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綰青絲(三)
李天佑帶著醫生心急火燎直奔大屋,平淡無奇的早晨,一下子變得人心惶惶。
幾隻嬌小的黑色身影從院子上空俯身而下,兩隻新到的「客人」輕輕地落在東檐角,把銜回的黃豆般大小的泥巴粘在牆上,樂此不疲地建著自己的窩。另外兩隻,身姿輕盈地落在房檐的西角,發岀低低的呢喃,那裡有它們去年就安好的家。
二嫂林妙齡站在自家門口,沖大屋瞟了兩眼,陰陽怪氣地嘆了口氣,嘴裡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麼,然後把肉墩墩的身子挪回了屋。
「碧桃,把我娘家送的點心帶上幾款,我們去瞧瞧那個新來的人。」
碧桃有些不情願地撇了下嘴角,吊起細長的眼角:「她新過門的,應該主動來看你才對。」
林妙齡對著鏡子把額前的髮絲仔細地整理了一下,上下左右一陣端詳:「讓你裝就裝上,哪來那麼多話!」
林妙齡從心眼裡對娘家陪嫁來的碧桃談不上喜歡,但在這個沒有血緣的家裡,至少碧桃算是自己的人。有個大事小情總歸能體恤著點,幫襯一下。碧桃也算一個美人,眉眼細挑唇薄如紙,兩腮尖削下頜似錐,整個人如風中擺柳,天生一股子風騷妖媚。丈夫若有心納小,正好拿她填房,省得外來女子爭風奪寵,削弱自己的地位。
梅月嬋也看到李天佑帶著醫生匆匆而至,如釋重負的離開大屋,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就規規矩矩的呆在自己的房間里了。公公婆婆剛才煞有介事一本正經的樣子她簡直想笑,可理智告訴她必須得嚴肅,不能兒戲。也是在那一刻,她無比清醒的認識到,自己再不能是以前那樣任性撒嬌的女孩子了。水月按她的吩咐正在整理送給大嫂二嫂的禮物,梅月嬋手握茶杯抿了一口,詢問:「老爺有沒有什麼舊疾?」隔著窗花,看到林妙齡來到門口,忙放下手中的杯子擱下話岔起身迎接。
「妹妹在屋嗎?」林妙齡腳剛搭上台階已經先聲奪人。
「二嫂,請進。」梅月嬋撩開粉色墜花門帘,嫣然含笑款款道:「我正要去看二嫂,東西還沒收拾妥當,晚了一步。」
碧桃笑盈盈地向梅月嬋打完招呼,背轉身立刻現出一副傲慢的樣子,手臂高抬,把手中的點心盒高高地拎在水月額頭,淡漠地說:「我們二少奶奶給你家少奶奶的禮物。」
水月望了碧桃一眼,立刻做賊似地垂下眼皮謙卑地抬手去接,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碧桃並沒有鬆開手中的禮物,目光帶著威脅,緊緊地盯著水月。水月托著點心盒的手竟不由地微微發抖。
梅月嬋心細如髮,從聲音立刻辨認出就是昨天嘲笑她的人。這個巧舌如簧因奉陽違的丫鬟比她的主子,更先入為主的引起梅月嬋的注意――下意識的反感。梅月嬋疑惑的望著她們倆。看得出,水月的狀態豈止生生一個怕字。林妙齡洋裝沒有看到,不聞不問反而不緊不慢地笑著說:「妹妹有什麼事別見外,儘管找我,我們都是一家人了。」
梅月嬋不知道水月為何懼怕碧桃,但絕對不能坐視不管:「多謝,二嫂。」緊接著話鋒一轉,不動聲色的幫水月解圍:「水月,去拿點花茶來。」
水月一聽如釋重負,急忙應聲走開,剩下碧桃一個人無趣地把點心盒放在桌上。緩緩走回林妙齡身邊時,不懷好意地在梅月嬋的臉上溜達了幾圈。在此之前,她是陸家上下公認的美人,面前如花似玉的新少奶奶讓她不免醋意濃濃暗生嫉恨。
「妹妹這場婚事,姥爺給你張羅的特有面子。不止生意上有頭有臉的來了,縣老爺也親自大駕光臨。你是沒看到,昨天蓬蓽生輝熱鬧氣派的場面。」雖然已是昨天的事情,林妙齡現在想起來仍然覺得意猶未盡,對這錦上添花的事情不忘大肆渲染。
梅月嬋但笑不語。
「我娘家是做糕點生意的,好幾家鋪子,各種好吃的應有盡有,妹妹如果喜歡,我就經常給你帶些。」說這些話時,林妙齡有一種揚眉吐氣的舒暢,下意識地把身子也挺得更正,揚起下頜垂下眼皮,拿眼角的餘光撇了眼梅月嬋。這些客套話表面聽起來很暖,其實無非是借炫耀娘家勢力來提高她心理上的優越感,好讓面前這個境況不如自己的女人相形見拙自愧不如。
梅月嬋冰雪聰明早已經聽出她的弦外之音,考慮到自己剛剛過門,沒有必要因為一時的口舌痛快失了和氣。附合著淡淡地笑了笑,不動聲色回了句:「二嫂客氣了。」這時,院子里有小孩子委屈又極盡壓抑地哭聲低低地傳來。
林妙齡漫不經心地口氣中略帶埋怨:「肯定又是陸珍,當媽的不喜歡就別要,生都生了,三天兩頭弄的哇哇哭。」
「陸珍?是――」梅月嬋問。懶人聽書www.lanren9.com
林妙玲慢斯條理不冷不熱地說:「大嫂的孩子。不過天生有病,也不知道能熬多久。」
聽著院里斷斷續續的哭啼夾雜著一個女人隱隱地喝斥,還沒見過二嫂口中的陸珍,梅月嬋己經忍不住對這個小孩子心生惻隱。
陸伯平也聽到了陸珍的哭聲,心疼地皺緊眉頭。這個命薄福淺的孫女,是他的心頭肉也是一根心刺。陸珍生下來就要忍受不明疾患的折磨,醫生換了無教,卻都是束手無策,只能看她的造化,聽天由命。醫生說,如果能活過十八歲,以後就能平安無恙。十八歲之前,三歲、五歲、十二歲,都是命中坎年。
陸珍今年恰好五歲。
薛鳳儀出去牽著陸珍來到陸伯平身邊,醫生把完脈,拿出一堆銀針扎在穴位上,手法嫻熟地捻來捻去,先穩住心神,一邊交代說,他有些氣火攻心,再加上心情鬱結身體操勞過度所至,謹慎叮囑需要調養一段日子絕不能動怒生氣,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最後開了一些活血順氣穩定心神的葯。
魯豫必須打理鹽船的事情,陸恆也要打聽陸晨的下落,兩個人一起出門順便送了醫生。屋裡只剩下李天佑。薛鳳儀打發小翠去請梅月嬋過來,一邊夾了一些陸珍愛吃的菜,哄她開心。
梅月嬋帶著丫鬟水月進門來,一眼就看到騎在陸伯平腿上的陸珍。她的個頭明顯比別的孩子矮些,身材瘦弱唇色青紫,稀疏盈弱的黃頭髮像是秋天路邊乾枯的蓬草,唯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撲閃著靈動的氣息。薛鳳儀慈祥地笑著,正拿著兩條紅色的絲帶,給陸珍的兩個羊角辮兒上,扎著漂亮的蝴蝶結。
陸珍好奇的瞪著兩隻大眼睛,雙手捧著一碗丸子湯,一動不動地望著梅月嬋,叼在嘴裡的黃豆芽,一半還露在外面。「珍子,那是你三叔的新媳婦,你應該叫三媽。問候三媽一聲。」
陸珍緩緩地鬆開一隻手,用筷子頭把嘴邊的黃豆芽往嘴裡頂了頂,咀嚼了兩下,才怯生生地說:「三媽好。」
梅月嬋輕輕上前,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無語。隨後貼心地詢問了一下陸伯平的病情,當看到婆婆為自己準備好的各種各樣禮物,梅月嬋有些受寵若驚也有些為難:「娘,你的心意,兒媳婦心領了。不用帶這麼多東西,我娘很快要去我姐姐家,我們家也沒有親戚。」
梧桐樹鮮綠的新片已經陸續佔據枝頭,陽光穿過葉隙,照在梅月嬋精緻的髮髻上。薛鳳儀若有所思的望著她裊裊婷婷冉冉而去的背影,不能不說,這個通情達理漂亮聰慧的兒媳,她還是非常滿意的。
薛鳳儀看他們繞過花牆不見了,斂起笑容,不無擔憂地嘆了口氣。沉重的心事壓的她心頭髮慌,卻又不敢當著外人的面流露一絲一毫。
「他爹,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你說,晨兒會不會是離家出走了?」
陸伯平有氣無力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地攏上眼睛。醫生對他的判斷一點沒錯,把陸晨關進書房的這一周,他更是徹夜失眠備受煎熬。滿滿一船的鹽和人,在兇險的黃河穿行令他坐卧不安;兒子的叛逆和抵觸更讓他心力憔悴。每天都在頭痛欲裂中熬過疲憊失眠的長夜。
「他真要是跑了,誰也沒有辦法。有種他永遠別再回來,別再踏進這個家門兒,我只當從來沒有生過這個兒子。」陸伯平氣呼呼地說完,由於用力過猛,又引起了一陣劇烈地咳嗽。
「做了什麼孽呀,陸晨從小都聽話也聰明,幹什麼都比他那兩個哥哥省心。」薛鳳儀忍不住老淚縱橫:「這長大了,就他念得書多,就他最有出息,怎麼反而偏偏讓人跟著操碎了心。那幾天悶聲不響的,我還以為他想通了呢,沒想到他竟然來這麼一岀,他這是想要我的命。」
「你自己的兒子自己還不了解嗎?昨天迎親我為什麼讓老二代替他去?不然大白天他就跑了。這個兔崽子,找不回來也就算了,找回來的話,我這次一定輕饒不了他,打壞他一條腿,看他還跑。」薛鳳儀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陸伯平越加感到心煩,不耐煩地高聲嚷嚷道:「你別哭了,哭有什麼用!」
大門外滿地散落著紅喜字和鞭炮的碎屑,雇傭的馬車已經早早等著了,看梅月嬋和水月坐進車裡,李天佑繞到前面和車夫並排而坐。
黃河岸邊屬於丘陵地貌,地勢不平,山崖邊,高崗上,鵝黃的油菜花蕩漾在碧海之上。黃河岸邊盛產桃樹,花期一至,到處都是盛開的桃花,滿眼的花團錦簇如入仙境。大塊平整的地方,都被種上了糧食。田地里散落著鋤地的農夫,綠油油的麥子已經快要沒到膝蓋。不方便種植的狹窄土地,被就地取材,沿著黃土的山崖掏進去,就有了可供一家人遮風避雨的窯洞。高崗之上更是不乏陷在地下的地坑院。
「風凌渡」的喧嘩聲聲入耳的時候,離梅月嬋的家就近了。風掀開車窗上的帘子,沿路望不盡的桃花伴隨著噠噠地馬蹄聲,綿綿不絕。只是花勢漸弱已沒有一周前的繁華。雖然僅僅只離開了一天,梅月嬋一想到今天要回到生養自己的家,看到自己的娘,莫名的心情大好。一路興緻盎然的與水月說說笑笑,水靈靈的眼神像是陽光下的湖面,閃著興奮地波光。梅月嬋默默地陷入一種恍惚――那個在山澗旁匆匆相遇的青衫少年,悄悄地在她腦海中閃現。
很快,她又暗暗地吸了口氣,緩緩收回目光,讓自己凝心定神。一周的時間,她已為人妻。已為人妻的女人,不應該為一個陌生的男人心生留戀。他微笑的樣子逐漸模糊,眼前的景色變得索然無味,興緻盡失,梅月嬋俯首垂目望著自己的腳,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