動。
……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梁奕舟來了玉淵潭的住處。
他上了,只見雪飛愣愣的坐在床邊,留下一個陷入沉思的落寞翦影。
雪飛賭輸了。她下的賭注是一生的愛和相守。她賭的是,在二十三歲的第一天,從睡夢中醒來,睜開眼第一個能看見梁奕舟。
可是她沒有看見他,她只看到了凄寂的晨星。
這個早上沒有陽光,也沒有他,空洞得蝕骨。只有昨夜錯過的申文彬的簡訊,在黑暗中驟然驚鳴。
那是申文彬的生日祝福,申文彬問她有沒有收到他送的生日禮物。雪飛沒有收到什麼生日禮物,收到的只是一個冰冷的等待。
可是現在梁奕舟來了,滿臉的倦容。
聽見梁奕舟喚她,雪飛轉過臉來。她眼裡流露出的,是那種等愛的小女人的惴惴不安,一張小臉上只剩下一雙討人憐惜的大眼睛。
梁奕舟一言不發,走進來抱緊她,好像在從她身上吸取力量。
「是不是李黛琳出事了?」雪飛在梁奕舟懷裡,感覺到他沉悶的心跳。
「不是。」梁奕舟否認,卻將雪飛抱得更緊。
雪飛沒有吭聲,只木然任由梁奕舟抱著,帶著對自己人生的泄氣。
「雪飛,你答應我好嗎?不管出什麼事,都要好好獃在我身邊。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要相信我,不要離開,好不好?」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
雪飛的心沉沉的下墜,忽然掙脫了他的懷抱,問:「為什麼你什麼事也不告訴我,卻要我相信你?」
一向柔弱懵懂的雪飛忽然發出的質問,卻銳利得像刀,讓梁奕舟無法招架。梁奕舟不是故意不告訴雪飛,而是擔心雪飛的善良,會唆使她退讓。
雪飛直直的看著梁奕舟。她的眼睛,像沉入了糾纏不清的思緒里,難以自拔。
「奕舟,為什麼一點小事你也要瞞著我,卻要我無條件的相信你?」
「我沒有別的事瞞著你,雪飛。」梁奕舟想上前抱住雪飛,平復她的情緒。可是她的小手卻忽地擋開他的雙臂。
「那申文彬送的生日禮物呢?你為什麼把它藏起來?是你簽收的,不是嗎?」
梁奕舟噎住了,沒想到一個小小石塊卻激起了千層浩浪。那完全是他的無心之過。
見梁奕舟不說話,雪飛腦海里又浮現剛剛申文彬打電話來的一幕。
申文彬疑惑地問:「哦,雪飛,你沒有收到禮物嗎?可是我從快遞公司網站上查了,簽收人是梁奕舟啊。他是你什麼人?……呵呵,不會是吃醋了?我沒別的意思啊,沒想到他會誤會,這點小事竟然瞞著你。」
雪飛的大眼睛已經泛起盈盈水光。她抬眼看梁奕舟,語氣有些悲憤:
「那只是一個普通朋友送的,平平常常的禮物。申大哥說,我給了搭車費,又不搭車了,所以買成禮物還給我。我時時提醒自己一心一意地對你,和申大哥保持距離。可這點小事你都要瞞著我嗎?為什麼你要瞞著我,為什麼你不相信我?」
「對不起。雪飛,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快遞來那天你在睡覺,後來……我忘了。」
梁奕舟突然覺得他的解釋乾癟而乏力。那些話顯得如此空洞和牽強,沒人會相信,包括他自己。梁奕舟不再說話,無奈地別過頭去,兩眼木然的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