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綰青絲(一)

第5章 ·綰青絲(一)

雖說這幾天,大大小小的事都由母親張羅,喜悅忙碌的間隙仍讓人感到心力憔悴很不踏實。從此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娘,茫然的未來總讓人覺得喜憂參半忐忑不安。梅月嬋一夜未眠。

「小姐,你今天就要做新娘子啦!」梅君圓圓的臉上掛滿笑意。

梅月嬋面頰飛紅,眼底眉梢都跳躍著喜悅和憧憬。

梅君壓低聲音一臉地不舍:「小姐,我不想離開你。」話才出口,兩行眼淚就忍不住滾了出來,情急之下,梅君慌忙拿手背胡亂地抹了抹。

「我也捨不得你。」梅月嬋本來還想安慰她兩句,但沒想到掩藏在心裡的不舍也已是脆弱不堪,輕而易舉就被牽扯出來,化成晶瑩的淚水珠子,滾落下來。

梅君看她流淚急忙扯出手帕,一臉愧疚地安慰她:「小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可千萬不能哭。都怪我,不該說這些話……」梅君說著,自己仍忍不住淚水漣漣。

梅月嬋握住她給自己擦眼淚的手:「我心裡也捨不得你和娘,不是怪你。你跟著我總歸是個丫鬟,娘是覺得你回去,可以找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

「我懂,我知道夫人的苦心。」梅君苦澀地搖了搖頭:「我從小在這長大,跟他們已經很陌生了,恐怕難以相處。」

梅夫人也早早起來,打開大門在門口撒上紅紙。進屋來,看到姐妹兩個在說悄悄話,笑盈盈地在梅君旁邊坐了下來。

「梅君,我本來是想把你陪嫁過去的,那樣你們倆都能有個伴。」梅夫人憐愛地撫摸著梅君的頭髮。「你也到了成婚的年齡了,我是怕耽誤了你。」

梅君理解地點了點頭:「我知道夫人是為我好,我這輩子,能遇到夫人一家人,也是我的造化。不然的話,世上早就沒我這個人了。」

「我給你多備了一些錢財和衣服,給你的親戚都帶有禮物,希望他們不要刁難你,日後好好和你相處。將來如果遇到好人家,出嫁的時候我會再給你置辦一份嫁妝。」

梅君含淚點頭,情難自抑忍不住扭身跪在地上:「夫人,你們一家的恩澤我一定不會忘。」梅夫人眼裡噙著淚,欣慰地扶她起來,語重心長地叮囑道:「回去萬一真的過不下去,記得再回來。這還是你的家。」

很快,提前約好來「開臉」的喜娘已經笑呵呵地踏進門。新娘出嫁,都要絞盡面容及鬢角的毛髮,讓肌膚更加光潔。面容慈祥的老人和梅夫人談笑著,麻利的從隨身的花布包中掏岀一些棉紗線、一盒香粉。棉紗線挽成「8」字形的活套,右手拇指和食指撐著「8」字一端,左手扯著線的一頭,口中咬著線的另一端。

梅月嬋眼看著她笑吟吟地張手等待,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種懼怕。鼓足了勇氣,惶然不安閉上眼睛屏住氣,雙手緊張地抓著衣角,任那些細密清涼的粉末落在臉上。老人右手拇指一開一合,咬著線的口和手嫻熟的配合下,「8」字形的活套在臉上靈巧地拉來拉去,針刺蟻咬般的疼痛讓她的臉頓時火辣辣的難以忍受。

梅月嬋拚命地向後仰著頭,睜開眼睛:「疼。」

「不可能一點不疼,每個新媳婦都要開臉的,忍著點,馬上就完了。」

作為一個待嫁的新娘,此時她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深深地吸口氣,重新閉上眼睛,強忍疼痛自己勸說自己對那條繩子在臉上驚悚地遊走,淡然承受。那條繩子終於停止下來,整個世界在那一刻彷彿也安靜下來。梅月嬋忐忑慌亂又充滿新奇地睜開眼睛,捂著變得通紅的臉,對著鏡子,痛苦而無奈地蹙起眉頭。等那火辣的疼痛消失后,鏡子中面如凝脂彎眉如枊的細緻女子,露出了羞澀地笑容。

長輩齊全夫妻和睦且兒女雙全的,兩位年輕貌美的嫁娘,把那一把烏黑如墨的髮絲全部梳向頭頂,烏雲堆雪一般在腦後盤成髮髻,輕輕插上鑲嵌著紅色寶石的步搖,別上朱紅的簪花。平日里黛眉不染而翠,朱唇不點自紅,但今天都要破了規矩。輕描蛾眉,朱唇微點,白裡透紅的肌膚淡淡掃開嫵媚的嫣紅。吉祥通紅的龍鳳褂一一件件穿上身,層疊反覆的裙擺,仿若盛開的石榴花。

天光大亮,穿戴一新的新娘,容光煥發楚楚動人,立於眾人面前。

梅夫人一言不發緩緩地在梅月嬋身邊坐下,默默幫她整理著頭飾喜服,眼睛里除了喜悅還有深深藏起的不舍。梅月嬋默默不語抓住那雙手,梅夫人臉上溢著笑,緊緊地反握住她的手,忍住心頭的不舍卻忍不住悄無聲息盈滿眼眶的淚水。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別人家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任性,凡事要收著點脾氣,要孝敬公婆和睦相處。」

「嗯,知道了。」

「娘以後在你身邊的日子就少了,自己要照顧好自己,知道心疼自己,別讓娘整天牽腸掛肚,知道嗎?」

「嗯。」

「別哭了。閨女養大了都有這一天,娘捨不得但是心裡其實是高興的。」

梅夫人堅強的忍住心頭的不舍,硬是沒讓眼淚掉岀來。親手用絲帕沾了沾梅月嬋臉上的淚痕:「一定要堅強。任何時候,記住了?」

「嗯。」梅月嬋堅定地點頭。

院子里熙熙攘攘看熱鬧的人開始騷動:有人喊,來了來了,新郎官來了!

兩位嫁娘從梅君手中端過一碗面,遞給梅夫人。梅夫人接過那碗面,親手夾起兩根纏繞不止的麵條,喂在她嘴邊。梅月嬋按照習俗吃了口面,又吃了一個餃子。

兩位嫁娘見多識廣能說會道,說了幾句玩笑話后,母女情緒都略微好轉,補了妝。梅夫人親用拿起托盤上的紅蓋頭,輕輕為女兒覆在頭上。

隨著嬌紅似血的紅蓋頭緩緩落下,兩位喜娘一邊一個,攙扶著梅月嬋,一雙綉有並蒂蓮開的紅色繡鞋,一步一步邁出家門。「拜過雙親,新娘上轎」聲起,裙擺一起一浮間,走出大紅氈毯。路過門口的棗樹時,阿黃彷彿知道今天是一場分別,一臉著急跳起來沖著她不停地叫。梅月嬋微微側頭,卻不能留步。懶人聽書www.lanren9.com

起轎的那一刻,梅月嬋只覺得心裡一沉,忍不住撩起蓋頭一角,深深地向院子里望去,梅君攙扶著梅夫人也正眼巴巴地凝望她,房檐下的身影顯得孤伶和單薄。

數十里紅狀,一路吹吹打打。風吹過轎簾,沿途的綠柳一閃而逝,象她驛動的心充滿了憧憬。

不知道過了多久,嘈雜的市井聲逐漸在耳邊此起彼伏。又前行了一段,花轎才終於緩緩停下,擱置,隔著花轎也能感覺到熙熙攘攘的好不熱鬧。撒下的花,銅錢,伴隨著陣陣甜脆的笑聲與「百年好合」的吉語,在風裡聚來散去,一陣高過一陣。

「千里媒」撩開轎簾,塗脂抹粉的臉上堆滿著層層笑意,殷切地招呼她下轎。梅月嬋微微低頭,目光只能看見腳下的方寸之地,緊張地握緊「千里媒」和喜娘的手,在大家的歡笑聲里,小心翼翼邁開步子。

春天多風,又一陣風過,水紅色的蓋頭毫無徵兆的被風驟然掀起,象一隻自由巨大的蝴蝶,在空中翩然飄飛。所有人都仰著頭,目瞪口呆。

女人家畢竟天性膽小斂情,遇事容易亂了方寸,梅月嬋倒吸一口冷氣,驚慌羞澀地怔在原處不知如何是好。

「別怕。」身旁有一個陌生的聲音低低地安慰她。循聲望去,身旁一個中等個頭,四方臉,身穿灰色長衫的男人,關切鼓勵地望著她。目光交錯的一瞬,時間凝固了一下。梅月嬋沒有兄長,看到小夥伴的哥哥對妹妹照顧有加各種憐惜疼愛,真是心生羨慕。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在為難的時候,能有人挺身而出把自己護個周全。驚慌之餘心裡因此踏實許多。

新婚當天新娘是不能露面的,小小的意外波折,立刻引來人群的騷動。男人迅速撩起自己的長衫擋住她的面容,一邊揚聲鎮定地吩咐旁人:「快,撿起蓋頭。」

紅色的蓋頭在風中翻飛著,刮出去好遠才飄落地面。卒不及防的一幕讓大家頓時手忙腳亂驚慌失措。他這一喊,一些意怔的人才恍然回過神來。

「沒事了,沒事了……」「千里媒」雖見多識廣,這樣的意外卻頭一次碰到。結結巴巴地打了個圓場,接過別人氣喘吁吁遞過來的蓋頭,匆忙抖了兩下給她重新蓋好。

按照所有的規矩、程序,拜完高堂拜完天地,梅月嬋昏頭昏腦的終於被人攙扶著送進一間清靜的屋子裡,緩緩地在床上坐了下來。枯燥乏味的時辰里,所有的熱鬧繁雜聲若隱若現,但通通都被隔絕在窗外,只留她飢腸轆轆獨享一隅幽靜。冷清的房間如她的空空的心。

昏暗的新房內繡花的綢緞被面上鋪著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寓意「早生貴子」的乾果。溜進來的孩子多是沖著這些吃食,女人們帶著丫鬟左瞧右瞧無非是看看嫁狀的成色、檔次,多少,評頭論足一番。

「二少奶奶,這些嫁妝可不比我們的金貴,一看就是小門小戶的排場。」丫環碧桃不光善於察言觀色,更是伶牙俐齒,看到自家主子嘴角不屑地微笑,立刻一臉鄙夷遞上刻薄的奉承話。

二少奶奶衣料的成色很好,緊緊地綳在身上。微微發福的身材,已經分不出凹凸前後。旁邊個頭稍高的婦人面白如紙沉默寡言,不吭聲站了一會兒,帶著自己的丫鬟返身先出了門。二少奶奶隨後也不聲不響緩緩出去。

幾個人剛剛出門,穿著粉色高跟皮鞋的女孩,默不做聲推門進了房裡,她對這些吃食絲毫不感興趣,一雙眼睛莫名含著怒意直勾勾地盯著頭頂蓋頭端坐床上的新娘,一步步地向床前移動。幾個丫鬟和小孩子恰好悄悄溜進屋子,女孩愣了一下在桌旁站住。幾個小孩子拿一些好吃的糖果,伸手好奇的摸了摸新娘的衣服,忍不住站旁邊捂嘴偷笑。女孩一臉不悅地催促他們:「拿完東西快走,別在這呆著。」幾個小孩子吐了吐舌頭紛紛跑開。女孩看他們走遠,厭惡地翻了一眼,回過頭,惡毒的目光重又放在新娘的身上。

蓋頭下的梅月嬋似乎也查覺到異樣,屏住呼吸。這漸漸逼近不懷好意的腳步,讓她感到隱隱地不安和提防。初到陸家還分不清人事關係,剛才被人莫名奚落她已經忍氣吞聲,這次她不會再放任自流。就在女孩伸手準備一把掀開蓋頭的時候,梅月嬋憑感覺冷不妨抓住她的手腕,猛然撩開蓋頭。對面的女孩顯然沒有料到,被抓的手不由得一震。兩個陌生的女孩警惕詫異的對望著。

「姑娘,你有事嗎?」推門而入的小丫鬟看到這種情景,驚慌失措慌忙跑上前。

「沒事,我就是想來看看新娘子。」

「姑娘想看新娘子明天再來拜訪吧。若是鬧洞房還不到時候,先請姑娘離開!」丫鬟顯然已經被這眼前的情形嚇到了,渾身哆嗦口舌結絆。

女孩向後使勁掙出自己被握著的手,一臉惱怒:「我們很快還會再見面!」

梅月嬋望著悻悻離開的背影,緊蹙眉頭,心裡一團困惑。小丫鬟拿過她手中的蓋頭,手忙腳亂給她重新蓋好,扶她重新坐下,然後「撲通」跪在地上,過度地驚慌和自責讓她幾乎要哭出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少奶奶。我,我沒看好。」

「她是什麼人?」

「對不起,少奶奶,我是一周前才來的。」

「――起來吧。」梅月嬋輕語。

小丫鬟連連道謝,匆匆退步岀屋。屋子裡重新恢復寂靜。梅月嬋被這意外打撓了清靜,心生疑惑卻不明所以,索性也不再去想。低嘆一聲,自己將蓋頭蓋好,在床邊重新坐了下來。渾身酸痛,昏昏欲睡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三少爺。」守在門口的丫鬟向款步而來的人行禮,然後紛紛走開。身材瘦長,穿著喜服的男人在門口用力的挺了挺後背,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肩膀才放輕腳步進屋。關上門,他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坐在床邊,頂著蓋頭一動不動的新娘,躊躇了一下,在桌子旁邊緩緩坐了下來。

夜微醺,月色飄搖,透過窗欞,在地上搖出精巧的綽綽花影。張燈結綵的屋子裡處處揚溢著喜慶,一對新人對坐無語,像桌上的沉默的紅燭,氣氛滯重而尷尬。火紅的蓋頭象把火,他看不清蓋頭下面的面容,只他覺得刺目而煎熬。

陸晨輕輕嘆息,心懷愧疚又無奈地閉上眼睛,把心一橫背過臉伏桌而眠。有些心事只適合在暗夜裡穿梭。象握著一枚繭,須要小心翼翼。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晨覺得有些頭腦昏沉的時候,有極輕的腳步聲靠近,隨著一種淡淡的清香,他的身上輕輕落下一件衣服,腳步聲又返回床邊。

夜靜如水。紅燭過半。

幾聲貓叫,像凌厲的爪子,悄然抓過夜的胸膛。陸晨警覺地睜開眼睛,悄悄歪過頭不動聲色向床上瞟了一眼。看到新娘背朝外合衣而卧,一動不動。陸晨悄悄地吁了口氣,吹滅桌上的蠟燭,迅速把她剛才搭在肩頭的衣服,穿到身上,放輕腳步快速走向門口,輕手輕腳打開門,身影一閃。轉身匆匆關門的一瞬,藉助月光的微亮,他恍惚看到昏暗的屋子裡,床上的新娘身影模糊一言不發側臉怔怔地朝著門口。

門隨後被關上,緩緩遠逝的腳步一下一下敲擊在她的心上,很快遁入濃濃的夜色,再無半點聲息,就像是去往了時光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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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絲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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