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傷心控訴
()這真是個令人抓狂的早晨。處理完行事曆上的諸項事務,已經是中午時分。梁奕舟疲憊地撐著額頭,手機卻忽然響了起來。
「爸爸!」綿綿快樂的聲音撲面而來,像一絲清甜的空氣。
「綿綿,小搗蛋,你有什麼事?」
「爸爸,爸爸!我今天見到爺爺的女朋友了……」綿綿在那頭說。
梁奕舟神情微微一愕。他瞬間明白過來,一定是父親耐不住生母何淑伶的死纏,帶著她去珠海見了綿綿。他回答說:「綿綿,其實……那不是爺爺的女朋友,是另一個奶奶……」
哎呀呀瞧他這話說的。
綿綿顯然被父親的話弄糊塗了,小小的頭腦發生了混亂,在電話那邊無語凝噎了。
梁奕舟接著說:「呃,綿綿,爸爸是說,如果你再見到她,就叫她『奶奶』。她會很高興的。」
她當然會高興。呃,事實上,這個奶奶才是正牌的。
綿綿眨著大眼睛:「可是爸爸,綿綿見不到那個奶奶了。那個奶奶現在去了北京,她說要去看爸爸您……」
梁奕舟突然覺得頭疼起來。
雖然梁奕舟早料到母親在回布達佩斯之前,一定會借「見最後一面」之名,來北京找他,可是發生了這麼多事,已經讓梁奕舟□乏術。母親的來訪對現在的他來說,簡直像個噩耗。
……
梁奕舟到達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多鐘。
今天,李黛琳要簽那份「不予心肺復甦同意書」。那份死亡同意書一旦簽下,醫院便會撤走所有搶救和維生設備,眼睜睜看著病人衰竭死亡。
李昌民倒底是個商人。
梁奕舟想,這是徹徹底底的李氏為商之道,不將任何一分錢,花在毫無意義的地方。又或許,這跟費用無關。李昌民怕的,只是親人無望的守候,和與死神較量中的辛苦掙扎。
梁奕舟到了病房裡,只見李黛琳身上搭著條毯子靠在窗邊一張沙發上,已經睡著了。
她的眼珠在眼皮下面快速滑動,睡得很不安穩,好像在做噩夢。梁奕舟走過來發出輕微響動,她便驚醒了。
「你怎麼不聽話,不好好回去睡覺?」梁奕舟問。
李黛琳吃力地坐起來:「我想多陪陪爺爺。」
「你應該好好休息一下,黛琳。你這樣下去只會把自己累垮,對李董的病並沒有好處。」
「不!爺爺能感覺得到的。我看過書,只要陪著他挺過最艱難的頭三天,還是有希望慢慢恢復的。血塊可以被吸收不是嗎?」
梁奕舟的臉分外陰沉。他霍地站起來,將李黛琳拉到了旁邊的一間醫生休息室里,「啪」地一聲打開燈箱,將幾張腦CT影像卡到上面。
「黛琳,你可以自己看看,你覺得可能嗎?」
那是李昌民的腦CT。李黛琳看著那些影像,眼眶又一次紅了:
「奕舟,不管怎麼樣,那份同意書,我需要時間考慮……」
梁奕舟垮了肩膀,語氣緩和下來:
「黛琳,我覺得埃蘭德醫生說得對……我們在考慮,李董在經受折磨。」
梁奕舟的話戳到了李黛琳心裡最痛的地方。她不想放棄希望,卻又怕爺爺無法忍受煎熬。她沒有別的親人可以商量,進退維谷之下,她的眼淚頓時像決了堤,洶湧如注。
梁奕舟高高的身形,像一隻陰影籠罩著李黛琳。他借給了她一個肩膀,想讓她痛快地悲傷。
深夜的住院部,像一座被人遺棄的廢墟。只剩下李黛琳的眼淚,流淌在她依偎著的那個不愛她的男人肩上,像無助的水珠,滴進沙的乾涸。
李黛琳把頭靠在梁奕舟肩膀上,突然喃喃地問:「奕舟,如果哪天我要死了,你能幫我簽這份同意書嗎?」
「別說這種傻話。」
「我說的不是傻話。血管疾病多數都有家族型遺傳傾向,我很可能也會跟爺爺一樣……奕舟,你能幫我簽嗎?」
「黛琳,我們現在需要討論的不是這種問題。」
「那我們現在應該討論什麼問題?」
李黛琳忽然別過臉去,離開了梁奕舟的胸膛。她抹了把眼淚,話裡帶著一種從容赴死的堅決:「奕舟,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有話想要對我說。你現在,我不怕了,我受得起……」
「黛琳,這是在醫院,你別這樣好嗎?」
「那你要我怎麼樣?」李黛琳突然厲聲發問,雙眸黑而陰鬱,「要怎麼樣,你才肯放過我?從在紐約見過面后這麼多年來,有多少個夜晚,我獨自一人在夜裡合上眼睛的時候,都向上帝祈禱,求他讓我在第二天醒來時忘了你!只要忘了你,我的心就不會再痛,你嘗過那種想一個人想到痛不能抑的滋味嗎?你嘗過愛一個人像發了瘋,像中了毒,卻捨不得離開,留在原地無盡等待的滋味嗎?……你嘗過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和別的女人出雙入對那種痛不欲生的滋味嗎!」
梁奕舟如鯁在喉,無言以對,他只能沉默。
可是李黛琳的控訴在痛苦地繼續:「如果你不離開你的孟芷清,如果你不來找我,我怎麼會是現在這樣?如果你不給我機會嘗到你的愛,如果你不給我那些甜蜜的奢望,我怎麼會是現在這樣?」
罪惡的盒子被一下子打翻,梁奕舟陷入到更大的沉默里。好像沉默深處有種力量,能將他救贖。
「你說話啊!你說啊!你回答我!」
李黛琳抬手拚命捶打著他,而他只能將她抱緊。
掙扎揪扯時衣服的摩擦聲和喘氣聲,更襯出里的寂靜和夜的猙獰。無聲的對抗,宛如梁奕舟和李黛琳之間多年以來錯位的緣分,盛大而無望。
李黛琳在梁奕舟懷中漸漸掙扎得脫力,終於平靜下來。
梁奕舟嘆了口氣,鬆開她,說:「黛琳,如果哪一天你快死了,我不知道誰會幫你去簽那份東西。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希望你能再堅持一下,會有點辛苦,會沒有那麼快而且乾淨。但是我希望你能再堅持一下……」
李黛琳虛弱地立在那裡,瞳里沒有一絲活氣:「不了,奕舟。我不想再掙扎。如果到那一天的時候,你不在我身邊,沒有你,那麼堅持還有什麼意義……」
……
這個工作日的早上,絲絲手忙腳亂套的上褲襪,跳進了堆在地上的裙圈裡,急急地往上提。
突然腰間被緊緊箍住,榨出她一聲驚呼:「啊……幹嘛!梁奕凡,我要遲到了!」
梁奕凡仍然賴賴的樣子。絲絲伸手將他的腦門推開:
「別鬧!我今天得麻溜點兒,早點去電視台把活幹完,下午還得去阿姨家呢!」
「嗯?哪個阿姨家?」
「雪飛媽媽呀!雪飛媽媽給我打電話,讓我今天上家去,說要問我件事兒。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事……不過得去買點什麼禮物拎在手上才行!」
梁奕凡不以為然,慢悠悠的說:「李絲祺,人家問你個事,你還捎個禮物……你的禮數還真是周全……」
「可不嗎!我還住著雪飛的房子呢!吃人嘴短,拿人手歉,住人腿軟……」
梁奕凡露出一絲邪佞的笑:
「李絲祺,我印象里,你可沒去玉淵潭那邊住過,一直住的是我這裡……你也巴結我一下,送我個腿軟的禮物……」
「你?」絲絲斜了梁奕凡一眼,「門縫都沒有!」
梁奕凡只得斜倚在門框上,看著絲絲一溜小跑出了門去。
他心裡忽生憋屈。
想他風流倜儻的梁二公子,一舞劍器動四方,可在李絲祺這麼只小麻雀心裡,怎麼就這麼不上秤?他何以辜負了他那一身讓女人排隊倒追的氣場,如此無怨無尤地被這個女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難道是真的情根深種了?
想到這裡,梁奕凡立刻覺得肺疼起來,五官都快皺到一塊兒去了。與其讓李絲祺去見那些沒名堂的阿姨,倒不如讓她見見自己的老媽。
梁奕凡毅然決定,下一次回香山別墅見老媽的時候,一定要帶上李絲祺。至少,要讓老媽用她的五經六法,好好感化李絲祺一下。
……
梁奕舟坐在辦公室的黑色皮椅里,背著光,仰臉拿手指按著睛明穴。
瑞吉進來報告說,李昌民的律師臨時有急事要求見他。梁奕舟疲憊不堪地點了頭。
知道梁奕舟公務纏身,李昌民的律師進得門來也不含糊,開門見山的說:「梁總,百忙之中打攪您了……我這兒有李昌民董事留下的一封信。李老先生說如果他出現什麼意外,就把信交給您……我想,現在是時候了。」
梁奕舟接過信封,在律師準備好的簽收文件上面簽了字。律師得到了簽字便恭敬地起身告辭,只剩下樑奕舟面無表情的看著手裡的信。
辦公室里一片靜謐,信的內容卻一針一針刺進了梁奕舟的心裡。很快他的臉變得僵硬、冰冷,他盯著那些文字,目光頓時變得像冰做的刀。
車水馬龍的街道、參差的水泥群和玻璃幕牆內外,都沒有一絲聲響。梁奕舟聽見自己的心漸漸擰緊的聲音。他在越來越沉重的喘息中,將手裡的東西揉成一團,扔得老遠,痛苦不堪的捂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