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圍沙城掘地獲糧泉 困黑水清軍求援兵
馬光祖這一舉措兆惠全然不知,也沒有料到。他踹營得手,霍集佔大營全部癱瘓失去指揮建制。只好退出營盤重新整理隊伍。藉此機會兆惠一邊命人燒營,一邊命人收集吃食,喂馬飲水稍作休息。好在踹營是晚飯時候,煮熟了的羊腿、饢餅自然不少,人吃飽馬也帶足了,剩餘的全部扔進火里燒掉,一身大汗未落,聽見東南鼓噪之聲大起,正詫異間,兆章群飛跑過來報道:「爹,馬軍門的人殺過來了!」
「有這樣的事?」兆惠一愣,「過來多少人?」
「天太黑了,看不清楚。滿營都在擂鼓助威!」
兆惠不再問話,左右看看沒有高地,便騎上馬,舉著望遠鏡向南窺探,又向東方、北方瞭望,放下鏡筒說道:「是佯攻。我們攻了這座寨子,霍集占的主力居然不出動,這個人真沉得住氣,老馬是再來捅一下這個馬蜂窩看風色的……」說話間,南邊已經交上了火。霍集占的兵晚飯沒吃就被偷襲,打亂了陣,傷亡慘重倉皇退出,驚魂不定間又遭廖化清沖陣,又累又餓的兵士們立時又是一陣騷動。未及反擊,廖化清已經率隊退走南去。兵馬慌亂喘息不定間,馬光祖營里又是天崩地裂般三聲炮響,黑地里不知多少清兵,有步兵有騎兵,鳥銃火箭齊發直攻上來。清兵這般三番五次橫衝直殺連連得手,似乎終於激怒了霍集占,兆惠眼見官軍卷地而來,算計霍集佔南邊的兵力能戰的也不過萬餘人,牙一咬,正要下令全隊統營出擊與馬光祖會合,忽然見南方三枚紅色焰花冉冉升起,在夜空中迸放了散落開來,接著又是三枚黃色的、三枚白色的起落有致徐徐開放……正疑思不定,東北方向閃亮一明,接著傳來沉悶的爆炸聲,接連三響過後,在死一般的寂靜中聽得東北方向若有若無的喊殺聲,像遠處的驟雨被疾風卷著漸漸近來,又像漲潮的海嘯激浪拍岸洶湧而至,無數的馬蹄聲踏得密不分個,夾著「砰」「砰」的火銃鳴放,聲勢浩大直壓過來……
「全體上馬!」兆惠一擺手喝令,「章群派人傳令馬光祖,迅速退兵回營。」
「喳!——我們怎麼辦?」
「他們全軍都過來了,我們回營固守!除了吃的什麼都不要,我們的傷號隨馬光祖退。」
「喳!」
兆惠再不說話,帶著五千餘騎至敵營東側草甸子上結成方隊,沉默觀察四周情勢。只見南邊潰出營的敵軍火把如龍蜿蜒逼來,東邊自己的大營里黑沉沉一片橫亘數里,馬光祖的兵也正在向營中收束。隔著大營約五六里之遙,光亮一明一滅,殺聲忽高忽低毫不猶豫地越來越近。
「怎麼辦?」兆惠剎那間閃過無數念頭:如果回攻收回老營,當然是眼前最安全的,可是這裡離老營十里之遙,敵軍在老營背後離得近,就算勉強打回去,數萬生力軍加上背後一萬餘追兵夾擊,胡富貴處雖有兵,遠水不解近渴。萬一敵人搶先佔了老營,迎頭強敵,腹背夾擊後果更不堪設想。幾乎只是一閃他便打消了這念頭。退進馬光祖營也是一法,但南側的敵人先就不肯輕易放過,必定死死糾纏,士氣一衰百哀齊至,胡富貴照舊不能呼應援手——思量定了心一橫,他勒轉了馬頭,大聲對左邊將士們說道:「有句古語說『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我們誘敵成功,踹營已經將這股子回回踹得破了膽,『易水寒』!」馬鞭指定南方道:「我們不回大營,向南打,打到黑水河,和老營會師。誰怕死?就出來說話,我放他到馬軍門營里,決不加罪!」
這群將士們都只曉得放火廝殺,聽他講「一水寒」不明其意,後頭這話卻人人懂的,人馬躁動著有人攘臂大吼:「咱們跟軍門一水寒不復還!怎麼打,大軍門只管下令!」「哪個攮的孬種,老子屠了他!」
「聽著,這是一群被我們趕出營的驚弓之鳥!」兆惠輕輕一笑指著南方道,「我們向東踅,他們必定以為膽怯要縮回馬光祖營,必定要攔截。我們中途突然向西,把它攔腰斬斷,撕開一個血口子,再向南突圍……現在是——」他掏出懷錶看看,「現在是丑時,下午未時,我們就能到黑水河大營。兆章群——給我領頭,殺!各營管帶士兵,不管打得再凶,要儘力保持建制不亂。跟我的人,豁出命在皇上跟前掙功名啊!」說著,一縱騎沖了出去……
起初打得很順利,一切都在預想中,霍集占的兵見他們向東南行進,以為要逃向馬光祖大營,立即加速當頭攔截,不料陣勢剛剛布開,兆惠一彪兵馬轡頭一轉直擊西南,霎時間便把霍集占的萬餘兵馬兩頭打斷。敵人看清了兆惠意圖,齊發一聲喊,即速向中間夾攻過去。兆惠是六千兵,霍集佔大約九千餘騎拚死攔截。兆惠帶的已是疲兵,霍集占的是怯軍,昏夜無月曠野混戰,最怕的是建制打亂敵我不分,此刻,雙方都心存忌憚。聽著東北方向殺聲鋪天蓋地越來越近,回兵精神大振,點的火把成千上萬勢如火龍遊走,兆惠打退一陣,立刻又一股人衝上來死死粘住不放,心中不禁著想:揭不掉這帖膏藥,天明在此會兵,馬光祖廖化清都會出營相救,頃刻之間營盤也沒了,人也要打光!急切中見兆章群躍馬挺槍從東路衝突而來,喘息道:「爹!這起子回兵難纏,一打就走,一停就追——怎麼辦?」
「你累了吧?」
「還能頂一陣……」
火把影里,兆惠指著南邊一條小河,說道:「中軍調五百枝火槍歸你指揮,再加一千弓手,憑著岸邊涮出的坎兒,你給我擋住,火力要猛要狠!」
「是!」章群回馬便走。
「慢著,」兆惠叫住了他道,「……看這情勢,他們要截斷我們去胡富貴大營歸路。你擋半個時辰就撤往東南,如果大兵攔截,就往西找我,合起來再作計較。」
……兆章群縱馬去了,眼見兩側敵人不顧一切又合攏過來,清兵紛紛回馬撤退,兆惠大喝一聲:「火槍手,左隊跟我,右隊跟兆章群——朝他們人多處,開火!」
「砰!」
一排火槍打出去,槍手們退回裝葯,另一排槍手舉槍齊射,又是「砰」的一聲巨響。自從夜戰以來,一千名槍手還是頭一次密集發射,聲威固是懾人心膽,敵人火把明亮人馬密集,槍聲響著,箭如驟雨飛蝗齊射過去,不知多少人中彈中箭,悲馬長嘶戰士倒卧,硝煙瀰漫中,敵人驚慌稍稍後退。兆惠鞭子輕輕向後一掃,雙腿一夾喊道:「走!」不無哀傷地看了兒子一眼,帶著兩千餘人沖向南方暗中。身後遠遠已聽得兆章群的排槍轟鳴響起……
天漸漸亮了。衝出廖化清大營西南之後,他這一彪人馬便沒有再遇到迎頭攔擋的回兵。現在已入黑水河流域,早已不見了草原,仍舊一派茫茫無際的沙丘戈壁,東一叢西一簇生著茂密的胡楊紅柳駱駝刺酸刺棘之類的灌木,黑水河依然故我是條「油河」,在沙丘間靜靜橫流……鏖戰拼殺一夜乍入此境,人人都有點恍若隔世的感覺。兆惠見河灘沙丘間有一小潭一小潭的漬水,便命歇馬吃飯,自己下得馬來,試著走了幾步,已經僵了的雙腿才活泛了一點,取一塊冷羊腿肉嚼著,便派出哨隊,一路向東踏看路徑,一路回北打探兆章群消息。
半個時辰后東路的人回來了,那探哨的疲憊不堪,似乎累得連恐懼都麻木了,晃蕩著身子漫指東方說道:「大軍門……和卓的兵已經堵住了娃娃河路口。多得很……我們去了也不打不追,就在那裡紮營盤立帳篷。慢悠悠的,像是要安家長住的模樣。」兆惠咬牙聽著,問道:「他們那裡有水?」探兵回道:「有!就在娃娃河和黑水河中間的沙灘上,已經燒起鍋灶了呢!他是要截住我們回家的路……」兆惠點點頭,又問:「看見有駱駝隊沒有?」
「沒有。」那軍士答道。
這就是說,敵人的運糧隊還沒有上來。此時手中若有一萬,不,哪怕只有五千生力軍,橫里殺過去,霍集占根本就擋不住。可惜沒有,只有兩千人,而且累得人人骨酥筋軟,即使兆章群帶的三千餘人能全軍而歸,無奈打不動了。兆惠思量著,心中竟湧上一陣莫名的凄楚悲酸,忙咳嗽一聲止住了心緒傷情,起身拖著步子,盡量抖擻精神巡視一遭,笑著下令:「都向我靠攏。這時候兒沒有什麼大將軍,只有大兵兆惠!」
兩千軍士人人腳下像灌了鉛,緩緩聚攏了來,他們驚異地發現,這位平日永遠板著面孔的大將軍,此刻像個玩家家的小孩子坐在沙堆旁,一臉孩子氣的笑容。招呼左右兵丁:「都受累了,隨便坐!這地方敵人來,十裡外就能看見。」他指著一個臉頰帶傷的兵笑道:「你是怎的了,哭喪個臉?你叫常大發,是賭錢輸了,還是夢見你老婆抓了你一爪子?」
人們都聽得一笑。
「兆章群是我的兒子,你們都知道了。」兆惠向北望了一眼,笑道,「海蘭察也有個兒子跟在昌吉。他那兒子有趣,是他爹和他媽的媒人……」
人們先一怔,接著哄聲大笑:他從不說笑的,更不說家常,這麼一開口就讓人忍俊不禁。便有人喊:「大軍門,給弟兄們講講!」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兒了。我和老海在金川跟先頭訥相和張大軍門出兵放馬……」兆惠微笑著坐地望天,回憶起往事。訥親張廣泗怎樣指揮失誤兵敗下寨,廖化清中了鳥銃渾身受傷,自己怎樣救訥親。訥親張廣泗如何畏罪謊報軍情,恩將仇報要殺自己和海蘭察。二人又如何商議分頭逃回北京稟報實情,海蘭察在黃河船上巧遇丁娥兒,二人生分好合同舟共濟到德州,又在德州碼頭白晝連殺六命,幾乎死在贓官之手,種種情事一一述說,眾人聽得時而怒目賁張,轉又眉開眼笑,已渾然忘卻身在險境。有人就問:「兆軍門,聽說你關在順天府,在獄中殺人,救了我們軍門夫人,連萬歲爺都驚動了,天子親自問獄,賜我們夫人鳳冠霞帔,可是有的?」
「有是有的,不似你們傳說的那麼玄乎。她的鳳冠是後來我起複了才賞的。」兆惠笑道,「我的故事兒平心而論沒有海軍門的妙。跟大家窮聊這些往事,一是無聊解悶兒,二是說人的命,天註定,該死的不打仗,下雨天栽到馬蹄窩裡淹死的都有,不該死,憑著千軍萬馬刀山火海,想死也死不了。再就是跟弟兄們患難與共,我絕不當訥親張廣泗那樣的混賬東西……」正說著,沙坡上一個軍士站起來指著遠處叫道:「大軍門!少公子——少公子爺他們回來啦!」兆惠翻身一骨碌站起來,所有的軍士也都站了起身,果見一彪軍馬,約有兩千餘人,踏著沙灘步履蹇澀迤邐近來,走在當頭的頭上裹著生布繃帶,一手提槍挽轡,一手不勝其力地撐著腰間,正是兆章群了。沙灘上眾人立刻一片歡呼,行伍中軍士也歡呼著走近來。兆章群臉色蒼白勉強笑著下馬,身子一仄,幾乎摔倒在地,幾個兵忽地撲過來攙架住了。兆惠向前一步俯身看他,問道:「怎麼樣?」
「沒什麼,不要緊的……」兆章群推開軍士,站定了說道,「有個使鏈子錘的,砸死了我的馬,我左肋也讓人掃了一下……」他撇著嘴像哭又像笑,「這回子是好漢,兒子沒他有本事……這些人真有種啊!身上箭扎得刺蝟樣,我透胸一槍,倒地都不鬆手——幾乎把我拖下馬去!我們死了八百多,傷的人也都沒回來,槍總算都帶回來了……」說著,要倒的樣子。眾人忙扶他坐下,給他喝水揉背。
兆惠聽見火槍都帶回來了,心裡一陣寬慰,卻道:「人活著回來就好。人活著就好……難為你們打得好……這幾千人都是好樣的,死的活的我都要記著他們,都要給他們一份富貴……」
「回來我一路看,東邊的路已經斷了。」兆章群喝了點水,精神好了些,說道,「馬光祖大營已經和廖化清合起來。聯絡幾次也沒有成功,我看他們是要把我們這一股壓到沒有水的地方,和大營隔斷了吃我們餃子……這地方無險可守,我們不到五千人,站不住腳的。聽我說,爹,我們有水有糧有肉有火槍,吃飽喝足再打一仗,向**圍回老營,這裡不是死守地兒……」
兆惠近前拍拍他肩頭,低聲道:「不妨事的,你爹沒有那麼好欺負。你胡伯伯馬伯伯廖叔叔都會和我們聯絡的,不聯絡好,不能再出去了……」他站直了身子又觀察地勢,此地雖有些微小沙丘,既無營具又無壕溝,南邊又臨油河地形也偏低,的確不是安營的地方。東邊一路全是敵人重兵把守,就為了「隔斷」自己歸路,怎麼會輕易放自己殺過去!原想踹了營能拖住敵人主力到這裡決戰,看來除了踹營砸了些傢伙殺了些人,馬光祖出動引得伏兵出頭,捅了馬蜂窩,馬蜂沒有追叮捅窩人,單是這霍集占就不能小看,倒是自己粗疏,沒能料准了這一手!他托著下巴咬著下唇望著對岸的矮丘出了一陣子神,又看看河中的油,心中念頭忽地一動,指著斜東南道:「中軍去二百弟兄,到那兩個沙丘中間,找找看有水沒有。」坐在旁邊的兆章群道:「我早就探過那一邊,沒有水。南邊有一片仙人掌林子,長得有一丈多高,我嘗過,味道不正,可是沒有毒,有一片酸溜溜刺兒棵子,也能解渴。我們四五千人,靠這些個不成的……」
「什麼叫不成?」兆惠見他好些便又端起了老子身份,喝止了他道,「我估量中午敵人就要壓過來。**他們現在一定正千方百計和我聯絡,沒有盤盤怎麼成?那裡草樹茂密,下頭一定有水,去人,給我找一處低洼的地方往下挖。」一個中軍偏將帶著二百多人蹚過油河過去了。兆惠握著望遠鏡站在高處只是觀察審量,又看河道又看地勢,指著對岸喊道:「下頭一定有水。這是娃娃河上游,沙掩住了,下游的水都是從沙底下滲出去的!這條油河過去也是水,上邊是油,下邊是水——不然,為什麼河邊沙窩子里有水?」他似乎是在絕望地祈禱,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語析解物理,聽得眾人一愣一愣的。忽然河對岸那群軍士轟然叫道:「大軍門,他娘的這是個城!叫沙埋了,下頭有房子。」兆惠大為興奮,大喊道:「這就是了!再過去三千人——除了傷號,都去!給我刨,肯定有水。」
兵士們聽見沙下刨露出房子,又好奇又興奮,巴不得這一聲,歡呼雀躍著蹚過河去。三五十個人一夥,各自尋著低凹處便下手,沒有工具,在沙中下挖其實很難,刨開一個坑,四周的沙都向中間流。這些兵士們沒有辦法,排成隊屁股朝上,悶著頭依次向上撲攏,水車似的向上遞送沙子,已是露出幾十處被掩埋了的房舍。突然有一群人發一聲喊,像半夜裡突然撿到個金元寶那樣,驚喜地怪叫「這裡有座糧庫!」又有人扯嗓門兒吼:「水!大軍門,有水!」頓時滿沙丘的官軍歡騰起來,一大片沙丘上塵霧飛揚,幹得歡實起勁。
這一來,河北岸休息的傷號也坐不住了,相將扶掖著紛紛過河。兆惠聽見有水還在意中,「糧庫」這一說卻笑而不信,剛對兆章群笑道:「有水我就心滿意足,還有糧!這麼大福氣,咱爺們能有么?」說著一個兵士雙手捧著糧又跳又躍過河來,一邊跑一邊叫:「大軍門……你瞧……糧!」捧著給兆惠看。自己伸舌頭舔了一口嚼著,鼻子眼都笑擠在一處說道:「穀子!他娘的味道還不錯呢!」
兆惠已經看清了,是穀子,因不見天日不知多少年頭,顏色已經發白,可它畢竟是穀子,而且居然是個谷庫!兆惠的頭有點發昏,目光也變得游移不定,沒有吃酒他已微有醺意,竟也傻乎乎拈了一小撮在口中嚼嘗。他和所有軍士一樣,帶的有糧沒有吃,已經差近半月都是羊肉羊肉乾牛肉牛肉乾。穀子在口中的糧食香直瀰漫到心脾里,竟是要多香有多香!他突然一揮手喊道:「這是老天爺照應,皇上洪福齊天,咱們命不該絕!走哇,統統都過去……」喊著一把扶起了兒子……
對面沙丘下果真埋著一座城,幾千軍士竭盡全力用手刨挖,已在中間刨露出半條街,有十餘丈處,店鋪的門面台級都出來了,成了一條丈余深的沙溝,軍士們幾乎人人都只穿一條褲衩子,渾身油汗沙子,兀自幹得熱火朝天。兆惠見一些兵還在向南開掘,笑著命道:「就把這一帶清理出來就成,想找金子銀子打完仗再說。」又問,「有死屍沒有?」
「有呢!十幾個——都是老頭老太婆的乾屍。」一個兵士指著沙丘道,「都扔出去了!」兆惠吩咐:「去幾個人,埋掉。他們看守糧庫有功!」說著便去看水。
水果真是有,是在一間房子的側后,被兵士們刨出一片濕沙,又深掘了四尺有餘,下頭汪出鍋口大一片泥湯兒正在澄清,沙沿四周似乎有細微的水流正在向中間滲漏——這點水當然不能支應全軍需用,但既然有泉就不愁水潭再大一點,兆惠滿意地一笑,指著水潭道:「這裡加意保護,要再大一點,至少一丈方圓三尺深——在這條街上,肯定還能再找出水!弟兄們,再加把勁,這是咱們的命根子!」說著過來看糧。糧庫還沒有完全暴露,十幾間平房頂已經見天,兵士們把房頂都揭開一個窟窿,有滿屋都是糧袋的,也有半房的。縱橫錯落神秘地橫亘在沙灘上。兆惠推想了半日才明白,這其實是一家糧棧或駱駝隊轉運糧食的暫存庫房,和這整座城池都被埋了。他來新疆,聽當地人說過沙暴,一夜狂飆突起,整個沙山沙丘都會被移走,河流山川城市人民都被活埋進沙中。莫非幾十年前一個夜晚,此劫從天而降此城,使這裡變成一片荒丘沙漠?而恰恰被逃奔至此的官軍發掘出來,就只能說冥冥之中天意昭然了……正思緒感慨祈祝慶幸間,遠處北邊黃塵四起,一個軍士遙指著:「軍門——和卓木回兵殺過來了!」
「知道了。」兆惠冷靜地站起身來,用望遠鏡眺望。大約有一萬餘騎正在向這邊逼近,不知是累還是沙地難行,走得多少有點拖沓,後邊還有零星馬匹艱難地追趕大隊。前頭導旗有十幾面,上頭曲里拐彎寫的字,不是漢文,兆惠也不認得,但看這陣勢儀仗,像是霍集占的中軍大營親自來了!……他放下鏡筒,下令道:「所有馬匹拉到沙丘南邊飲水喂料,留五百人接著挖水池,其餘的人整裝隱蔽,偷空吃點乾糧,等我號令,我的中軍弁佐呢?」
「標下們在!」
「帶上甲,還有擋箭牌,二十枝火槍——收拾乾淨利落點。」兆惠沿坡下沙丘,說道,「我要和這個姓霍的隔河說話!」
霍集占的兵馬到了,望遠鏡里看著慢,馬頭到時才見甚是威勢凜凜:十幾面綉金白旗獵獵招展,上千匹戰馬狂嘶著在黑水河北岸一齊勒韁,沙塵直卷半空中瀰漫散落——見南岸清軍埋伏得一個不見,只有四五十個軍將戈什哈拱衛簇擁著紅袍銀甲一位大個子將軍,穩沉地站著靜候,回軍似乎也甚驚疑,略一整頓隊伍,一個戴著狐尾飾身著開領長袍的將軍出來問道:「兆惠的將軍?哪一位的?」
「我是。」兆惠挺了挺身子,莊重地說道,又問,「你是誰?」
「我是和卓木大台吉的家臣那烏茹孜。」那將軍迎陽站著,驕傲地翹著小鬍子,伸出拇指向後揚揚,「我們霍大台吉汗爺要和你說話。」兆惠不言聲看著,見敵陣前馬匹紛紛讓路,一匹金鞍白馬縱轡出來。綴滿了寶石的雕鞍上騎著一位中年漢子,綉金小帽也飾的寶石,鬢邊插著一根天鵝羽翎,也是開領白袍,卻是閃緞精製,渾身珠光寶氣。團圓臉是西域人特有的那種白皙、直鼻深目,眉毛和鬍子黑濃得像用毛筆畫出來那麼重——這就是受困於準噶爾、流亡逃歸、歸而又離降而復叛的和卓木回部大酋霍集佔了。兆惠把氣向下沉了沉,靜等他說話。
霍集占也在看兆惠,這位早已是乾隆朝的「紅袍名將」,圍殲阿爾睦撒納后,在哈密以西連攻三城,又追至阿媽河,兆惠像影子一樣一直追逐著自己,昨夜踹營已見他英雄神武。此刻白晝天光之下隔河覿面,看得更為真切,是凜凜長大一條漢子,眉宇間帶著凜不可犯的煞冷之氣,披甲裹袍站在沙丘下的河畔一動不動,後頭荒丘上是死一般寂靜。他不能猜透這人的心,明明路過馬光祖和廖化清大營時,只要稍加衝擊就能安全歸營,卻偏偏逃到這個死地里來?他的兵都藏到哪裡了?想著,霍集佔在馬上攤手一禮,說道:「大將軍閣下,一夜勞頓辛苦了!」
兆惠不易覺察地動了動鼻翼,他沒有想到霍集占能說漢語。
「我大和卓木部國世居葉爾羌,與博格達汗從無冤讎,相安無事。而且我與兄長為準部蒙古所欺,蒙大汗派兵解救,一直心存感激。」霍集佔道,「不知大汗聽了哪個小人挑撥離間,派將軍無故興兵問罪。傷我感激之情,反化為敵國冰炭?」說罷盯牢了兆惠。
兆惠早聽隨赫德說過霍集占口舌伶俐能說會道,聽這幾句話已見其端,心想與其繞著糾纏不清的往事苦苦析辯,不如直述其罪來得便捷,因冷冷說道:「你也是汗,乾隆大皇帝也是汗,我想知道什麼時候平起平坐的?以準噶爾雄兵百萬尚且稱臣納貢,你不過是策凌準噶爾部的一個小小奴隸部落,囚在準噶爾多年的階下囚,既蒙朝廷解救,為什麼不知恩圖報飲水思源,反而以你一部人民性命土地牛羊賭你一人一姓富貴,裂土分疆自外天朝,招來這殺身之禍?我勸你,早早迷途知返,亡羊補牢猶未為晚,我三路大軍都是征服準噶爾部的鐵騎英豪,你就好比三塊石頭中間夾的雞蛋,敢妄動,就叫你粉身碎骨!」
「雞蛋!」霍集占雙按著馬鞍,突然仰天大笑,「我敬重你是條好漢,你就敢這樣自大!這裡不是準噶爾,更不是中原。我這個——回到家鄉,也就是回到了真主的懷抱。龍——唵,龍歸大海,你懂嗎?昨天晚上你沖我的軍營,你知道為什麼能活著出去?我的孩子們都知道,是我下令不許殺死你。你是長坂坡,我是曹操的!」
兆惠一愣,才聽出他是夾生說三國,想起阿桂說有個舉子一心學習曹操榜樣,不禁一個莞爾,因大聲道:「你是曹操,那我們自然漢賊不兩立——你奸詐負義,忘恩背主,心性行為也和曹操一般無二。似你這樣逆天造惡,不但誤你自身,連累你的兄弟,這千里回疆人民,從逆數萬將士,哪個不受你拖累禍在不測之中?我勸你趁著巢穴未覆身家尚在早作歸計,一面縛降順懇乞天恩,不但可九族免誅戮之禍,三軍不遭刀兵屠殺,人民土地也無塗炭之憂。執迷不悟,恐怕你霍集佔香煙難繼!」
「死到臨頭還在說大話!」霍集占揚鞭指著兆惠身後沙丘說道,「那是什麼?那就是你們的墳墓!你的糧道已經被我截斷,馬光祖和廖化清帶著殘兵敗將,現在正在向黑水河逃亡。那個胡——胡富貴縮在營里一步也不敢出來……兆惠大將軍,你看這條河,流的不是水。你的東邊是魔鬼城,西邊是沙漠,最勇敢的葉爾羌人也不敢在這裡過夜的。你向我投降,留下你的火槍和彈藥,我送你駱駝、糧食和水……」
兆惠一直焦慮馬光祖廖化清兵力不能收攏,又無法探到胡富貴消息,聽他說到三處無恙,不禁大為欣慰,笑著說道:「我不要你的糧和水,我要的是你的命——火槍隊全部起立!」他突然下令道。沙丘頂上埋伏著的火槍手大喝一聲「喳」,一千餘人全部站了起來,一個個都赤條條只穿一件短褲,殺氣騰騰一字長蛇平端著槍,對著霍集占回軍虎視眈眈。看著手握利器居高臨下的火槍手,霍集占前部軍馬不安地騷動了一陣子,整個大隊都變得不安起來。霍集占也臉上變色,他沒有想到沙丘上是這種情勢,也沒想到兆惠突然翻臉,坐騎稍稍後退,他的護衛馬隊立刻上來掩護,幾十枝火槍一齊對準了兆惠。
「現在陣前以禮相見。」兆惠笑道,「何必驚慌呢?胡富貴大營我還有五千枝火槍,只怕你沒有本事拿去。」手一揮道,「回營!」霍集占看著兆惠退下,也揚起手擺擺,大隊人馬徐徐後退,約在黑水河一里之遙開始紮寨——這裡有沙灘,漬水,前文已述,這裡也不必贅說。兆惠一回營,章群便抱怨道:「離得太近了,他要開火怎麼辦?」兆惠笑道:「這是身份氣度較量,不是兵刃對壘。誰肯在萬千將士面前當下流坯?他開火我開火你們也開火,那成街上打群架的無賴了。今天都累了,不攻只防,這裡夜裡冷,到河裡搬些油塊兒照亮取暖,現在頭等大事是把營扎穩,再想法子和大營聯絡……」
兩軍又呈隔河對峙局面。兆惠的官軍固是馬乏人疲,霍集佔六萬餘人馬其中有四萬餘原都埋伏在勒勒河以北的沙丘里,一路走一路布防,戰線拉了三百餘里,趕到這裡的一萬先頭部隊也是個強弩之末的模樣,而且糧食要從金雞堡一點一點運,也不敢輕舉妄動——算來這一夜惡戰,雙方都有算計不周之處,兆惠實戰得了便宜,誘敵不成形勢落了下風,霍集占伏兵早早暴露,馬光祖廖化清得以從容撤回,主力陣容已經無密可保,是個旗鼓相當局面,但霍集佔全部是騎兵,主力控制了全局,又將清軍主帥壓在沙丘中與大營隔斷。若不是在沙中尋到糧食和水,兆惠其實已經到了絕地。
就在兆惠與霍集占隔河對話之時,馬光祖和廖化清已經率部回到黑水河大營。他們三人連飯都沒吃,立即商議救援兆惠的事。胡富貴黑沉著臉聽完他二人述說踹營夜戰的事。眼中閃著不知是淚光還是火光,雙手捏得格巴作響,起身在帳中轉了兩匝,又無聲坐了回去,見廖化清還在抱怨:「他就從我營西六里過去,當時我打出去,半個時辰就接應回來了,你就是咬著牙不下令!這——」胡富貴一口截斷了他的話,陰沉沉說道:「這時候說這些有屁用!老馬你說怎麼打?一刻也不能停,我要上去,那裡沒有水。」
「**,不要焦躁。我看霍集佔用兵,是個很有主見的人。踹了他的營,他退出來。兆軍門往我營邊略微一靠,立刻就四面圍上來,引他走,又不慌不忙慢慢追趕。」馬光祖道:「現在我們不顧一切強攻出去,他北邊的後備軍壓過來,大營動搖了不是小事。兆軍門不會把軍隊帶到絕地上去,他肯定要向娃娃河靠攏。我們不妨派兩支千人隊伍向西接應,和兆軍門聯絡上再作定局。」
他現是掌符主將,說的這些話也有理。但廖胡二人一比較就覺出來了,優柔多慮,能謀而不能斷,做中軍參佐是好的,當主帥不成——兩千人向西打出去,等於試著用羊肉喂狼。廖化清道:「至少要用八千人,**的兵可以用,回來的人換防。還是我帶著打出去。三天不能聯絡上,老馬你割我的頭!」馬光祖笑道:「我只要霍集占的,要你的頭做么?我是擔心敵人兵勢正盛,一擊不成挫了銳氣。」胡富貴道:「他的兵轉了幾百里,我的兵吃的飽喝得足,憑什麼不能打?不行,我要親自去!」
「那好吧。」馬光祖無奈地一笑說道,「你的八千人今天下午睡一覺,帶足二十天乾糧,五百條火槍,不遇大股敵人輕易不用火器。我帶六千人向北再打一陣,襲擾他的後方。要遇到強敵,那就是主力了,你報信回來,或者決戰或者圍敵打援再作商量。」一旦回到參謀僚屬事務上,馬光祖立刻又變得精明起來。胡富貴一躍而起,說道:「我傳令布置去!」
馬光祖待他二人出去,立刻坐下來打奏摺底稿,眼下這種情勢如不奏明,將來萬一有丁點錯失,三個人都將禍不旋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