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綰青絲(二)
幾天來的睏倦,讓梅月嬋感到乏不可支,很快就渾然入睡,早上醒來天色已泛青白。
糟糕!梅月嬋迅速翻身下床。面對著空空的屋子,床鋪和枕頭都沒有絲毫被睡過的痕迹,心中不禁疑惑:他是早上出去了,還是昨天晚上沒有回來?以後長長短短的一生要和這個陌生的地方相依為命了嗎?一天的時間,原來的生養之處己被取而代之。
按照規矩,新娘婚後第一天,要在廚房幫忙。梅月嬋顧不上尋思太多,匆匆換下身上的婚服,穿上一件藕色繡花短襟,水綠色的長裙。把枕邊昨天晚上摘下的頭飾放進首飾盒中,對著鏡子,任一雙衣袖滑落到手肘上面,露出兩截蓮藕樣雪白的手臂,將一把齊腰的秀髮統統梳在腦後,盤成一個紮實矜持的髮髻。簡單的插上藍色的珠花發簪,別有一種溫婉高貴。
很久以後,梅月嬋都在想,若沒有這一場婚姻,她的人生是不是會有所不同。
門口的丫鬟聽到動靜,小聲問:「三少奶奶,你醒了嗎?」
「哦!是,進來吧。」
「三少奶奶早。我是太太派來伺候您的丫鬟,我叫水月。」水月穿著一件灰色土布短襖,進來后把手中的水盆兒放在木凳子上,梅月嬋覺得她聲音耳熟,定睛一看,認出正是昨天守在門口的小丫鬟。匆匆洗了把臉。
「你――」梅月嬋略微遲疑道:「嗯,你看見你家少爺了嗎?」
「沒有,少奶奶。」
「哦。廚房在哪?」
「少奶奶收拾好了,我就帶您過去!」秋月臉小小的,象她的身材一樣小巧細瘦。
廚房裡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的下人正在忙活,男的身材粗短結實,土布長褂黑色長褲。少白頭,紅臉膛,眼神透著善意。看到梅月嬋進來,憨厚地笑著跟她打招呼:「新少奶奶,這麼早就來啦。」
「我,我該做什麼呢?」
「其實,這隻不過是個規矩,您走個過程就好,不必親自動手。」
陸家都喜歡吃的蒸粉肉,也深得梅月嬋的胃口,於是泡粉、切肉,還別出心裁的加了一些去年的槐花、玫瑰花。籠屜還沒等掀開,肉的鮮香和槐花的清香,已經溢滿了整個廚房,幾個人一臉的饞相,忍不住都聳著鼻子眉開眼笑。
「好香啊!」小夥子古銅色的面龐上泛著晶瑩的汗珠。「少奶奶,手藝不錯。」
「我不過動動嘴,都是你們倆在干,辛苦了。你們叫什麼名字?」
小夥子嘿嘿一笑:「我叫李旦,她叫李玉。」說著拉了拉旁邊穿著土布,短襖女人的袖子,女人立刻轉過身向梅月嬋行禮。李旦面露惋惜,介紹道:「她不會說話,別人大點聲時她也能聽見。」
梅月嬋點點頭,微笑著隨口問道:「你們都姓李,她是你妹妹嗎?」
李旦咧開嘴笑著,搖了搖頭。古銅色的皮膚恰到好處的掩蓋了一個男人的羞澀。
平時生意忙,陸伯平不經常在家吃飯,三個兒子也是各有其事,一年到頭,只剩下一屋子女人。謝鳳儀一早就打發丫鬟小翠,通知老大老二今天早上一起吃飯。
李天佑面色凝重行色匆匆,大步穿過院子來到大屋,剛上台階就聽到屋裡的動靜。今天新婚第一天,按老規矩,新媳婦一早要來給父母磕頭,李天佑心事重重的站在門口猶豫著。天剛亮,鹽場的工人就敲開了陸家的大門。但是今天不同往日,再心急火燎的事情他也只能暫時耽擱一下,穩住眼下的事情再見機行事。
陸伯平個頭高挑,身穿特意準備的福壽圖咖啡色長褂,歷經滄桑的操勞在他眉間的皮膚上刻成堅忍的川字。雖然年逾五十,卻仍是聲如洪鐘精神矍鑠,面上常掛著豪爽的笑容,讓人全然信任。
薛鳳儀拄著一根棗紅拐杖,深藍色短祆長裙罩著微微發福的身體,靈芝盤扣很是精緻,袖口綉著祥雲滾邊兒,面相慈祥,高顴骨,彎月眉,一雙丹鳳眼,嘴角的肌肉略微下垂。
兩個人一大早就收拾好,等待新媳婦來磕頭。聽小翠與外面搭腔,莫名的從心裡溢出蜜來。這是一個莊重嚴肅的儀式,倆人相視一笑快走幾步煞有介事的分座太師椅上,一絲不苟目光慈詳一臉的欣慰。
「爹,娘!」
梅月嬋舉手投足儀態萬方的姿容,讓薛鳳儀想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不禁感慨流年易逝,紅顏易老。歲月的痕迹除了越來越深的皺紋還有腰間與日俱增的贅肉,好像沒留下多少能讓人心悅的東西,心裡暗暗的對這個新過門的乖巧伶俐的兒媳多了幾分莫名的好感。薛鳳儀吩咐丫鬟小翠扶她起來,眼神不由仔細的在兒媳婦兒臉上多打量了幾圈。
「晨兒,怎麼沒來?」
「……他……」梅月嬋硬著頭皮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陸伯平看到一直站在門外的李天佑,隨後招呼他進來,一邊向梅月嬋介紹道:「這是我們家的管家,李天佑。」
「新少奶奶,早!」
李天佑仍穿著昨天的灰色長袍,梅月嬋一眼就認出了他,面露感激,點了點頭:「李管家,早。」
說話間,長生和小翠已經擺好了兩張八仙桌,廚房的菜陸陸續續全都上來,老大陸恆、老二陸豫兩家腳前腳后也都進了大屋。李天佑哽在喉中的話只好咽了回去。
「這是大少爺。」
梅月嬋順李管家的手勢望去,那個身材細長的男人,長方臉,架著一副眼鏡,顯得文弱而憂鬱。習慣了不苟言笑的臉上,嘴角客氣勉強地牽動了一下。他旁邊的女人面白如紙沒有光華,一身墨綠色的短祆長裙,整個人顯得像一處無動於衷的樹蔭,任這個世界翻雲覆雨它只是兀自沉默而冷清。
「大哥。大嫂。」梅月嬋落落大方點頭行禮。
「這是二少爺。」
陸豫客氣的沖她點了點頭。
「二哥。二嫂。」
二少奶奶個頭不高身材渾圓,肉嘟嘟的圓臉上,櫻桃小口精巧飽滿,鼻樑扁塌仿若無骨,兩扇鼻翼中間擱著一個圓圓的小肉球。乾坤聽書網www.qktsw.com
接下來,李天佑又把個房的丫鬟,干粗活的人一一向她介紹了一下。大家依照主次坐定,薛鳳儀特意吩咐小翠,二少奶奶喜歡吃魚,把魚放在她那邊方便些。二少奶奶林妙齡絲毫也不客氣一副欣然接受理所當然的樣子。笑嘻嘻地道:「妹妹,我家小叔子昨天晚上被你折騰慘了吧?為什麼現在都沒個人影?」
梅月嬋有些遲疑,該怎樣解釋自己不知道他去處的現實?嘴巴蠕動了兩下,欲言又止。
謝鳳儀瞄了一眼她為難的樣子,和悅地笑著打圓場:「沒起來算了,就不等他了。」說著,夾了一些菜放進梅月嬋的碗里:「你二嫂就是性情潑辣嘴不饒人,別嚇著就好。」
「哎呀,這鞋是舊的合腳,人是新的乖巧啊,你瞧娘多護著你。」邊說著,拿手絹兒在唇邊有意無意地沾了沾:「給爹娘敬杯酒,讓他們二老高興高興福壽齊天。」
席間,薛鳳儀吃得很少,不停地吩咐小翠給李妙齡夾菜,當然也沒忘記對大嫂適當加以照顧,可以看得出她對這個二兒媳格外疼愛照顧有加,態度和言語無不彰顯著二兒媳舉足輕重的地位。
陸伯平看陸晨還沒有來,一邊吃著忍不住吩咐長生:「去叫叫老三。什麼時間了,還不起床。」
長生剛要起身離座,梅月嬋連忙小心翼翼地解釋道:「他沒有在睡覺。」
陸伯平下意識地問:「哦?這一大早的,去哪兒了?」
梅月嬋不敢妄加揣測他究竟是沒回還是一早出去了,覺得還是客觀的描述一下事實比較好。
「昨天晚上他出去了,我有些困睡著了。早上醒來,就一直沒有看見他。」
「你的意思是――」
「我感覺,他昨晚出去一直沒回來。」
這樣的說法,使屋子裡滿滿當當的人面面相窺鴉鵲無聲,一時間落針可聞。
暖暖的晨曦透過紗簾照在大屋裡,靜下心來似乎能聽到塵埃流動的聲音。一切本應該是暖暖的,她往後的命運將與之共榮共生的家,卻已經悄無聲息的被風雨籠罩。
陸伯平沉著臉,不得不揚聲問道:「一大早,有誰看到三少爺沒有?」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和搖頭。陸伯平的目光瞬間變得凝重,這樣匪疑所思的答案讓他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被憂慮侵佔的目光,疑惑地望向身旁的薛鳳儀。薛鳳儀也已經意識到這個蹊蹺的問題,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事情雖然可疑但還沒有查清楚之前,不能大驚小怪自亂陣腳。為了避免人心惶惶,陸伯平顯出作為男人的沉著,一家之主的臨危不亂。
「沒事,待會派人找找,吃完的忙各自營生,沒吃完的儘快。」
薛鳳儀強忍著心頭的疑問,不動聲色故作鎮定沖梅月嬋說:「按照風俗慣例,今天是你回門的日子,東西都給你準備好了,吃完飯你先回屋歇著,等李管家安排一下,小翠會去叫你。」
在座的都是往嘴裡匆匆扒拉兩口,迅速放下碗筷離席。梅月嬋心中疑惑,但也看出來有些端倪,不聲不響的隨大家一起走開。屋子裡除了老大、老二和管家面色沉重留了下來,陸伯平特意留下李旦。
「這一大清早的他能去哪兒?說不定出去散散心一會就回來了。」薛鳳儀仍然抱著僥倖。
陸伯平默不作聲,思忖了會兒,面色凝重,眉頭擰成了川字。李天佑昨天晚上親手插好門才睡去,按照時間推算第一個出門的應該是廚房的李旦,李旦表示他一早出門的時候,大門沒有像往日一樣插著門閂。
幾個人頓時憂心忡忡,陷入惶惑。唯獨陸恆的臉上掛著一種與己無關的冷漠。
「這個兔崽子,怎麼不吱聲就不見人了呢?」陸伯平心中的疑團越來越重,這件事情沒有想象那麼簡單。
「老大,老二,你們倆分頭在周圍到處找找。如果沒有,立刻去他的幾個同學家打聽打聽。事情查清楚之前,大家先不要聲張,尤其不要對老三屋裡的講這些。李管家,今天你陪著三少奶奶回一趟門,親家一定會問起,就說老三出趟遠門,處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李天佑心裡一直惦記著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點了點頭算是應下,然後匆忙向前走了兩步,靠近陸伯平,聲音焦急而沉痛:「老爺,我們鹽船出事了。」
陸恆垂著臉有些不情願的慢慢吞吞站起身。陸豫已經到了門口,一腳門外一腳門裡,聽到這句話,不由一怔,立刻停下來,扭身緊張的望著天佑。
鹽船是這個家庭的經濟支柱,鹽船一旦出事,整個家都將陷入風雨飄搖。這趟生意一共雇傭了兩艘船,陸伯平壓的船,一周前已經順利回來,另一趟船卻遲遲沒有消息。無數的暗礁和風雨,險惡的山石,驚心動魂的激流漩渦,時時刻刻遏制著行船人的運氣。每一趟行船都要穿過黃河上不計其數的鬼門關,才能順利抵達。
陸伯平從李天佑的臉色已經預感到這不是一場小事。不覺心頭一震。
「出什麼事了?」
「船觸礁了。」
這四個字有著讓人心驚肉跳的尖銳以及無法承受的重量,像一座即將分崩離析的山峰。院子里張燈結綵到處貼著喜字,陽光甚好,向來沉穩的陸伯平卻感到一陣陣寒意,坐在太師椅上的身體瞬間搖搖欲墜。他極力用手撐住扶手,一手捂住狂跳紊亂而絲絲疼痛的胸口。聲音沉痛而無力:「老二,你隨爹現在立刻去鹽場。」
「老爺,別去鹽場了。沒有一個活著回來的。不只是我們,五爺的船也翻了,他們倒是有一個人被別的船搭救上來了。昨天到了『風陵渡』,知道我們家正辦喜事,沒來打擾,今天一早才來告訴我的。」
陸恆目光飛快的掠過陸伯平,眼底閃過一絲緊張,然後深深吸了口氣,一瞬間又恢復了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低下頭把臉轉到一邊。
陸豫急急地上前詢問:「爹?你沒事吧?」
薛鳳儀看陸伯平氣喘吁吁虛弱乏力的樣子,立刻慌了神,提心弔膽地扶著他的胳膊:「他爹呀,你先別著急,讓老大老二去看看算了,你可千萬別上火動氣呀。」
薛鳳儀和陸豫攙扶著陸伯平想讓他坐下,陸伯平擰緊眉頭,倔強地挺直身子,手臂顫抖著指向門外。他想如往常一樣,步伐矯健邁出家門,可偏偏雙腿如鉛死活邁不開半步,只覺得胸悶氣短頭暈眼花,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爹,千萬別心急,我和大哥這就去。」
陸伯平倔強地搖了搖頭:「我一定,要,親自――」陸伯平頭重腳輕喘息著,話沒說完,卒然向後踉蹌了一下,渾身一軟跌坐在椅子上。
「太太,我趕緊去叫醫生吧。」
「對對對,去叫醫生。快!」薛鳳儀急急的用手使勁向下撫著陸伯平的胸口,悲聲道:「老爺!老爺?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