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7章 落日餘暉
伊麗河谷,在天山北麓烏孫故地,距離高昌很遠,距離中原西陲——瓜州更遠,那麼,為何這地方會突然冒出一群楚兵、把逃跑的突厥可汗擋下呢?
李旿想不明白,不過,當他的行軍與磧北道行軍會師后,心中疑惑得到解答:
磧北道行軍自東而來,曾橫穿烏孫故地,所以,留有小隊扮做牧民,在伊麗河谷一帶偵查敵情。
沒想到,誤打誤撞,攔下了突圍逃跑的突厥可汗——阿波可汗。
兩支隊伍一起抓住了阿波可汗,這功勞該怎麼算?
只能留給皇帝決定,李旿現在和其他將領一起,在高昌地界的營地,迎來了被俘的突厥可汗:阿史那大邏便。
突厥王族姓「阿史那」,但阿波可汗的名有些奇特,李旿之前聽人介紹過這位名字由來。
大邏便,或稱「大羅便」,為草原語言中的一個辭彙之音譯,這個詞是「酒器(角狀且粗短)」的意思。
所以,當阿波可汗——阿史那大邏便站在面前時,李旿覺得這位當初得名的由來,或許是其父正好看到旁邊有一個酒器。
而大邏便,也是突厥的一個官號,取其原型酒器的「粗短、強悍(角狀)」,寓意威猛。
現在,這位被活捉的突厥可汗,身材魁梧,看上去是個壯漢,倒也對得住「大邏便」的名號。
只不過因為摔得鼻青臉腫,加上淪為階下囚,阿波可汗的臉色十分難看。
當然難看,兵敗被俘,這是天大的恥辱,但大邏便又不想自殺,想著伺機逃跑,於是被人帶來這裡,等候發落。
李旿不想羞辱這俘虜,所以當對方被押進來后,特意下令鬆綁。
現在,說了幾句場面話后,讓人將阿波可汗帶下去,好好安置。
至於最後該如何處置這個突厥可汗,那得由父親...皇帝來做決定。
阿波可汗轉身離去,昂著頭,挺著胸,極力維持著所剩無幾的尊嚴,大帳內諸位將領目送對方離去,隨後,向兩位主帥提建議。
三軍匯合(磧北道行軍、瓜沙道行軍,海西道行軍),連破突厥主力,擊殺其西部可汗,活捉其「大可汗」,戰果不可謂不輝煌。
接下來,該做什麼?
是趁著突厥元氣大傷,直接就把龜茲、高昌等西域小國「拿下」,為朝廷將來進一步經營西域做準備?
還是見好就收,班師回朝(隴右)?
這得兩位主帥來做決定。
兩位主帥,指的是磧北道行軍總督王琳,以及瓜沙道行軍總督、皇子李旿,至於海西道行軍的主帥因為是行軍都督,位在行軍總督之下,自然就不是帥。
而兩帥之中,李旿作為皇帝庶長子、當朝郡王,地位最尊貴,但他有自知之明,自然是請資歷最高、為父親故交的長輩來主持大局。
王琳也不推讓,開始拿主意。
三軍匯合在這茫茫大磧邊緣,補給是個問題,不能久留,必須當機立斷,早做決定。
他認為,既然兩支軍隊(瓜沙道和海西道行軍是配合作戰,算作一軍)出擊時,擬定的目標都已經完成,那就該撤軍。
如果這個決定造成不良影響和後果,使得朝廷錯過提前經營西域的良機,責任由他來扛。
這一錘定音,將領們愕然,隨後默默點頭:
也是,將士們連日奔襲作戰,頗為疲憊,加上獲得不少戰利品,休息休息就返回中原,倒是不錯的選擇。
反正天塌下來,有你這位皇帝故交扛著,我們就不用擔心什麼。
李旿見「王公」如此有擔待,心中的糾結,很快消散。
確實需要見好就收,不然賭紅了眼、不斷下注的後果,極有可能是滿盤皆輸,先前贏回來的,全都吐出去。
「我知道諸位或許認為,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王琳就自己的決定,向諸將進行解釋。
「但是,我軍軍力疲敝,磧北道行軍奔襲近數千里,跑死的馬都不下兩萬匹,南來諸軍,橫跨海西、大磧,累死的馬,也有上萬匹之多。」
「雖然可以從繳獲里補充馬匹,但是,不能再耗下去了,且人、馬的補給是個問題。」
「若各部分散到諸國就食,極易為人逐個擊破,畢竟這些小國之前還臣服於突厥,急切間,不敢倒向官軍。」
「突厥雖然歷經慘敗,但餘眾仍多,只不過是被打散了,假以時日聚集起來,亦能伺機反撲。」
「我軍在這裡,並無可靠之營地可以讓人、馬好好休息,而且攜帶大量戰利品,動起來,會很慢。」
「將士們辛辛苦苦殺敵,好不容易得了戰利品,讓他們全扔了,再和突厥人周旋,恐怕士氣會低落。」
「以上總總,都不利於我軍長期逗留此處,所以,得趁突厥人自顧不暇之際,及早撤軍。」
「若陛下降罪,我來承擔。」
王琳說完,李旿也表態:「寡人以為,王公所言甚是,如今之計,當以全軍將士們平安南返為先。」
「若陛下降罪,寡人會與王公一道承擔,諸位勿憂。」
皇子也這麼說了,將領們自然更不會有意見。
只不過,高昌國國主的態度實在是讓人惱火:一直關閉國都城門不出,不戰,不降,不和,也不回應官軍的喊話,拽得跟什麼似的。
所以將領們覺得不教訓一下高昌國主就走,那就是縱容對方的狂妄自大。
對此,王琳不以為意:
「小國的生存之道,當然是依附於強者,他們不清楚官軍能在這裡待多久,當然不敢輕易表明態度,否則一旦突厥人捲土重來,他們就會倒霉。」
「朝廷將來若要經略西域,自然會派兵馬常駐這一帶,他們有了依靠的大樹,自然會卑躬屈膝,若到那時還不知好歹,破城,又能有多麻煩?」
議事結束,諸將散去,王琳見左右無人,再次問李旿:(李旿)此次出擊,皇帝有沒有「特別的交代」。
李旿搖搖頭:「沒有,只說以殲滅敵軍主力為優先,至於攻城略地,除非有助於殲敵,否則沒有必要。」
「那陛下若知道,官軍取得如此大捷,會不會..」其實王琳還是有些在意這一點,畢竟李笠再怎麼料事如神,恐怕也不會提前料到突厥人會敗得這麼慘。
突厥人敗得這麼慘,確實是楚國「趁火打劫」的好機會,要是李笠得了捷報后忽然改了主意,要銳意進取、經略西域...
但作為主帥,必須有擔當,不能因為揣測上意,就透支軍力,置那麼將士於陷境之中。
李旿想起父親的叮嚀,回答:
「王公放心,臨行前,陛下反覆交代過。」
「中原紛亂近三百年,好不容易統一,各地百姓需要休養生息,不能老是打仗,當然,適當的打一些仗也是可以的,但要把握一個度。」
「要讓百姓切身體會到,天下統一,亂世真的結束,太平日子來了,可若是不斷打仗的話,這算什麼呢?」
「統一前,總是打仗;統一后,還是總打仗,那麼,對於百姓來說,這個中原統一,不就是白統一了?」
王琳點點頭,這話的風格,確實像是李笠的說話風格。
此次出征,擬定計劃的時候,李笠就向他表明過態度:現在的進攻,是為了更好的防守,而不是大規模開疆擴土。
西域有必要經營,但不是眼下。
之所以要尋求和突厥主力決戰,襲擊突厥王庭,目的是為了把突厥打殘,以此給邊地爭取時間,恢復、發展農牧業生產,讓百姓喘口氣。
之後的事,就讓下一代人去辦,沒有文景之治,哪來的漢武帝全力出擊?
王琳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皇子,彷彿看到了當年朝氣蓬勃的李笠,也看到了當年,滿腹抱負卻不知何時能夠施展才能的自己。
沒想到,自己能夠「不負平生所學」,沒想到,才華出眾的李笠,能夠「見好就收」。
還是當打之年,卻不再追求新的宏圖偉業,而是要用心守護得來不易的成果:天下統一,休養生息。
李旿離去,王琳走出大帳,看著西沉的太陽,看著落日餘暉,不由得入神。
人生如戲,無論貴賤,都是戲台上的伶人。
有的人已經退場,有的人還在台上,但戲份已經慢慢減少,他們這一代人的演出,看來,不會有新的內容。
演出,該結束了。
生於亂世的人,在亂世中掙扎,在亂世中成家,好不容易結束了亂世,不該休息么?
天下統一之前,四處征戰,天下統一之後,還是四處征戰,那這樣的統一,意義何在?
。。。。。。
夕陽西下,晚霞滿天,涼州治所姑臧城頭,李笠看著落日餘暉,真想仰天長嘯一聲:好痛快啊!!
前方捷報傳來,突厥人被官軍打得丟盔卸甲,兩個可汗,一死一被俘。
三支行軍,都取得了輝煌的戰果,他的故交王琳,兒子李旿,以及全軍將士們,都不虛此行。
三軍已經南下,帶著大量繳獲的牛羊、俘虜、戰利品,以及被活捉的突厥阿波可汗,浩浩蕩蕩回來。
李笠決定在涼州治所姑臧,好好招待一下這位可汗。
至於要不要讓對方跳舞助興...
還是算了,糙漢跳舞,有什麼好看的?
想著想著,他的心情忽然迴轉,有些感慨。
此次各路行軍出擊,是他親自寫的「劇本」,本是作為壓軸大戲前的鋪墊,結果沒想到,壓軸大戲就這麼突然上演。
之後,他的表演不會有新的內容,一如籃球比賽,雙方的比分過於懸殊,結果已定,剩下的時間就是「垃圾時間」。
就這麼....結束了?
就這麼結束了。
雖然心中不舍,但是,分裂了將近三百年的中原,好不容易統一后,需要修生養息。
不然,好大喜功、不恤民力對外擴張的後果,就是重蹈隋煬帝的覆轍。
李笠正發獃,肩膀一熱,轉頭一看,卻是黃姈為他披上披風。
「起風了,城頭風大,待久了不好。」黃姈緩緩說著,李笠抬手,摸了摸髮妻的額頭。
那裡,有淺淺的皺紋。
雖然張麗華和馮小憐的勾魂能力與日俱增,讓他欲罷不能,但相伴多年的髮妻,依舊在他心中有不可動搖的地位。
「你上歲數了。」他說。
「你也是呀。」黃姈回答。
兩人相視一笑,並肩站著,看著落日餘暉。
「三郎精心策劃的一連串釣魚,就是解決河西、隴右問題的關鍵?」黃姈問,李笠點點頭:
「對,用戰無不勝的武力,以及輝煌的戰績,讓河西、隴右的地頭蛇明白,時代已經不同了。」
「官軍可以長途奔襲,殺到突厥王庭所在地,把突厥人打得屍橫遍野,那麼,要收拾近在咫尺的小角色,又有何難?」
「裝備了火器的軍隊,不是地頭蛇靠著冷兵器和地形就能對抗的,他們千百年來養寇自重、開門揖盜、煽風點火,妄圖以此渾水摸魚的做法,已經行不通了。」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李笠抬手,指著城外城外蒼茫大地,「朝廷,可以帶著他們去搶劫,搶劫塞外番邦,順便做買賣,一起發財。」
「一路向西搶過去,能搶不少國家,能和不少國家做買賣呢。」
「一軟一硬,傻子都該知道怎麼選,至於將來該怎麼做,那是孩子們的事情。」、
黃姈看著李笠,笑道:「怎麼了,還沒到知天命的年紀呢,就有些悲涼了?」
「哈哈。」李笠笑起來,指著西邊地平線上,那即將消失的太陽:「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我不能大包大攬。」
「三郎是該休息了,這麼多年來,一直奮戰不休,是該休息了。」黃姈明白李笠的抱負,也明白李笠的良苦用心。
天下統一,接下來該修生養息,若還是征戰不斷,後果怕是不堪設想。
那麼,李笠就得「受委屈」:壓制自己的雄心壯志,放棄馳騁千里的夢想。
從此以後,終日周旋於案牘之間,處理各種事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如戰馬卸鞍,如刀劍入鞘。
「我的宏圖偉略,要告一段落了,但是,另一個宏圖偉略,才正要開始。」
李笠大聲說著,黃姈好奇的問:「是什麼呢?培育金魚?」
「不光金魚,還有這個。」李笠將腰間布囊中一物拿出來,黃姈仔細一看,覺得奇怪:「這是?」
李笠故作神秘:「這東西可不得了,你別看它不起眼,只要能夠普及....嚯,天下局勢,又是一番新變化」
「真的假的,還一番新變化...」黃姈實在看不出這東西有什麼不得了,李笠也不解釋,說:
「夕陽西下,接度過黑夜,就是旭日東升,你若不信,陪我一起,親眼看看吧。」
黃姈點點頭,靠著李笠的肩膀:「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