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付流年(一)
梅月嬋敏感的察覺水月和碧桃她們中間一定有什麼端倪,有心想問問水月因由,不能讓自己的丫鬟被人隨意欺負。但是,看著水月一路歡天喜地心情大好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如果水月自己選擇緘默,她問也不會有答案。
馬車才到門口,阿黃已經聽到了動靜,叫兩聲然後停住豎起耳朵凝神靜聽,空氣中隱約傳來熟悉的味道,讓它變得異常興奮,搖晃著尾巴,跳躍著嘴裡發出激動的哼嚀聲。早上一大早梅夫人就敞開了門,把院子打掃乾淨,剩下的所有時間都沉浸在等待女兒的喜悅中。梅夫人此刻一個人端坐正屋,輕輕地拔下髮髻上玲瓏精巧的一根金釵,握在掌心細細端詳。目光中流淌著無限的溫柔和依依不捨。面對丈夫留下的遺物,輕聲的告訴他,兩個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並且先後出嫁,今天是他們二女兒回門的日子。自從丈夫走後,孤兒寡母的凄苦一言難盡,但這不是她想說的,睹物思人,她只想告訴丈夫,幽冥相隔的時間裡,自己從來沒有忘記他以及一個妻子和母親的責任。
阿黃異常興奮的叫聲,把梅夫人的思緒拉回到現實。她已經隱約猜出客人的身份,匆匆地沾了沾眼角的淚水,把金釵重新插在腦後,站起身麻利地抻了抻衣服,順口喚道:「梅君,月嬋回來了。」
話剛一出口,梅夫人臉上欣喜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一下。空蕩蕩的屋子裡,靜得落針可聞。只有風,無聲的拂面而過,吹動她的裙裾,院子里的棗樹上,葉子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梅夫人遺憾的嘆了口氣,掀開門帘站在房檐下。
水月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笑盈盈的向她問候。梅月嬋習慣性的站在狗窩旁,一臉假慍「教訓」阿黃。
「坐。」
阿黃兩眼放光強忍著心裡的激動,乖乖的端坐身體,嘴裡發出撒嬌的哼嚀聲。
「阿黃,想我了吧?」梅月嬋一臉憐愛在它腦門上拍了拍,從旁邊的瓦缸里舀了一瓢水,倒進阿黃的盆里:「喝吧,走了,不理你了啊。」
梅夫人望著走到跟前的梅月嬋,一臉寵溺地嗔怪:「都嫁人了,可別在毛手毛腳了。」
「嗯,知道了。」梅月嬋一臉調皮的笑著,四下掃了一眼,脫口問道:「娘,梅君呢?」
「昨天就讓她走了。」梅夫人淡淡地說。這件事情早晚會發生,但是真的聽到了,梅月嬋還是忍不住遺憾地嘆了口氣。她知道母親也捨不得,急時避開這個傷感又無奈的話題。
「娘,這是陸家的管家,姓李。她叫水月。」
「夫人好。」
「李管家好。我正要問呢,怎麼沒見你家少爺?」
「家裡生意上有點事,老爺本來想過幾天讓他去,事情緊急,只好連夜走了。處理完事情,三少爺很快就會回來的。老爺特意交代,讓我來向您賠個不是。」
新姑爺為了家族的生意,事發緊急情非得已不得不連夜出門,作為家人只能多加體諒還能有什麼微詞。這樣的原因,梅夫人自然也沒有理由往別的地方想。
「來,都進來坐吧。正好,鄰居家來了客人帶來一些外地的特產,早上剛給送來的。一塊嘗嘗。」
李天佑看梅夫人沒有追究,強裝鎮定的面色終於緩和下來,忍不住偷偷地舒了口氣。事情還沒有弄清楚,只能違心的用謊言換取一如既往的平和。
大家一起吃完團圓飯後,李天佑和車夫呆在馬車上閑聊打發時間。梅夫人戀戀不捨地告訴梅月嬋,這一兩天就要動身去杭州,再次心疼地叮囑她照顧好自己。把家中的房契,地契,以及大門鑰匙,阿黃的去處都事無巨細的向她鄭重交代了一遍。一場無法避免的分別,越來越近。遠嫁的女兒跟著一個陌生的男人遠走他鄉,天下的母親沒有不牽腸掛肚的。梅月嬋知道母親對姐姐的思念,又放不下自己,兩頭牽挂左右為難。
「你放心吧,娘!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梅夫人欣慰地點著頭,強忍著心中濃烈的留戀,卻又不得不催促梅月嬋上車。
「時候不早了,上車吧,早早回家去,省得你公公婆婆擔心。你的蕭,娘也給你裝在那個包袱里了。」梅夫人嘴角掛著笑,眼底已經忍不住泛起陣陣酸澀:「想家了,拿的鑰匙,可以回來看看。你姐那裡,如果沒有什麼事,我看一眼就放心了,很快就回來。這一輩子就不用再惦記她了。」
梅月嬋心頭的不舍翻江倒海久久無法平息,直到在馬車裡看到母親的身影越來越遠,突然轉身偷偷擦拭眼淚的樣子一下勾起了她強忍在心裡的悲傷,眼淚不由紛說的奪眶而出。水月不知道怎樣的安慰才能化解她內心的悲傷,手足無措一臉困窘。
坐在馬車前面的李天佑,對車廂里低低的抽泣聽得一清二楚,若有所思的望著前面,許久無語。旁邊的車夫也忍不住被這分別的悲泣感染,重重地嘆了口氣。
直到抽泣聲漸漸稀落,一切安靜下來。李天佑側過身子揚聲衝車廂里問:「少奶奶。」
梅月嬋打開包袱,拿出長蕭握在手上,眼情里棲滿了落寞。聽到李天佑的問話,淡淡地問:「什麼事?」
「夫人特意把蕭給你帶著,想必少奶奶一定精通吧?」
梅月嬋不語。所有的目光和心思都落在手中的蕭上。李天佑等了等不聽見動靜,自嘲地撇了撇嘴角。路程剛走一半,無聊的時間還很長,車夫點上自製的草煙,給李天佑也遞過來一支。就在兩個人自得其樂的打發這路途的寂寞時,車廂里傳來低迴婉轉的簫聲。
凄清的簫音,以它特有的幽怨空靈的音質,一下子就能直擊心靈的最深處。嫻熟的技巧賦予了蕭聲以生命,如泣如訴的惆悵,越過清風,拂過無邊的桃花,在天地間蜿蜒流轉,又仿若一隻清奇的蝴蝶,翩然飛舞。漫長的時光因此變的不再孤寂難行。
車夫吐出最後一口藍色的煙霧,瞬間就被風吹走。車夫忍不住沖李天佑說了句:「我是個大老粗,怎麼聽著,你家少奶奶心裡有委屈呀!把人心都吹碎了。」
馬蹄終究追不上太陽落山的速度,夜色如墨,吞噬了天邊最後一絲晚霞。人間燈火高掛時,馬兒打著響鼻,終於停在了陸家門口。
門樓上,兩邊高掛著雙囍的大紅燈籠。一個身著長裙的人影,在燈下孑然孤立。
「李天佑。」馬車剛剛停穩,燈下的女孩就怒氣沖沖地質問:「你今天故意躲著我?是不是?」
李天佑跳下馬車,局促地理了下一側的碎發,解釋道:「少奶奶今天回門兒。」
女孩滿臉不悅,沒好氣地回敬:「少奶奶回門關你什麼事?難不成你陪她回門啊?」當她看到梅月嬋從馬車後面閃身岀來,不覺吃驚地瞪大眼睛,嚷嚷:「你?你們倆個?這算是怎麼回事呀!」
看到她要往歪處想,李天佑有些無奈有些忍無可忍。
「不要在這裡無中生有。少爺有事出遠門了,老爺擔心少奶奶的安全,讓我陪同。」
長生興許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已經迎了出來。水月把梅夫人給女兒準備的東西單獨抱著前腳先進了大門,車上其餘的回禮交由長生打理。梅月嬋幫忙把禮盒向車廂邊緣挪了挪,剛要閃身離開,帶著溫熱的手掌一把將她的手握在手中,梅月嬋心頭一驚倒吸了一口涼氣,慌忙用力將手向後縮了一下。沒想到那雙失禮的手竟然死皮賴臉的用力捏了一把不肯鬆開。梅月嬋眉尖一挑,使勁甩了一下,這才掙脫膽大妄為的手掌。
梅月嬋壓抑著通通直跳的心臟,警惕地向後退了兩步,與他拉開距離,雙目含怒冷冷地注視著這個她還不熟悉的家僕。長生臉型上窄下寬,堆著懶肉,帶著兩根雜毛的黑痣像條蜷縮著的蟲子盯緊在下巴上。一雙小眼睛正露出曖昧地訕笑,低聲說:「少奶奶天黑看不見對不住啊。」說完連忙抱起東西往院里走著,還不忘扭頭疑惑地望著李天佑,揚聲提醒他,「老爺有事,一直在等你呢。」
梅月嬋沉默地緊盯著長生身影閃進大門不見,才暗暗穩住受驚慌亂的情緒,循著有些耳熟的聲音望向燈下驕橫跋扈的女孩。雖然夜色與燈光在她身上落下斑駁的影子,但梅月嬋確認她就是在洞房裡掀開自己紅蓋頭的人。
梅月嬋滿腹狐疑地詢問李天佑。
「她是誰?」
「她叫魏敏。魏家和老爺家曾是舊交。」
舊交?舊交能做出這樣的事情,梅月嬋對這兩個字的含義無法苟同。絕世唐門www.jueshitangmen.info
「哦,你們有事,那我先回去了。」
李天佑點了點頭。梅月嬋轉身,淡藍色的裙角輕巧地一旋,帶著柔和的腳步聲移向敞開的大門。水月已經返身回來,含笑三步兩步跳下台階,來在她身邊。
魏敏目中無人的傲慢相較碧桃,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碧桃不是因為丫鬟的身份,讓她多少有所顧忌,這兩個人簡直如出一轍。
「李天佑,你躲著我也沒用,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娶不娶我。」
李天佑聞言,一臉錯愕愣在那裡,好半天回不過神來,不可思議的半張著嘴。
梅月嬋和水月已經上了台階,聽到這種粗魯潑辣的話不約而同放緩了腳步,詫異地扭回頭望向叫魏敏的女孩。李天佑一臉的難堪,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幸虧夜色深沉,恰到好處地遮蓋了李天佑表面的狼狽。面對魏敏咄咄逼人的攻擊,他簡直毫無抵抗之力。
「你――魏敏小姐,拿我開心?」
魏敏不答,反問道:「不敢?還是不想?」
為了李天佑少些難堪,梅月嬋轉身要走,魏敏卻突然快步衝上前攔住她,兩眼的光芒跳著憤恨的火焰:「你別走。」
梅月嬋被這突如其來力量衝撞,卒不及防向後趔趄一下,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噔噔噔倒退幾步。
「少奶奶。」水月一手摟緊懷裡的東西,驚叫著手忙腳亂的去抓歪倒的梅月嬋,懷裡的東西呼啦啦灑落下來。李天佑一驚,手疾眼快一步跨過去,在身後扶了一把,大驚失色的梅月嬋慌亂中才得以穩住身子化險為夷。
魏敏也沒想到這樣的後果,瞬間有些愕然僵硬。看到事情有驚無險轉危為安,仍不肯罷休,轉臉任性刁蠻地命令:「李天佑,當著她的面給我答覆。」
梅月嬋不知道這個陌生女人為什麼對自己心懷恨意,但不願繼續忍受她的無禮,沉臉剛要質問。李天佑顯然也對魏敏蠻不講理忍無可忍,黑青著臉上前拿身體擋在兩人中間:「你不要為難她,先回去。」
「你護著她?」魏敏驚愕。
「簡直無理取鬧!你先回去,我這一天也累了,經不起你胡覺蠻纏。」
魏敏揚著下巴無視他地搪塞:「不行。」
李天佑不想再和她糾纏下去,蹙緊眉頭咬了咬牙。瞬間釋然的樣子,舒開眉頭輕鬆地一笑。
「好,你敢嫁我就敢娶!」
「一周之內。」
「一言為定。」
李天佑如此痛快乾脆的回答,反而讓魏敏有些震驚,囂張的氣勢蕩然無存,突然失語似地愣在那裡。最後竟然冷哼一聲,氣呼呼地甩下一句,算你有種,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昏暗的燈光下,幾個人覺得像剛剛經歷了一場夢,反應過來后,梅月嬋忍不住啞然失笑。
「李管家,恭喜你啊!」
面對梅月嬋的調皮,李天佑無奈地搖了搖頭,嘴角自嘲地抽動了一下。
「她是在慪氣,不能當真的啦。」
梅月嬋止步,滿腹狐疑地問:「哦?慪什麼氣?」
「……」李天佑支吾了一下,有些欲言又止。梅月嬋叉開話題。
「李管家,你在陸家多長時間了?」
「快十年了吧。十年前,我父親和老爺結拜了異姓兄弟。那時正是陸家生意的鼎盛時期,陸老爺生了一場病有些分身乏術,就讓我父親來做管家幫他打理一些事情。幾年前我父親請辭,老爺又讓我接著幫他做事。」
「哦,陸家還有什麼人?」
「沒有了,就這麼多人了,剩下的還有十幾個生意上的夥計。」
梅月嬋再沒問什麼,但她隱隱的感覺到,這個慪氣或許和針對自己的敵意有關,以後的日子裡,她和這個素不相識剛剛知道名字的女孩一定還會俠路相逢。說話間就到了正屋門口,小翠露出一對虎牙,殷勤地從裡面掀開門帘,閃在一邊。
「老爺,我們都回來了,讓你擔心了。」
薛鳳儀輕聲問:「怎麼回來這麼晚?沒事吧。」
「親家夫人最近要出遠門,向少奶奶交代一些事情。沒什麼事,一路平安!」
「爹,娘,讓你們擔心了。」
「天黑瞅不見你們回來,確實心裡挺著急。行了,平平安安的回來就好。小翠,讓廚房把飯給少奶奶送屋裡去。」
梅月嬋走後,李天佑望著面色凝重長吁短嘆的陸伯平小心翼翼地詢問:「老爺,三少爺――」頓了一下,李天佑的聲音變得更輕了:「回來了嗎?」
「唉――」陸伯平未語先嘆,頭暈無力的癥狀讓他簡直不願開口言語。如果不是惦記著他們幾個人,也不至於頭暈眼花強撐著坐在這裡。
薛鳳儀和李天佑攙扶著氣喘吁吁的陸伯平,起身來到裡屋,等他在床上緩緩躺下,薛鳳儀給他脫了鞋,又伸手拉過一個蠶絲的薄被搭在他腰間。陸伯平閉上眼晴伸開手掌蓋在額頭上,大拇指和中指微微用力掐著兩邊的太陽穴,不停的按壓,緩解這種疲憊的無力感。好半天,才緩緩停下手來,長嘆一聲,無力地睜開眼睛。
李天佑看得出,短短的一天時間,陸家老爺已經從一個年富力強的商人變成了一個虛弱不堪的病人。無法解釋的宿命,像一場災難不動聲色卻來勢洶洶,以勢不可擋的力量把一切摧毀。
「沒有找到。兩個同學家也去了,其中有一個,也是在昨天晚上突然不知去向。」
風,悄無聲息掀動簾角,空氣中蘊含著溫熱氣息。盎然春意很快會消彌倦怠,一場滂沱已悄然來臨。
「這事情一定要瞞住三少奶奶,晨兒在外面玩夠了任性夠了,吃點苦長了見識肯定就回來了,到時候他們還是團團圓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