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8章 東方露白
上午,盛大的入城儀式在姑臧城進行,許多百姓聚集在大道兩旁,看著遠征塞外歸來的官軍將士入城。
姑臧城小,所以道路狹窄,且路面坑窪,塵土飛揚。
卻擋不住人們的熱情,路兩旁無論平地還是牆頭、樹上、屋頂,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滿了人。
男女老少齊刷刷看著入城的官軍,議論紛紛,不時喝彩,現場十分熱鬧。
官軍兵馬其實昨日就已經抵達城郊,並在城外紮營,今天入城,無非是走個場面。
但是,對於尋常百姓而言,這樣的場面依舊不能錯過,因為此次官軍出征,有許多河西、隴右子弟從軍,現在凱旋歸來,作為鄉親,他們當然要捧個場。
此時此刻,天上艷陽高照,城裡鑼鼓喧天、人聲鼎沸,披堅執銳的將士走過之後,又有不少垂頭喪氣的俘虜,慢慢跟著走來。
百姓們看著這些服色、髮型異於中原的俘虜,不由得連連驚嘆。
果然,官軍抓了許多俘虜啊!
官軍的赫赫戰功,已經傳遍大街小巷,突厥東、西兩可汗一死一被俘的結果,使得百姓對此次大捷十分感興趣。
關於戰事的各種消息,到處都在傳,傳來傳去,雖然不乏誇大之處,但三個事實是毫無疑問的:
一,一支官軍橫跨大漠,從幽燕出發,向北橫跨大磧,去磧北,然後自東向西奔襲近萬里,打得突厥可汗一個觸不及防,真是厲害。
二,另一支官軍入湟水河谷,自東向西橫穿吐谷渾全境,然後出於闐國,橫跨大磧,直撲突厥王庭白山。
三,由皇子領軍的騎兵,從瓜州鳴沙出發,往西北橫跨恐怖的「大患鬼魅磧」,在高昌國地界,擊破突厥可汗的大營。
隨後千里追擊,在烏孫故地、伊麗河谷,活捉逃亡突厥可汗「大腹便便」。
現在,圍觀官軍入城的百姓,就興緻勃勃的議論著這三支軍隊的三條進軍路線。
尤其那「大患鬼魅磧」。
這是一個大磧的別稱,光是聽名字,就讓人覺得毛骨悚然:鬼?魅?
「當然有鬼魅了,你們是沒去過啊,當年,我...」
有人現身說法,說起當年自己隨著商隊橫跨「大患鬼魅磧」的經歷。
「大患鬼魅磧」,是瓜州西北方向一片大沙磧,據說「括二千里、地無水草」,冬天時,寒風凜冽凍人,夏天時,熱風如焚。
無論是哪種風,吹到人身上,人可受不了,很容易發病死亡。
而且...
「而且,那地界可真邪門。」這位『親歷者』繪聲繪色的說著經歷,「雖然是白天,但漫天黃沙遮天蔽日,彷彿黃昏,難辨東西,四周怪叫連連,讓人瘮得慌。」
「到了晚上,嚯,到處都是飄飄忽忽的火光,彷彿許多人舉著火把夜行,遠遠看去,像是天上繁星落地。」
這時有人好奇:「怎麼,晚上有那麼多人在大磧里趕路?莫不是白日太曬太熱,故而晚上才出行?」
「呵呵,你要是這麼想,那多半就出不了大磧了。」親歷者冷笑起來,「大晚上的,荒無人煙的大磧里,怎麼會突然有那麼多人趕夜路?」
「動動腦子!那些根本就不是人!墳地里晚上不也是有許多火光飄來飄去?你敢過去么?過去了,見到的是人是鬼?」
「啊?」眾人聞言大驚失色,哪怕烈日當空,也覺得後背涼颼颼的。
親歷者所說「大患鬼魅磧」的詭異景象,只是大概一想,就讓人害怕,遑論親身經歷。
可官軍將士就平安橫穿「大患鬼魅磧」了。
那親歷者則講解起來:「當然能過去了,軍中是陽剛之氣最濃厚的地方,而且廝殺漢殺氣重,煞氣也重,專克這些魑魅魍魎。」
「這些魑魅魍魎,是大磧里的孤魂野鬼,也就敢欺負落單的商旅,碰到了殺氣衝天的軍人,躲都來不及。」
話題說開了,又有更多的人參與到議論之中。
河西、隴右地區多有出塞行商討生活的人,對於塞外各地風情,也多有了解,於是,有人說起那橫跨萬里來砍突厥可汗的幽燕騎兵,經過的一處大湖——大清池。
「我當年,四處奔走,跟著商隊去過碎葉,半路經過大清池。」
一個頭髮花白的中年人緩緩說著,他的臉上滿是皺紋,一看就知道是飽經蒼滄桑、有故事的人。
周圍的男女老少都在聽,中年人繼續說:「那湖,很大,據說方圓千里,東西長,南北狹,四面都是山。」
「水很清、很苦,很深...你肯定會問,我怎麼知道那水很深?」
人們默默點頭,中年人接著說:「因為那水清不見底,以至於從高處看去,湖裡是青黑色的,你們說,這湖深不深。」
水越深就越顯黑,這個道理很容易明白。
「我聽商隊的人說啊,這大清池的水雖然苦咸,但有很多魚,然而這些魚可不能吃,否則觸怒了湖神,人,就會被捲入湖中,受萬魚啃咬。」
「這大清池,四周都是高山,山頭髮白,常年下雪,但是,獨獨湖面永不結冰,所以又稱『熱海』。」
一番講述后,眾人對遙遠的「大清池」有了模糊的了解,由此推斷出,那支奔襲萬里的幽燕騎兵,這一路過來有多麼不容易。
同理,橫跨吐谷渾國土的騎兵,也不容易。
許多人都聽說過吐谷渾海西地區的情況,那地方真的是不毛之地,還冷,五六月的時節,隴右地區酷熱難耐,可海西地區卻依舊寒風凜冽,真是苦寒之地。
而且,體質不好的人入了海西地區,很容易發病,頭昏、胸悶,耳鳴等等,一不留神,就會病重不治。
結果,官軍還是橫跨海西,跑到好遠好遠的西域于闐國。
也正是這三支軍隊不畏艱辛、長途奔襲,才有了連敗突厥大軍,殺一可汗、抓一可汗的豐功偉績。
河西、隴右地區亂了幾百年,民風彪悍、尚武,面對立下如此赫赫戰功的將士,當然由衷佩服、夾道歡迎。
見將士們頻頻向道路兩旁「觀眾」揮手致意,見許多家鄉子弟也在隊伍中列隊前進,旁觀的百姓不斷爆發出如潮的喝彩聲。
歡聲雷動之中,百姓對這支旗號為「楚」的軍隊第一次有了自豪感:這就是官軍啊!!
能保一方平安的官軍!
能保河西、隴右安全的官軍!
突厥人被打殘了,肯定不敢入寇,而那經常趁火打劫的吐谷渾更不用說,有官軍在,從今往後,河西、隴右,總算是得安寧了!
本來對新朝廷沒什麼感覺的百姓,終於模模糊糊意識到,黑夜即將過去,東方已經開始露白。
亂了好久好久的世道,要消停了,太平的日子,就要到了!
。。。。。。
行轅,李笠正在接見一位功臣——定居於龜茲國俱毗羅城的粟特商人康都羅。
之前,康都羅因為接應楚軍一事外泄,全家被抓,兒子被殺光。
而且是被康都羅和妻妾策馬踩死的。
當然,康都羅和妻妾那時是被綁在馬上,身不由己,但親身經歷如此慘無人道的刑罰,看著兒子慘死在面前,心靈受到的創傷必然十分巨大。
隨後,即將接受「五馬裂體」之刑的康都羅,因為楚軍的出現,得了喘息之機,又在亂軍之中活了下來,僥倖逃過一劫。
雖然這位當內應「未遂」,並未來得及立什麼大功,但是,李笠依舊決定給予重賞,要讓所有人看到,給中原皇帝賣命后的回報有多豐富。
無扎紮實實的軍功,康都羅當然不能封爵,但「忠心可嘉」,配得上體面的一官半職,也值得李笠給這位發放一張「特許經營證」。
將來總攬西域貿易事務的「某官督民辦商號」,會發放一些「最高許可權」的特許經營證,這種「證件」數量有限,可以傳家,得了一張,子孫無憂。
具體賞賜,自有安排,李笠現在和康都羅說的事情,是關於高昌、龜茲一帶種植的一種植物。
這種植物,每次開花,前後會開兩種:第一次開的花,先白后紅,凋零后,果實崩裂,又開一種花。
此花為白色,無花朵,全都是白色的絲絮,看上去像一團雲朵。
所以,這種植物常被人當做觀賞花種植,但是,在龜茲、高昌等地,人們將這白色絮狀的花朵,用於紡織。
先紡線,然後用線織布,織出來的布,品質不錯,吸汗、透氣,比麻布、葛布好多了。
李笠仔細琢磨后發現,這植物就是「棉花」,當然,所謂的二次開花,那些白色絮狀的「花瓣」,其實不是花,而是果實(棉籽)的絨毛。
中原也有人種這種植物,但都將其當做觀賞花,只是零星種植。
而龜茲、高昌地區,以這種植物「花朵」為原料進行紡織的紡織業,已經小有規模,算是棉紡織業的雛形。
所以,李笠發現了機遇,並「發明」了「棉」字。
這個時代,並沒有木字旁的「棉」,只有絲字旁的「綿」,指代蠶絲等絲類的絲絮。
綿衣,指的是填充絲絮的衣物。
中原沒有大規模種植棉花,自然就沒有棉紡織業。
「這種植物,朕稱之為棉花,你接下來,要想辦法,多弄些棉花種子,多找些會種植棉花的人,多找些會紡棉線的手藝人,在河西、隴右地區試種。」
他說的是半生不熟的粟特語,康都羅勉強聽得懂,見皇帝對自己如此寄予厚望,激動不已。
喪子之疼,依舊在夜深人靜時隱隱作疼,但他人還在,妻妾都獲救了,賣主之仆被他剝皮拆骨,發生了的事,終究會漸漸過去。
兒子沒了還能再生,日子,會好起來的,能夠得到中原皇帝的信任,他的前途一片光明。
那日發生在俱毗羅城外的事情,對他來說就是漫漫黑夜,如今,東方露白,他真的時來運轉,會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俱毗羅」。
雖然不清楚皇帝為何對這種植物如此感興趣,康都羅已在心中發誓,一定要完成皇帝交予的任務。
李笠現在交給康都羅的任務,就是把棉花引入河西、隴右種植,並摸索種植技術和經驗,還要發展棉花的紡織技術。
當然,這項工作不可能只交給康都羅一個人完成,李笠是要把棉花種植、紡織業,作為事關國家前途的新興產業來抓,動用的資源,自然是國家級別的。
之所以讓康都羅參與,並承擔初期的重要「開荒任務」,是因為酬功而給予重任,也是為了儘快打開局面:
讓棉紡成為大西北地區...河西、隴右地區的「主業」,以此推動貿易的大發展。
只要經濟發展起來,讓各地百姓和地頭蛇們都嘗到甜頭,巨大利潤的誘惑,加上制度的引導,會讓朝廷的「西域攻略」事半功倍。
只有這樣,對西域的經營才能「扭虧為盈」,朝廷在支出巨額軍費的同時,也能獲得巨額的經濟回報,向西進行陸地擴張的國策才能維持下去。
所以,小小棉花雖然看起來輕飄飄,卻重如泰山,一旦棉花種植、紡織業在中原大規模推廣,那就是一番新氣象。
這就是他那日在城頭,向黃姈說一番話的由頭。
只要棉花在中原普及,人們過冬,就有了更好的低成本(相對而言)禦寒物料。
不僅如此,在苦寒之地行軍作戰的軍隊,或者在這些地方定居的百姓,能有更好的低成本禦寒衣物。
對外,棉紡織產品,會成為競爭力極強的外貿產品,為中原的種植園主、紡織作場主、外貿商,帶來滾滾利潤。
中原商人,用物美價廉、數量管夠的優質產品,換取海外的奇珍異寶,以及各類產出,利潤一直有保障,那麼,貿易必然長期蓬勃發展。
「走出去」有賺頭,軍事、政治上的持續擴張,或者商業擴張,就成了必然選擇。
這種選擇,不需要皇帝去帶頭做,不需要朝廷號召,民間自然而然就會選擇往外面走,對外面的世界趨之若鶩。
李笠拿著棉花,走出大帳,看著遙遠的西面方向。
漢時,中原朝廷就已經在西域駐軍,設都護府,然後大規模移民屯田、定居,試圖有效經營控制這片地區。
但是,因為氣候條件、地理因素的影響,農耕始終發展不出足夠的規模。
沒有足夠的耕地,就養不活不了足夠的人口,維持不了足夠的駐軍。
人口不足,那麼無論是文化還是宗教信仰,對比當地土著,中原移民和駐軍都形同被汪洋大海包圍的孤島。
朝廷對西域都護府的投入,就只有投入,沒有多少經濟上的回報,等同於輸血。
朝廷血多(財力雄厚)時,尚且能維持西域的駐軍,一旦國力衰退,這些孤懸在外的都護府,就如同沒了父母的孩子,流落異鄉,杳無音訊。
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只能想辦法在當地扶持起有效的經濟產業,讓駐軍和移民能夠把經濟發展起來,減少朝廷的負擔。
並吸引更多的內地移民來定居。
而棉花,就是最好的「武器」。
只要新的「都護府」在西域站穩腳跟,然後繼續向西推進,總有一天,能把中亞的農耕區給佔了...
李笠想到這裡,苦笑著搖搖頭。
他總算是明白,為何歷朝歷代,那麼多皇帝想要長生不老。
一為權力和美人,二,是因為還有許多雄心壯志想要實現。
如果真的可以,還真是想...多活個一百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