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前塵怨(三)
陸伯平和李天佑分頭聯繫買糧的事,店裡的事情交給陸豫和梅月嬋。災荒之年,大家紛紛節衣縮食,艱難度日,做新衣的人越來越少,布匹生意也相對不景氣。
隨著淡雅的香氣,梅月嬋帶著梅君隨陸豫坐進馬車。這輛陸家租用的馬車,常年負責按時早接晚送和平時的一些急用。陸豫一路緘默不語,悠閑地翻嚼著幾根上好的煙草。乾燥的陽光透過房檐屋角,象團火焰無聲的燃燒著。快到正街的時候,陸豫眯著眼朝窗外斜瞥了一眼,突然不冷不熱地問:「爹是要把陸家的大權交給你了吧。」
馬脖子上的銅鈴,聲音清脆悅耳,笨重的車軲轆沉悶地向前滾動著。梅月嬋捏著淡青色絲巾,一手疊搭在另一隻手腕處,側目正望著窗外。聞聲收回目光暗暗挺了下後背,想給自己增加一些力量。突來的責難讓她有些無措,習慣了與世無爭,但她還不能熟稔的無視別人的挑剔。
梅月嬋目光一閃掠過陸豫,略微沉默片刻,嘴角溫和地翹了一下:「二哥,你姓陸,堂堂正正的陸家二少爺。爹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我也從來沒有想過占陸家的任何東西。」
陸豫心生嫌隙並非毫無來由,弟弟一走了之,家裡為了穩住這個兒媳婦,一再隱瞞真相。倘若為了長久之計,做出些暗贈珠玉厚此薄彼的事,來攏落人心也在所難免。端午那天,陸豫曾經旁敲側擊的試探過梅月嬋。她的棗紅馬踩到不明來歷的深坑,返回來到大家跟前時,陸豫的言語擺明了話裡有話含譏帶諷:『不要跑得太快,過於貪心眼界太高就會忘了看腳下,是會摔跤的。』
陸豫弔兒郎當地側過身子抬起一隻腿擱在車座上,不屑地撇了撇嘴,冷冷地回敬道:「陸家的事還用不著你來插手。」
梅君瞥了一眼對面面色不悅的陸豫,歪過臉擔憂地注視著身旁的梅月嬋。梅月嬋面色沉穩看不出明顯的變化。梅君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銅鈴聲和車輪聲混合在一起,交雜著碾過堅硬幹旱的地面。狹小的車廂讓人覺得憋悶。
對於一個足夠自律的人來說,精神上的污衊遠比言語的挫傷更讓她覺得委屈和無辜,但她只能一步步向後退讓,直到退無可退。
梅月嬋嘴角翹起一絲苦笑,把臉轉向窗外,目光黯淡了一些:「我這麼做完全是因為陸先生,他沒有在家,家裡大事小情幫不上忙,我是陸家的媳婦,我只是想為這個家分擔一份責任。」
「哼。」陸豫繼續嚼著煙草,從鼻子里擠出一聲冷哼:「書一定沒少念,聽起來通情達理善解人意,這話說的也無懈可擊難以辯駁呀!」
車廂里飄蕩著濃郁的煙草味,苦澀中帶著濃濃青草香的味道。梅君擰緊眉頭望了眼梅月嬋,目含關切與心疼。
梅月嬋早已聽出陸豫的言外之意,他不懂,再多的解釋也是徒勞。以謙卑和內斂撫平心裡的無奈和失望,她轉回望著窗外的臉,目光沉靜地投向陸豫。好像不小心碰到別人,帶著抱歉含笑輕語:「二哥如果覺得介意,我以後再不過問就是了。乖乖待在家裡,有衣穿有飯吃也落個清靜。」
陸豫不停咀嚼的動作瞬間停滯了一下,側目斜撇了梅月嬋一眼,看她說的認真不似須臾推諉,再也沒有言語,表情複雜的繼續緩緩地嚼著他的煙草。
這個家看似堅不可摧,實則四處裂縫。一個淡漠孤僻另一個精於打算,人心不齊形如散沙,僅能維持一個繁華的表面,一旦有風吹草動便會不堪一擊。可是她的這些憂慮顯得多餘且不合時宜。丈夫一走下落不明杳無音信,二哥的猜忌不信任,各種目光和閑言碎語的籠罩下,像一把把箭射進她毫不設防的心口。自己在陸家的身份越來越顯的曖昧,低眉順眼小心行事仍免不了屢遭非議,除了委曲求全一忍再忍,她又能怎麼樣?她想和這個家和睦相處,但無論怎樣做都像是另外多出來的。
端午過後,第一次收到了陸晨轉交別人帶回的信。當公婆鄭重的把這封信交給她時,這突來的欣喜就像久旱的甘雨,雖然只有『一切都好,勿念』幾個字,每個字都像一枚種子,可以不顧一切的等待返青的陽光,微薄的土壤。她一遍遍的看,含笑著用手羞澀地撫過殘留著淡淡墨香的字跡,彷彿那裡還留存著寫信人淡淡的餘溫。
『小姐,你臉都紅了。』梅君的眼睛已經笑成了月牙。
那一夜,窗外的風似乎變得溫柔許多。梅月嬋把信按照原來的摺痕小心疊好,壓在枕下,東方微明才緩緩入夢。
春天裡那麼水靈的樹葉,變的青黃萎靡。陽光從窗戶探進來,光影里的梅月嬋就像一片執著的樹葉,等待著未知的命運。
「大哥拿錢的事,你查出來了嗎?」陸豫好像意識到了她的退讓,一貫懶散的目光閃過一絲少有黯然,腮幫快速地鼓動著。車廂里的煙草味已經不似原先濃烈,時有時無。
窗外房屋瓦舍熙攘行人不斷後移,市井聲漸濃。挑擔兩頭掛著茶壺、籠笹、條帚、漏勺的漢子在街邊招攬生意;捏糖人的長者把小攤支在牆根;賣切糕豆卷的推著小車在人群中穿行遊走;老太太們在貼著門神、春聯的門前曬太陽銹鞋墊,時不時一臉神秘地向遠處張望幾眼。翻雲覆雨的滄桑亂世中,覓得獨有的坦蕩安閑。
兩天前,幾個面相兇惡的放高利貸的人,突然氣勢洶洶找上門來,拿著一張陸恆親筆所寫簽名手印一應俱全的借據討要錢財,陸恆自己也親口承認。對方白紙黑字證據確鑿又咄咄逼人不容迴旋,除了牢獄或私刑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只好湊足錢財討回借據平息了事。但是梅月嬋覺得蹊蹺,暗暗讓梅君長袍禮帽扮男裝遠遠尾隨。
既然自己暗察的事二哥已經知道,索性就開門見山實話相告:「他好像買了一處宅子,還經常去賭場,錢應該都花在那些地方了。」乾坤聽書網www.qktsw.com
陸豫慵懶冷淡地打了個哈欠:「他的事我們最好不要插手。有些事情你還不太了解,無法體會。大哥和我們是同父異母,大娘自殺身亡的時候他還小,所以家裡一直很遷就他。他從前不這樣,雖然寡言少語內向孤僻並沒有胡作非為,從哪一天起,開始烏煙瘴氣誰也說不清楚。爹也勸過他但是沒有用,反而變本加厲更加古怪異常。」
陸豫的話象一根身份不明的繩頭被無意間從一堆亂麻中抽了出來,梅月嬋一時不知道如何安放才算妥當。二哥口中的大娘又是誰呢?按二哥所說大娘已經自殺身亡,瘋女人又是怎麼回事?瘋女人說她的孩子已經死了?大哥是誰的孩子?究竟有幾個大娘?
這些問題在梅月嬋的腦中盤根錯節無法分出頭緒,紛亂雜沓的人聲從遠處跌宕而來,車夫在前面突然驚呼:「不好了,二少爺,好像著火了。」
陸豫略一遲疑,迅速吐出口中的煙草,揚起慵懶的眼皮,又問了一遍。
「哪兒著火了?」」
聽清是布莊方向,陸豫渾身一激靈,臉色一黑二話不說一個箭步跨向後門,掀開帘子便跳了下去。遠處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布莊以及周圍相鄰的煙草鋪、包子鋪的幾棟房子,全都變成一片火海,一丈多高的火舌冒著黑煙,直衝雲霄。空氣中所剩無幾的水分也被灼干,粗糙且燥熱。
陸豫沿街快步沖向還未燃盡的廢墟,梅月嬋和梅君下了馬車,焦灼不安的一同跑了過去。許多人拿著桶和盆兒從附近的井中打來水,努力潑向火場。
櫃檯和布匹都是易燃之物,火勢漸漸熄滅后,能搶出來的東西寥寥無幾。被燒爛的衣服,臉上以及渾身上下的灰燼,灼燒后絲絲作痛的皮膚都不及這片廢墟讓人觸目驚心。梅月嬋揉了揉被煙熏火烤酸疼模糊的雙目,瀰漫的濃煙里,已經面目全非的布莊象只漆黑無神的眼睛,絕望的睜著。
陸豫心痛至極,憤恨地沖著守夜的夥計連踹了幾腳,破口大罵:「你他媽的睡死了嗎!」
遠處的房頂上,一群萎靡不振的灰麻雀,支楞著灰頭土臉的羽毛,冷冷地注視著黑乎乎的廢墟。晨風吹著灰燼的殘片到處翻滾,嘩啦啦地響,將人的心也吹的很遠。
這場災禍是繼鹽船翻船后陸家面臨的又一痛擊。接踵而來的反應更是以玉山傾頹之勢,讓陸家陷入風雨飄搖的開端。
距上次運鹽已有些時間,兵荒馬亂物價飛漲,所剩不多的存貨也早已經被搶購一空。隨著許多鹽產區將煎鹽改為曬鹽,工本減少,產量大增,但一直以來鹽產業始終由政府控制運銷,人為地造成了鹽的供求失衡,價格年年攀升。既有需求又有供給,私鹽就有了發展的可趁之機。官府無法控制的鹽經過各種渠道進入市場。除了一些偏遠地區,即使有官鹽的地方,私鹽仍可以憑藉價格優勢沾得一席之地。雖然販運私鹽風險極大,為了彌補上次翻船造成的巨大損失,陸伯平決定親自壓船再運一趟。
「上面征房屋稅,人們會毀掉房屋;征樹木稅,人們會砍掉樹木;征六畜稅,人們會殺掉牲畜;徵人口稅,人頭會逐漸減少。只有鹽水糧,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也就成為最理想的稅收工具了。」陸伯平一臉無奈,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李天佑揚眉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記得有一本書上記載,明朝政府借鑒宋朝的鹽鈔,以「鹽引」控制食鹽專賣。商人每給邊關運送200石糧食,官方就給一張引票,憑此引票,商人就可以在兩淮或河東換鹽去賣,其中的差價就是商人的利潤。」
李天佑陪著陸伯平下了馬車,兩個人沿著陡峭的坡路緩緩走向河邊。長生提著些行李走在兩人身後。這處渡口遠不及「風凌渡」名聲在外,通向河邊的道路從山頂劈開山體,彎曲而下,站在對面山上遠看就像條身體盤曲的巨蟒,陡峭險峻可見一斑。鱗次櫛比的驛站、酒館,錢莊、當鋪、賭館、車馬店應有盡有。高懸的紅燈籠,此起彼伏的喧囂聲里,商賈雲集、人喊馬嘶。
一波一波湧來散去的浪拍打著泊在岸邊的船隻。
陸伯平憂心忡忡地揉了揉額頭,嗓音有些凝滯:「我不在家的日子,你替我要多注意老大。」
二兒子念書少,性格衝動不夠沉穩,三兒媳細緻聰慧,衣庄由他們倆個共同照顧,足以讓他放心;唯獨大兒子整日沉默寡言,像一堵厚厚的牆,外人根本無法獲知他在牆后的任何思緒。
李天佑點頭:「大少爺納言,但本性善良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我會多注意的,您放心吧。」
「這次回來,我得抽時間找他好好談談。」陸伯平眺望著遠處逶迤的山巒,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繼續緩緩地交代:「糧食的事你一定要抓緊時間辦,那些存糧,恐怕連一個月都不夠了。」
「知道了,老爺。」說著,李天佑不忘叮囑長生:「多操點心,照顧好老爺。」
陸伯平遲疑了一下,總象有什麼事放不下心。隨後又下定決心似的,低頭扯過長褂撩在一邊,抬腳踩著跳板迅速上船。隨著船慢慢移動,船到岸邊的水面越來越寬,船上佇立著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依然固執如石,久久不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