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姻緣起(二)
青衫男子在縣城的酒樓與同行的幾個同學吃過晚飯才紛紛告別,獨自回家。今天借外出之際,聚在一起總算把滿腹苦水傾吐乾淨。幾個年輕人坐在山頂上,望著青山之外白雲悠悠的天際,展望未來熱血澎湃。嘴裡話外談論的都是,新民國、新社會、新氣象、一溜的新詞兒新主義,鼓舞人心讓人振奮。在他們年輕的心裡,總有一團不滅的焰火:男人要頂天立地轟轟烈烈成就一番事業,才能稱得上棟樑之材不枉此生。所以畢業以後,幾個人都沒有什麼好去處,總覺心中太過憋屈,一腔熱血毫無用武之地。蠅營狗苟的官場他們不屑一顧,做些別的更是看不上眼,大家互相倒完苦水,就變的落落寡歡,言語間充滿了頹喪和失意。
展望未來?他們的未來在哪?他們看不見,只看見青山之外仍是青山,白雲繚繞一片迷茫。
陸家在縣城雖然不算大戶,但生意興隆家境殷實,比那些達官貴人是有不足比下卻綽綽有餘,在縣城也算壓得住陣腳的人物。
陸家的院子不算堂皇,算算時間也有十年,那時候是陸家生意最鼎盛時期,老宅子重新翻蓋,生意也不斷擴大。北方的房子大多坐北朝南,採光又通風,青磚碧瓦氣勢渾厚。紅漆大門,門樓上碧瓦遮頂,檐角的椽頭都刻著細膩的圖案。
進了院子,豪華的垂花門,把院子分隔成裡外兩座。外面小院住著幾個幹活的下人。
進入內宅,正房一溜八間,偏房兩邊各三間。大氣恢弘,鏤空的窗戶,檐角高挑細緻講究,花紋精緻巧奪天工,沒有鎦金描彩卻也透著不俗的氣質,古色古香莊重優雅。
陸家三個兒子中,除了小兒子另外兩個均已成家。說起這三個兒子,剛進門的陸伯平,挨著太師椅還沒坐穩,心裡已經生出一迭連聲地慨嘆。
「都老大不小了,也不知道為我操點心。上陣還要父子兵呢,兒子就是老子的左膀右臂。看看咱這幾個兒子,啊?老大不聞不問,老二光知道給自己撈,也就這老三能靠得住,現在翅膀硬了成天想要飛。唉――」
陸伯平身形頎長,身穿一件藍色蝠紋長衫,顯的麻利清爽,雖然年近五十,精神頭仍然不輸四十。兩道濃眉盡顯北方漢子的粗獷和豪爽。
「哎喲!」薛鳳儀對他這幾句老掉牙的台詞已經習以為常,賠笑道:「這又是誰招的,剛進門就生氣?」
薛鳳儀個頭中等身材微胖,雖然人到中年保養的挺好,皮膚白皙透著光澤,笑的時候眼角還是不可避免的會裂出細長的魚尾紋。
陸伯平端起桌上的涼茶,喝了兩口,佯裝不悅地怪怨道:「除了你那幾個兒子還能有誰。那麼大的人了,看見了跟沒看見似的,連聲都沒吭。」
薛鳳儀知道他說的一定是老大。老大生性沉默寡言,十天半月聽不著兩句話。
「兒孫自有兒孫福。人家都已經是有老婆的人了,我們就少說點話吧!你這脾氣也該收點,年輕時候沒這麼倔,老了老了怎麼反倒上脾氣了!」
「年輕時候沒黑沒白拚命掙錢,哪顧得上呀。老了有時間看看兒子了,卻沒人搭理我。」話音才落,「當一當一」桌子上古銅色的西洋座鐘發出悅耳的聲音。陸伯平轉臉望向這個陪伴多年的物件,才發現桌上放著幾盤點心。一盤色澤金黃形似菊花層層疊疊,蜜心翻紅的卷酥,咬一口外酥里嫩甜香宜人;另一盤綠豆酥珠圓玉潤色澤細膩,頭頂蓋著紅紅的福字。另一盤炸麻葉才是他最愛吃的。陸伯平拿了一塊麻葉放在嘴裡嚼著,愜意地享受著麻葉特有的香脆:「我回來就是想問問老三的事,去了嗎?」
薛鳳儀連連點頭把經過大概說了一遍,忍不住誇道:「咱這親家真沒得挑,痛痛快快就答應了,挺體貼人。他們是從祖父那輩兒遷居過來的,三代單傳,家裡沒有那麼多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各種各樣的套路禮數都免了!」
陸伯平仔細地聽著一邊連連點頭,本來該他岀面張羅的事,親自壓了趟運鹽的船,實在趕不回來,覺得挺抱歉。
「但願成了家,他能收收心就好!去學校做先生,挺好的事兒,我託人送禮都說好了他就是不去。心那麼大,不著地兒,啥時候是個頭啊!」說著又是長長嘆了口氣:「哎,有空多看看小珍,不行就再換個醫生。」
說話間,一個中等個頭身材微胖的年青人,風風火火,呼扇著白色洋布褂子兩步三步跨上台階,伸手一撩紗簾徑直進屋。抬眼一瞧看見陸伯平端坐正中,眼珠子一轉,笑吟吟問道:「爹,你今天沒去店裡?」
陸伯平看到兒子,從心眼兒里掩不住的高興,表面上卻故意綳著:「老二是個大忙人,今天怎麼有空?」
「好幾天沒來,看看。」陸豫陪笑道。
「哼,看看我?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吧!」
「說你們爺倆,見面就掐!」薛鳳儀陪著笑臉打圓場:「圖個啥呢?孩子不來你念叨,一來你們倆就嗆火。不能好好說話呀。」
「老爺子看我,橫豎不順眼裡外不是人,不是一天兩天了。是吧,親爹。」父子倆之間的調侃就跟飯中的鹽一樣,少了反倒感覺沒味。陸豫笑呵呵的把手中一大一小兩個包裹的四四方方的東西,放在陸伯平旁邊,一邊解著繩子一邊得瑟:「這玫瑰餅絕對地道,一層紅的是玫瑰一層白的是山藥,不光味兒好品相也沒得挑呢!」
「你也該收斂了,都過一家人了,還這樣跟你爹順嘴胡掐,一點都不懂長幼尊卑的禮數。想讓你孩子跟著學,長大了跟你這麼頂呀!」薛鳳儀嗔怪。
「我不頂,我爹一個人悶的難受,你不信你問問。」陸豫解開大包的繩子,下手捏了一塊什麼東西先塞自己嘴裡,兩眼放光,美美地砸吧著嘴,順手又拿了一塊往陸伯平嘴裡塞:「爹,這個可是稀罕物,可不是誰想吃都能吃到的――駱駝肉!」
薛鳳儀一看,急忙揚聲沖門口的丫鬟喊到:「小翠,到廚房拿兩雙筷子來。」
「哪怕是龍肉也不及驢肉火燒好吃。你就沒點正形。手也不洗,有啥事說吧!」陸伯平滿足地笑著,享受這難得的溫馨時刻。
陸豫也不客氣,開門見山地道:「還是我爹了解我。我是想,咱家鹽場的生意交給我來做吧。你一個人也操不過來那麼多心,布店我實在不感興趣。」
陸豫打的什麼算盤,陸伯平心裡一清二楚。表面上看是為他分擔解憂,其實是想分割家產。老二腦子夠機靈,是塊做生意的料,除了怕老婆就成天想著給自己懷裡摟錢,這一點讓陸伯平深感不悅。
「老二,咱爺倆吵歸吵,怎麼著都可以不計較。李福軒那一伙人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可長點心眼,少跟他們來往。」
「嗯。知道了。」陸豫聽陸伯平岔開話題,知道老爺子對他接手生意還是不放心,表面上沒說什麼,淡淡的應了一聲。說話間陸晨也大步朝正屋走來。除了老二陸豫像母親,老大老三都隨了陸伯平,長方臉高個頭尤其是老三,眉宇軒昂,舉手投足都像極了年青時的父親。
陸伯平臉色一沉,假裝慍怒:「你這上學也畢業了,不說找個事兒干,家裡的生意也不管,成天瞎晃當。」
「跟同學一起聚一聚,好久沒見了。」陸晨笑著隨口一答。陸伯平一聽跟同學聚會立馬就覺得心裡發堵,在他看來,幾個心高氣傲涉世不深的學生聚在一起,准沒什麼好事。
陸伯平強壓著心裡的悶火,語重心長道:「鹽廠那邊你也去幫襯著點兒,李管家畢竟是個管家,你們跟著學學早早把那些事情摸明白了。家裡生意掙的錢不都大家花了嘛,我一天比一天老了,你們仨都不上套怎麼行啊!」
陸豫不動聲色拿眼翻了翻一臉愁苦的陸伯平,一邊看好戲的架勢。他一直覺得陸伯平有所偏袒,鹽場的事他明知道自己有心想要卻不肯撒手就是最好的證明。陸豫在心裡暗自嘟噥:不就是覺得我念書少不識字嗎?不就看老三多喝點墨水嗎。有什麼了不起!這下好了,你想送給老三,老三根本不想接。陸豫心裡盤算著,不免幸災樂禍嗤鼻一哼。乾坤聽書網www.qktsw.com
「我從學校出來進了這家門,天天都在跟著你忙生意。」陸晨這話一點兒不虛,陸伯平一時啞然,頓了一下,像個不服氣的孩子,低聲埋怨道:「你人是在那,心不在。」
陸晨隨便捏了一塊點心邊吃著走到一側,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不以為然道:「大哥二哥慢慢會幫你打理的,做生意這一套我不感興趣。」
陸伯平揚眉瞪眼:「你不感興趣?那你對什麼感興趣!」
「男人志在四方,不能被這點蠅頭小利綁了腿腳。我究竟幹什麼我還沒想好,但我不想乾的我知道是什麼。」
陸伯平臉色一沉,把手中沒吃完的卷酥,揚手扔進盤子里,呵斥道:「簡直是強詞奪理。一大家子人吃喝拉撒哪樣伸手不要錢?你倒是心比天大,這點蠅頭小利都入不了你的法眼了?我告訴你,你別一天心不著地,好高騖遠,早晚害了你自己。」
「我對做生意不感興趣。二哥不是一直跑前跑后的嗎?」陸晨側身轉向陸豫:「二哥,生意上的事兒你替我多分擔點兒吧,我實在沒興趣搭理。」
陸伯平氣得吹鬍子瞪眼呼哧呼哧直喘。老二是跑前跑后,跑的東西都摟自己家了,這個更差勁,輕輕鬆鬆一句沒興趣,想萬事皆休。
薛鳳儀急急上前,背著陸伯平暗暗輕捅了下陸晨胳膊,示意他少說點話。一邊笑著岔開話題:「老三,你也到了成婚的年齡了。成家立業光宗耀祖總是順理成章的事吧。」
陸晨漠不關心的樣子,隨意敷衍道:「我不想這麼早就成婚,再過兩年吧。」
「別等過兩年了,一拖再拖的拖到什麼時候啊?」陸伯平聽著來氣:「你那親事我們做主給你定下來了,成了家你也好收收心!那家姑娘挺好,知書達理秀外慧中,你就別挑了。」
陸晨一聽不禁深深擰緊眉頭,面露不悅:「我都沒同意,你們怎麼私自做主就給定下來了。」
陸伯平聞言氣不打一處來,眼睛一橫,騰地從椅子站起身,指著陸晨,痛責道:「私自做主?你瞧瞧你現在說的話?父母給孩子張羅婚事,這天經地義的事。你別以為你多讀了幾年書,多喝幾瓶墨水,就翹尾巴成精了。」
陸晨更是氣乎乎地拉下臉,振振有詞:「你這叫蠻不講理。現在已經是新社會了,我有我的自由,我有我的想法。」
「我們吃的鹽比你走的路都多。難道我們會害你不成!你的想法?你的想法現在就是想上天飛!我看你是書念多念傻了,有點走火入魔了吧。」
「總之,我不答應。我跟她素不相識,沒有感情。」
陸晨的心高氣傲讓陸伯平感到痛心疾首,捂著胸口渾身顫抖:「你問問鄰里鄰居的,結婚前誰和誰認識了?你爺爺奶奶,我和你娘全是這麼過來的,你問問你大哥二哥,誰不是一樣嗎?你個兔崽子,你想幹什麼呀?」
「我有我自己成全生命的方法,我不想被別人左右。沒有思想和抱負,只為一日三餐苟活,這不是我的理想。」陸晨冷冷地注視著氣喘吁吁的父親,半天不語。他並不認同陸伯平說的大道理,他只是覺得父親花白的鬢角和那張因為生氣憋的通紅的臉,讓自己有些於心不忍。
陸晨知道再扛下去沒有任何意義,但他堅決捍衛自己的立場。站起身態度強硬地扔下幾個字:「反正,兩個字――不結!」
「你個兔崽子,越來越不像話了,你想氣死我呀!」陸伯平氣急敗壞吼道:「這門親你結也得結,不結也得結。把他給我綁上,關在書房裡,完婚之前,誰都不準放他!」
(二)
一家之主在大事情的決斷上有一定的威嚴,不容侵犯和質疑。魯伯平大發雷霆,一家上下瞬間全都噤聲。
關在書房的陸晨絕食兩天以示反抗,餓得頭昏眼花渾身無力,卻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他是籠中的鷹,他需要浩渺的天空,而不是這樣了無聲氣的用青春打磨時間。傭人李旦望著左一頓右一頓絲毫未動的飯菜,沖鴉雀無聲的屋子裡心疼地望了望,無可奈何地低嘆著,俯身把新鮮的飯留下舊的收走。看到薛鳳儀過來,沮喪地沖她搖了搖頭,走開。
薛鳳儀趴窗戶上,使勁朝屋裡張望著,忍不住心疼地吧嗒吧嗒掉眼淚,又怕兒子看見,抽出懷裡的手絹,背過身,慌慌張張地沾了沾臉上的淚水。
「陸晨,你就別跟你爹犟了,我們也都是為了你好。你爹嘴上罵你心裡也疼啊,這兩天,也是茶飯不進,晚上整宿都合不攏眼。我們年齡一天天大了,看著你們一個個都成家立業,我們才能放心呀。你念了那麼多書,可不能一根筋折磨自己,你再這麼折騰下去,娘心裡跟刀割似的……」
薛鳳儀趴在窗戶上,強忍著心裡的難受,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緩。儘管兒子不搭理她,能和他說說心裡地委屈也是好的。一邊是望子成龍心力憔悴的丈夫,一邊是心高氣傲不肯低頭的兒子,夾在中間的女人心如刀俎如履薄冰。
陸晨耷拉著腦袋,緊鎖眉頭面色倦怠,整個身子無精打彩地窩在椅子里,兩隻腳高高地翹在桌子上。聽到腳步聲緩緩離開,一直緊閉的眼皮輕輕拉開一條縫,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透過窗戶的縫隙,陸晨默默地注視外面還沒走遠,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背影。兩天的餓他還扛得住,可這個女人一天到晚無數次偷偷趴窗戶上的樣子,讓他心煩意亂。每次轉過身後低下頭擦眼淚的背影更讓他無法坦然直視。
繼續絕食除了損害自己的身體於事無補,七天以後,一個氣若遊絲的人聽憑命運的擺布將成唯一的結局。不行,這不是他想要的,他必需調整自己的行為,絕不認輸。既然沒有兩全之策,索性將計就計順水推舟。想通以後,陸晨窒息的心覺得豁然開朗,幾天來的鬱悶也隨之一掃而光。
夜已深,涼意似水,陸晨望著窗欞中透下的月光,打了個噴嚏,伸手把一直棄置一邊的絲綢單子抖開蓋在身上。
第三天早上,天色微亮,薛鳳儀聽管家說兒子開始吃飯時,心裡一陣酸楚,迫不及待的又來到窗前,趴在窗戶上親眼看著陸晨吃完了所有的飯,一句話也沒說,轉過身擦著眼淚這才緩緩離開。
陸伯平很快也知道了這個好消息,但他一絲笑意也沒有,面色凝重,深深地長嘆了一聲,心中五味雜陳百味頓生。
清晨的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欞,灑落在暗紅色書桌上。陸晨一個人呆坐了許久,目光茫然、沮喪。漫無目的地從筆筒中抽出一隻鋼筆,鋪好紙,思來想去卻又不知道如何下筆。三天來沒有開口和任何人講過一句話,憋在心裡的千言萬語又無處傾訴。就這樣執筆又愣了半天,淡淡的墨香中他想起了一個人。一個他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不知道她現在是在高高興興的準備嫁妝還是像他一樣憂心忡忡心緒難平?
「……我被家人關在書房,度日如年,幾天以後就要娶你過門,我心有不甘。沒有人能懂我現在的糾結和苦悶,也不想和任何人開口講話。所以只好寫信給你,希望有一天你能看見這封信……」
清白的宣紙上洋洋洒洒傾訴衷腸,每一筆每一劃都在宣洩著他心中無人能懂的苦悶。陸晨輕輕放下手中的筆,長長地舒了口氣,站起身來伸平兩臂,使勁向後仰了仰酸疼的後背。幾天來的鬱悶終於找到了釋放的出口,豁然明朗的心情讓他的嘴角重新掛起了淺淺地微笑。
接下來的時間裡,每天用這樣的方式和自已陌生的新娘傾訴心情,變成了一件自然而且愜意的事情。好像她就坐在對面,他款款而談,她默默地凝目傾聽。
最後一天,暮色升起燈火初上時,陸晨遺憾地嘆了口氣,把斷斷續續寫了好幾天的信,摺疊起來裝進信封。凝視了片刻,緩緩在信封背面寫下最後一句話:姑娘,尚不知你芳名,而我,明天就要成親。如果這就是宿命,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