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秋風涼(二)

第22章 ·秋風涼(二)

昨夜綿綿的雨絲夾著一股清冷。房前台階下,沿階的一排菊花已經生出許多花苞,大的猶如指肚,探出金黃的花瓣,小的似青豆。

得知陸豫橫生意外的消息,梅月嬋曾經一度陷入無措。她生怕自己無能為力,扛不動這接踵而至的風波。這讓她比任何時候都渴望有可以依靠的肩膀和相握的手。如果從來沒有,她便不會心存失望,明明是有,卻形同虛無。這種落差之間的怨恨,早已伸著黑暗的觸角摸索著伸向她的身體,強硬地侵入進來,像一株低頭匍匐的藤蔓,在心底悄無聲息滋生暗長。陸伯平的提前歸來,及時頂住了四面楚歌,水深火熱的境況。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陸家呆多久,自己贏弱的力量,是否能支撐到他回來的那一刻。而這樣的等待,僅僅是想知道一個為什麼。

心灰意冷的日子,時間彷彿也被拉得又扁又長。梅月嬋站在房檐下,側目望著檐角那個灰褐色的燕窩。小燕子已經出窩,像一道黑色的閃電,隨著他們的父母從院子里一掠而過。迅疾冷漠,始終與人保持著遠遠的疏離。

阿黃沉默地站在遠處,輕輕晃動著尾稍。盆中落水掙扎的螞蟻引起了它地注意,沉思了一下,阿黃把嘴伸進水裡,兜緊牙齒快速咬了幾下。漂在水面的黑色身體停止了掙扎,阿黃輕輕從鼻子里噴出無聊的氣息,默不作聲地趴在地上靜靜注視著她的身影。

梅月嬋飄忽的目光掠過阿黃,恰好落在那間常年緊鎖的房門上。這間終日落鎖的房間曾經一度引起過她地好奇,除了偶爾一次碰見陸伯平從房子里出來,其他從沒見誰踏進過一步。遠遠的,她可以看到威武嚴肅的門神,以及窗戶上褪去顏色的窗花。

李天佑的身影剛好繞過花牆,梅月嬋默不作聲地注視著。匆匆邁向大屋子的腳步緩緩停滯下來,那束遠遠的目光無聲無息投向她的方向。李天佑得知陸伯平昨天突然提前回返,特意抽空趕了過來。

萬物靜寂,只有陽光像水一樣流淌而過的聲音。光線很亮,落在她翹翹的鼻翼上,瓷白的臉頰泛著陽光溫潤的光澤。

「沒事吧。」走近后,李天佑輕聲地問。他知道,被打的事情,這個女人,對陸伯平一定是絕口不提。

梅月嬋沒有回答,揚起下巴,目光有所期待:「那個房間,為什麼常年上鎖。」

李天佑回頭看了一眼:「那是書房。」

「陸先生也在那裡看書嗎?」梅月嬋又問。

「當然,陸家就三少爺念書最多,也最喜歡看書,他經常……」李天佑瞬間意識到什麼,突然止住話,猶豫地望向梅月嬋,隨後略帶歉意地嘆了口氣。

「我也能在那裡看書嗎?」

「當然可以。」

「你有鑰匙嗎?我想進去看一看。」

「只有老爺有鑰匙。你等一下,我去給你拿。」

陸伯平自從陸晨走後,只有在思念兒子的時候才會走進這間書房看一看。他覺得就是因為讀書太多的緣故,才造成了陸晨這種大逆不道的行為。房間里所有陳設都保持著兒子離開時的樣子,陸伯平相信,總有一天兒子會回來,親手打開房間,親手收拾他觸摸過的一切。

當李天佑說梅月嬋說想進書房看一看時,陸伯平略微遲疑了一下但最後還是拉開抽屜拿出鑰匙,交在李天佑手上。

推開雕花的木門,空氣中夾雜著一股發霉的潮濕氣息。在這間面積不大放著許多書籍的房間里,灰塵覆蓋了倚牆而放的桌子,以及桌子上的墨石。竹制的筆筒里,緊挨的幾支毛筆旁一隻金色外殼的鋼筆尤為顯眼。挨著牆根的地方,一個空空的墨水瓶正對著一本翻開的書,一行行整齊的字體在綿密的灰土下依稀可見。陽光透過窗帘,灑下細細碎碎金子一樣的光芒。

這件陌生的屋子裡曾經流轉過陸先生的氣息,自己還能不能找到通向他走近他的線索?

在門口站了許久之後,梅月嬋輕輕吸了口氣,才緩緩走了進去,象走進不可知的命運。輕拂那塊冰涼的墨石,那個叫陸晨的男子是不是也曾用過這塊墨石?但是現在她已經感覺不到他的餘溫。他喜歡看什麼樣的書?他曾經喜歡用哪支筆來寫字?是這支獨一無二的鋼筆嗎?這個凳子他是否常坐?那邊翻開的書是否還留著他的指痕?心中諸多隱藏的念頭,迫不及待的,像一條條小魚循喙而來,聚在一起發出深深地疑問:他為什麼要將我扔在陸家,音訊皆無?

梅月嬋不知道自已為什麼要進這個房間里來,目光觸及的每一件物品,都會令她聯想到陸晨兩個字。這兩個字,似乎已成了她的心魔,每一件在這間枯冷的房子里塵封的物件,都張著嘴巴在發出同一個聲音――陸晨、陸晨……一種前所未有的虛弱,讓梅月嬋心緒煩亂精神恍惚,瞬間有些搖搖欲墜。

「小姐?」梅君發覺情況不妙,急忙上前緊緊扶住她的手臂。梅月嬋雙膝發軟,歪倒在梅君的懷裡。

「小姐?」「沒事,沒事的,不用擔心。」

梅月嬋聲音微弱氣如遊絲。定了定神,掙扎著用手扶著桌子重新站穩。過了會兒,穩住心神后,她緩緩拿起桌上那本打開的書,在桌子上輕輕磕了磕,又用手帕仔細擦乾淨遺留在上面的微塵,然後鎖上門回到自己房間,靜靜坐下來,放下紛亂的思緒。打開自己的整顆心,任由一下午的時光在翻閱的書頁間不經意流逝。絕世唐門www.jueshitangmen.info

當她第二天沐著晨光再走進這間屋子,許多塵封的斑斕,像一段委婉的故事向她無聲展開:去年射虎南山秋,夜歸急雪滿貂裘。

今年摧頹最堪笑,華髮蒼顏羞自照。

誰知得酒尚能狂,脫帽向人時大叫。

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

破驛夢回燈欲死,打窗風雨正三更。

這是一篇筆力蒼勁的小楷,宣紙上的墨跡已干,從抄寫的詩詞意境來看是個滿腹經綸,大有抱負讓人欽佩的青年。梅月嬋彷彿看到了一個年輕人蓬勃招展的情懷,彷彿能看到到那個叫陸晨的人心中遼闊天地的輪廓。

時光像一張華麗的袍,體面地遮蔽了生活的千瘡百孔遍體鱗傷。拂去表面的塵土,一處處摺痕仍然依稀可見。

橙紅色的雲彩像火一樣灼紅了黃昏,她再次走進那間屋子,想再找一些他喜歡看的書,藉此走近他。書架第二排緊挨著《資治通鑒》的一本書引起梅月嬋的注意。從書脊的字來看是一本外文譯本,梅月嬋不懂外文,引起她好奇的是那本書鼓鼓囊囊的形象,很明顯書頁間象夾著什麼。梅月嬋疑惑著伸手把這本明顯異樣的書拿了出來。果然,一個沒有署名的空白信封,靜靜地躺在書頁間。

信封沒有封口。該不該打開呢?這是誰放在這裡的?這是別人的秘密?僅憑觸感就可以斷定,信封里不是空無一物。

「我感覺這裡面,不僅有信還有別的,好像――」梅月嬋用手捏了捏,聲音有些輕顫,眼光一閃:「好像簪子。」

這個秘密來的太過突然,一種難以名狀的欣喜與興奮,讓梅月嬋生出無法言喻地惶然和無措,怦然的胸膛里難以掩飾那莫名的跳動。仔細查看,裡面竟然還有一個緘口的信封。

「這麼神秘。竟然還套了兩個信封!」梅君忍不住撲哧一笑。

梅月嬋定了一下心神,小心翼翼抽出裡面的信封,信封上的字映入眼帘,的剎那,她呆住了,渾身僵硬,心如受驚的小獸,怦然亂跳。

「小姐?竟然是你的名字?」梅君帶著驚喜和詫異,脫口而出。

「竟然有我的名字,專門寫給我的信?」梅月嬋緩過神來,接踵而來的驚喜給了她神秘的衝擊,雙眸如星,閃動異彩。

「快拆開看看吧!小姐。」梅君驚喜異常,連連催促道:「快點看看吧,一定是三少爺寫給你的。」

梅月嬋點頭,瓷白的貝齒映著緋紅的雙頰。打開信封,一根漂亮的金簪被她小心翼翼捏在指端。簪頭鏤空處鑲嵌著兩朵藍色梅花狀的水玉,沿著花的外圍,七八條精緻的金線托著玲瓏娟秀的乳白色花骨朵。梅月嬋欣喜出神地望了一眼,便交給梅君拿著,迫不及待的目光拽著整顆心於神秘的字行間蜿蜒。

「你好,不知道你否能看到這封信。這個書房是我曾常來的地方,從你的名字覺得你也是一個知書達理,靈動聰惠的女人。如果你也來到這裡,你一定會想象我每天坐在這裡看書的樣子吧!我被關在家裡七天了,說實話我是恨你的。因為要娶你我被限制了自由,度日如年,幾天以後就要娶你過門,我心有不甘。沒有人能懂我現在的糾結和苦悶,也不想和任何人開口講話,所以只好寫信給你。希望有一天你能看見這封信,體會和理解我現在的痛苦、焦慮。我不止一遍在腦海里想,陌生的你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你長什麼樣?什麼樣的性格?這是我唯一打發時間的方法。這封信很長,陸續寫了好多天。但願你有耐心讀下去。這場婚姻不是我想要的,好男兒志在四方,我還年輕,我想去外面見識一下新天地,這無可厚非。這裡是我的故鄉,我終究是會回來的,但我的歸來遙遙無期。是榮歸故里還是落魄潦倒,都是未知。如果你願意等我,要考慮到這樣的後果,如果你不願意等,你隨時可以離開陸家。如果你覺得這樣心裡不太平衡,這裡還有一張我簽過名有圖章有手印的白紙,你也可以寫一份休書休了我。話已至此,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我也有我喜歡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姓氏名誰,不然我會帶著她一起遠走他鄉馳騁天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我心中的女人是這樣的,而不是別人安排的。你呢?你有自己喜歡的人嗎?想必也有吧。這封信羅羅嗦嗦寫了好幾天,但願在日後你抱怨憤怒的時候,它能給你一個解釋,當然前提是你要看到它,我挑選了一本我喜歡的書藏這封信,如果冥冥之中我們還算有點緣分能心有靈犀的話,你會在別人發現之前親自拆開它。命運既然讓我們有所交集,這隻金簪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好了不多說了,我還是勸你早早離開陸家,不要耽誤自己的青春年華,給自己尋一個幸福的歸宿。至於我,實在抱歉。

你素為謀面的陸晨。

一片梧桐葉蕭蕭墜落,落在梅月嬋的肩頭,滑向她的手背,然後緩緩飄向地面。抬起頭,才驚覺,夏天還沒遠走,秋天已悄然來臨。

梅君一臉的詫異與擔憂,她不知道這張紙上究竟寫了什麼,轉瞬間吸走梅月嬋臉上的興奮,象一朵凋落的花虛弱而蒼白。她不能完全認識每一個字,著急地擰緊眉頭,從斷斷續續的理解中猜測著。

梅月嬋雙眸升起了霧氣,雙唇顫抖,渾身如浸在冰水裡,僵硬麻木。晶亮如露的淚珠,順著面頰無聲地滾落下來。

「那封信是假的。」她在嘴裡喃喃的念道。

端午過後,陸伯平交給她一封據說是陸晨託人捎回的信。一切都好,勿念。這短短的五個字,像是照徹她生命的亮光,予她莫大的安慰和支撐。這一路,像是踉蹌在暗夜無邊的荒原,像是被困在漆黑幽深的暗井,這樣的困擾和以夢的形式,常常悄無聲息出現在她失眠的每個夜晚。他就是她目光中唯一能看到的源於井口的亮光,這封親筆信的出現,無疑是一次致命的垮塌。

季節越行越深,秋雨也愈加寒涼,無論是梅月嬋還是陸家,都已經無可退避的陷進了風雨飄搖的凄冷深秋。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青絲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青絲箋
上一章下一章

第22章 ·秋風涼(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