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十五王學習入軍機 乾隆帝政暇戲寒溫
沙漠瀚海道路難行,饒是用的「八百里加緊」,馬廖胡三人的聯名奏章也用了二十五天才遞到北京。當日軍機處是劉墉當值,一看火漆印封,立命「備轎,去圓明園」,恰新票擬的貴州學政劉保琪進來陛辭,二人便同乘一轎趕往雙閘口遞牌子。一頭說閑話等候,便見太監王仁迤邐趕出來,劉墉便問:「皇上現在正見人呢么?」
王仁多少有點近視,已走得很近才看清是他們二人,忙打疊起笑容,說道:「皇上方才和和大人下棋,後來十五爺進來說事兒,雙閘上頭太監稟說您遞牌子,叫小的出來接著您吶!」劉墉點頭一笑,跟著往裡走,問道:「和珅會下棋?倒沒聽說過。」王仁賠笑道:「和大人會下大棋,圍棋剛剛兒上手。下大棋能贏皇上,下圍棋就不成,叫皇上吃得黑子兒那怎麼說?——是屍積如山罷?」
從來臣下與皇帝對弈,即便是國手,也只有輸的,頂多是戰平求和。和珅卻是有輸有贏,劉墉也覺新奇的,笑道:「我只記得人說當年世宗爺和劉墨林先賢下棋輸過一盤,和珅夠膽。」王仁道:「和大人說『能贏故意兒輸也是欺君』。主子高興得笑呢!」說著已到殿門口,二人趨步上了丹墀報名,便聽殿中乾隆笑道:「都進來吧。」劉保琪跟著進來,卻見這裡和養心殿規制不同,方圓長寬都要大一倍出去,東暖閣珠簾吊垂,大炕几案隔簾隱約可見,西邊一個大廳臨水接榭闊大軒敞,外頭碧水幽幽綠樹鬱郁,窗子一色都是淡黃蟬翼紗幕起,顯得又幽僻又寬敞,乾隆也沒有戴台冠,只散穿一件雨過天青紗袍,搖著一把素紙摺扇坐在西窗下茶几旁,顒琰設了個偏座面北正座,和珅卻是面南站著,正笑著說話:「……北邊唱蓮花落子的和南方花鼓戲、中原的高台曲兒、晉陝的二人台都是一類。不同的是蓮花落子都是女的唱,妙齡丫頭登場度曲,也實是妓女別樹一幟。像晉北的二人台,又都是男女合台出場,鄉里無論男女老幼都來看,沒有一點忌諱的。唱到半夜,押台的掌班站台口上喊:『婆姨妮子帶娃娃們回去睡覺了!下頭要上葷的了!』女人們一走,台上男女戲子們就放開手段戲嬲,也唱也說,浪聲喋語加上猥褻狎邪,脫得半裸了摟抱親嘴兒,什麼禮法大防風化敷教,都一些兒也說不上的。說蓮花落子的天津衛最多,看去衣帽周正,那些女孩子一個個就似偷漢子的積年、風月調情的都頭,淫言褻語說著和茶客逗情賣俏,正為不見直露粗俗,比高台曲二人台之類的更不成話。奴才幾次傳諭地方上厲禁。有時好幾天,過去一陣風還是老樣兒。想想這些人,這就是人家的飯碗,真的砸了明的變成暗的,攤頭兒捐也收不上來了。這麼著只好划個圈兒,像北京的八大胡同,天津就劃在北門外侯家后庵一帶。本分人家子弟去逛,父兄們自然要約束的。浮浪哥兒街頭游棍混混兒,就管不了了。只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顒琰不言聲聽著,待他說完才道:「這是弛禁,總歸還要想法子嚴厲些子,上回一個黃帶子宗室,論起來還是我的叔輩,生白布捂著鼻子嘴,說是『受了風』,後來才知道是楊梅大瘡,京官去嫖八大胡同的也是狼一群狗一夥,得了病不敢尋正經大夫,找個江湖郎中輕粉截葯幾天光鮮應付衙門點卯。長此下去怎麼得了?」
劉墉二人原以為乾隆他們閑談民間風俗,至此才明白是在說正經事。為京官不守官箴,劉墉早恨得牙痒痒的,單是刑部衙門就處分了二十幾個,無奈已經「約定俗成」,不但京師、天津、各省城都會大小衙門上下官員都一個樣兒。說聲「厲禁」,抓幾個倒霉蛋,罰一筆議罪銀子,待「弛禁」了依然故我。想想除了「划圈兒」竟是別無良策,不由嘆了一口氣,想起自己正經差使,雙手將摺子遞上去,說道:「兆惠大營遞來的軍報,事體急,請皇上裁度處置。」
「哦,兆惠的?」乾隆一聽「急」字,臉上已沒了笑容,接過摺子便展看。殿中頓時雅靜下來,和珅等三人都不知出了什麼大事,或坐或站心裡打鼓,不停地覷乾隆和劉墉神色。
奏報只有兩千多字,乾隆枯著眉頭接連看了兩遍,遞給顒琰說道:「你和和珅都看看。兆惠,朕看他是貪功冒進急於求成,孤軍深入給人家困住了!」說著站起身來,踱至窗口,隔窗望著外邊出神。屋子裡的氣氛頓時變得僵凝了。一時和珅也看完了,和顒琰幾人都沒吱聲,忽悠著眼看乾隆。不知沉默了多久,顒琰說道:「阿桂在浙江,正奉旨趕回,可否發文叫他快些回來?眼下軍機處幾位都是文臣,不熟悉軍務。」和珅卻道:「我看劉保琪的差使可以變一變,快馬趕到洛陽,咨問一下福康安,看有什麼措置,他可以在洛陽直接給兆惠下令調度,一頭趕回北京請旨,似乎妥當。阿桂剛剛受過申斥處分,為這事情急召他……」下頭的話似乎礙難啟齒,便停住了。又囁嚅道:「奴才總覺得竇光鼐有些言過其實。詔書還在軍機處沒有發,收回成命再斟酌一下也是一法。」
阿桂受處分,劉保琪還是頭遭聽說。劉墉等人卻知道,是竇光鼐參奏浙江虧空,派阿桂為欽差大臣查實,查來查去沒有虧空,乾隆申斥了竇光鼐,聽說竇光鼐又親函密折申辯,辭氣很不和平,有「不要作官不要性命」的話頭,劉墉沒有看過原折,內情不詳,但乾隆轉頭又訓斥阿桂,撤差奪俸的旨意他卻是知道的,見和珅來回反覆說話,不禁都又盯住乾隆。
「海蘭察打下昌吉,朕以為兆惠必能下金雞堡,朕之期望何其厚也!」憋了半日的乾隆終於說話了,語調又緩又重,冷淡得令人心裡一陣陣發涼,「五萬人馬屯在阿媽河,攻到勒勒河又退到黑水河……」他頭也不回,突然對著窗外惡聲吼道,「這是敗退!敗得連奏章都遞不回來,還要手下的將軍來搪塞朝廷!……朕又何其失望也!」
這突然的發作,似乎蘊著多少憤懣、期待的失落,還夾著無奈與沮喪,四個人驚悸得身上一顫,顒琰帶頭跪了下去。他背著手轉過身來,幾個人見他眼風掃來,都忙低垂了頭。看不見乾隆臉色,只聽他一句接一句數落:「除了福康安,相臣無能,將臣無能,朝臣庸碌,外臣也庸碌!不然,何以一個林爽文,作亂江南作亂山東,縱橫捭闔,就拿他不住?孝感一個走江湖的,傳幾句邪教,帶幾千人就佔山為王!大鬧元宵節天下串通,北京的匪首拿不住,南京的、福州的……說出來就出來,官府制約不了,說躲藏官府就搜捕不到!看來……朕真的是老了……」他的語調兒變得有點柔和傷感,又像在祈禱訴說,「聖祖手創,世宗艱難維持,朕也自信勵精求治夙夜不倦……還是想做個完人,做個十全老人……看來竟是水月鏡花虛妄之想?」他用手指定顒琰,「你自今兒起,進軍機處學習行走。現在擬旨,兆惠怠慢玩敵輕狂自大,致中敵奸計敗退黑水河,辜恩溺職情殊可恨,著剝去他的黃馬褂,收回雙眼花翎,著馬光祖等全力接應回營,革職留任,待福康安到營接任掌事!劉墉和珅輔政無方,致使政務多有荒疏,各罰俸半年以示懲戒。湖廣孝感暴民滋事,皆因該總督勒敏平素政教荒蕪刑罰失當,著勒敏降三級處分,戴罪留任,相機征剿劉相五立功贖罪。」一連串的處分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劉墉原想勸說,聽著他「橫掃」過來,提名道姓連自己處分在內,雖知是遷怒,氣不打一處來,卻也能諒他的苦心,和珅嘬唇伏頭一聲不語,劉保琪本來只是引見陛辭到貴陽,順便給福康安傳旨的,不成想遭遇這個場合,從沒有經過的,已是嚇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蟬。乾隆卻不管不顧,指定劉墉說道:「劉墉給阿桂擬旨。保舉兆惠為主帥的是他,兆惠失利他也罪責難逃。前者斥責竇光鼐,阿桂和珅力保浙江無虧空,指摘竇某好名沽恩誣人清白,今竇光鼐已將該省府庫擅自挪借民間銀兩充實庫存的借據封寄朕處,和珅仍舊替浙省說話,你們已經陷朕於不明,掃了朕的體面,還敢虛詞嘵嘵置辯!」和珅慌得頭碰地砰砰有聲,說道:「奴才見借據只有一張,孤證不立,所以恐有言過其實處……」
「一張?你放屁!」乾隆近前,很像要踢和珅一腳的樣子,又止住了,「他寄來的是一張,手裡握著三百張!下頭拆爛污,你也拆爛污,哄著朕高興天下太平!」和珅再不敢搭一句話,只雞啄米般連連叩頭。乾隆卻仍沒完,接著道:「發旨給福康安,暫時不必來北京,即著從洛陽啟程,星夜趕赴兆惠黑水營接掌撫遠招討將軍印信,一路滾單報朕知道!」說著,一拔腳穿殿,獨自去了東暖閣。
三個大臣一個皇子被他撇在了西廳里。起初眾人都被唬蒙了,怔怔的不知所措,大眼瞪小眼愣了一會子,劉墉撐了一下臂道:「十五爺,這麼著不成,我過去懇請皇上再思再慮。」顒琰的臉色也異常蒼白,看一眼不言不動的和珅,說道:「你們去只有火上澆油的。還是我過去吧。」劉墉感激地看了看這位阿哥,說道:「先勸皇上息怒,不要急著請旨說事……」顒琰點點頭,見和珅仍伏著不動,厭惡地轉過臉,徑自去了。
乾隆的臉色已不像在西廳里那樣兇狠,幾個太監顫顫的躡著腳步小心侍候他,冷毛巾揩了臉又送上來涼茶,王仁跪在椅后輕輕給他捶著。顒琰見他閉著眼,不敢驚動,只作了個手勢令王仁退下,自己親自過來替他捶背,又用手在他腦後風池穴、頸間肩上輕輕按摩,約半頓飯辰光,乾隆長長舒了一口氣,擺手示意他歇手,喟然說道:「老十五啊……阿瑪是不是越老火性越大了?方才的話,想了想,有些竟語無倫次……」又嘆,「唉……風雨流年、樹猶如此……」
「皇阿瑪……」顒琰見他這樣,本來滿心驚慌不安的,轉而又覺傷心悲涼,心裡一酸,眼淚幾乎淌出來,已經帶了哽聲兒:「您別這麼想……聽著叫兒子難過……前兒您練布庫時候,三十斤的石鎖還玩得轉,氣色身子骨兒不亞尋常四十歲壯年人。兒子和和珅在一邊私議,兒子說您能活一百歲,和珅說還不止,至少一百二十歲……咱們大清有您在,萬年天下太平是穩穩噹噹的,您就是兒子們的靠山。有您,再難的事兒總都能化解開的……」
乾隆由他輕揉細按,又透了一口長氣,伸臂在肩胛顒琰的手上輕輕拍了拍,又垂下來,嘆道:「痴兒,你也讀過二十四史的,活過七十歲的皇帝自祖龍以來只有三個。你說一百歲是孝心,他說一百二是奉迎……」顒琰道:「不是奉迎,兒子聽是真心話。」「奉迎也好巴望也好,是真心就是忠孝。」乾隆知道這個兒子,有時是很執拗的,一笑說道,「你是為他們求情來的吧?可以輕一點發落,但不能免。一來他們確實有過,照規矩要整治,二來阿桂和珅都還盛壯,要時不時敲打提醒兒,別叫他們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明白?」
顒琰的手停了一下,忙又接著輕按,他這才明白,乾隆今日七分火氣,還有三分是藉機「敲打」。他過來,原是要辭「軍機處」阿哥當差的旨,為旨意拾遺補闕給眾人說情是順水人情的事,聽乾隆這些話,心中不禁一震,卜卜急跳幾下忙穩住了神,話語卻變得更加輕柔:「兒子這才明白了……不過,劉墉沒有過失的呀!您瞧他的羅鍋子,蜷得更像個蝦了,人也消瘦得那樣。紀昀去了,他一個人干兩個人的差使,聽說每日只能睡兩個時辰……」
「像蝦有什麼不好?侍衛不都是蝦么?龍王也要魚兵蝦將么!」乾隆已經完全平和下來,娓娓說道,「……再說,他是個漢臣,別人都受了處分,單留他一個,不成了眾矢之的?——你大約也為一人獨自進軍機,怕皇兄皇弟們生出議論?」顒琰一肚皮的忐忑狐疑過來,還沒有「勸」什麼,自己反倒被勸醒了不少。聽乾隆這麼問,心想在這樣人面前與其閃爍其詞,不如爽直坦誠些的好,因喃喃說道:「兒子的心思難逃阿瑪聖鑒,還是和兄弟們一樣的好……」乾隆道:「既已宣布,沒有收回的道理。你是『學習』嘛……」他終覺不能圓融,又補了一句,「顒璇也來學習。」
顒琰聽了一怔:無端又加了個八阿哥,別的人都不進來,這是什麼意思?見乾隆舒展身子示意不再按摩,忙要過涼毛巾請他揩面,又對一杯涼茶遞給他,退到一邊垂手侍立,說道:「這麼著最好,有事兩兄弟能商量著辦……阿瑪,兒子方才一直有個蠢想頭,兆惠貪功冒進固然有罪,但細看奏摺,不像是潰敗,只是敵人奸狡,沒有中了兆惠的計,小有挫折而已。現在情勢不明,稍待還會有軍報遞來的。他被敵圍困,企盼著解救,就有處置,似乎等解困之後再說不遲。福康安也不必急著去,道路太遙遠了,他趕到了,戰事也完了……還是寧耐一下好。」
「嗯。」乾隆點了點頭。他其實何嘗不知道正是他連表彰帶催促連連下旨,兆惠不得已才「冒進」的,但這一層失誤連他自己心裡也不肯認承的,何況對兒子臣下?沉吟片刻,手指點著西邊道:「叫他們過來吧!——那個跟劉墉進來的叫什麼名字來著?」
「劉保琪。」顒琰說道,「是紀昀的門生,翰林出身。」見乾隆無話,顒琰方擺手命太監傳旨。
一時三人依次魚貫入來,瞧著乾隆果然已經消了氣,才都偷偷放了心。和珅已換了笑臉,說道:「方才軍機處從城裡報說,兆惠營里又有軍報,已經到了潞河驛。奴才已經著他們直接呈過來。我們又詳看了奏摺,敵軍大營被毀,死傷慘重,兆惠的兵力沒有損,看樣子是報平安來了。」乾隆沒有理會他的話,對劉保琪道:「你叫劉保琪,先頭跟的紀昀,在李侍堯步軍統領衙門裡當過差,又到四庫書房的,是不是?」
「是。」劉保琪不料乾隆知道自己這麼多的履歷,高興得眼一放光,忙叩下頭說道,「臣劉保琪。」
「不要小看了學政,那是一省教化文明之首。」乾隆此時想起紀昀李侍堯都說起過他,王爾烈也說他有紀昀門風,想著他進殿探頭探腦的樣子,不禁一笑,又正容說道,「貴州人無三分銀,天不晴地不平,是個窮地方,苗徭雜居,風俗不一,歷來教化難施。你去要用心辦差,實在缺銀子,和珅可以給你撥些。鄉試名額嘛……世宗爺在世時訂的數額,已經過去五十多年,比著川陝的例,還可再加增一些。學政使,是一方生員座師,並不歸督撫節制獎罰,你有什麼條陳,可以隨時據實奏陳。」
「是,臣劉保琪恭遵聖諭,一定盡心竭力巴結差使。地方教化維持好,多出節婦節女,少出流氓地棍,和大人多給點錢,我把學堂修起來,多給國家造就幾個好人才。」
幾個人聽他說得風趣,都不禁一笑。和珅笑道:「這說的多出好女人,少出壞男人了。既然有旨,我自然遵旨多撥點銀子。只你要吹牛,我就少不得要彈你。」劉保琪道:「人才事關國家氣運,這是皇上去四庫書房多次訓誨過的。只要用心作養,不愁不出人才。總督臣錢灃就是貴陽人。」顒琰劉墉都聽紀昀說起過他,果然應對便捷,都暗自點頭,只和珅聽他提到錢灃,木了木臉,旋又帶了笑容。
「你這就去吧。回頭見見和珅。」乾隆微笑著道,「但願你能多作養幾個錢灃出來。錢灃在雲南不加火耗,率領軍民疏浚洱海修造塘壩灌渠,開地兩百萬畝種植水稻,桑蠶麻絲,田土增了三成,他自己還親自種了二畝稻,夫人家人紡織自養,大理人要給他修生祠呢!」
他大誇錢灃,說得容光煥發,和珅卻愈聽愈不自在。半個月前錢灃有密折,內容半點也打聽不出來,又有旨令錢灃進京述職,他總覺得有不利自己的事,卻又無從置喙,顒琰卻不知他心思,乘機笑道:「軍機處人手不夠,錢灃既學問才幹優長,何不補進來使用?」
「雲南百務初興,貴州他也要整頓政務。朕要他立起榜樣來,沒有三五年功夫不成。」乾隆笑道,「他年輕,已經升得太快了,眾人不免不服氣。劉保琪或在貴陽或在途中,一定要見錢灃的,傳旨叫他不要忙,慢慢走,秋涼到京不遲。帶二斤人蔘賞給他。還有福康安,在洛陽城裡,你也要代朕宣慰,告訴他西安的軍報過來要拆看,密封條陳再奏方略。洛陽城裡要是熱,可以移到邙山或者是龍門香山,避過熱天再聽朕旨行事。」
這就是說福康安「去黑水河」的旨意已經撤消,劉墉顒琰頓時略覺放心。他如此關心臣下,巨細不遺體貼入微,也使眾人感慨激動不已。只劉保琪頭一遭見乾隆治事,一時是傾盆大雨,雷擊電閃,一個處分接一個處分毫不留情,一時又如沐春風和煦宜人,一熱一涼間有點接應不暇,見乾隆擺手命退,這才跪安下來。
「和珅留一留,你們也下去吧!」乾隆說道,「潞河驛的軍報無論消息如何,都要即時報朕知道,劉墉晌飯就陪你十五爺一起用。御制的丹陛大樂歌詞要送進來,也要推敲一下。」他頓了一下,緩緩道,「就這樣罷。」
殿中留下了和珅。今兒,他摸不清乾隆的意思,也有點摸不到乾隆的脾氣,早晨傳膳時分進來,乾隆就板著個臉,太監們唬得個個悚息屏聲,幾乎都是跪著侍候,小心著套問,才曉得是為孝感教匪嘯聚造反的事。又數落幾個皇阿哥「習染名士風氣,吟風弄月標榜清高,不曉得作父親的治政艱難」,又抱怨「一絲風也不透,園子里也這麼氣悶……」總之橫不是鼻子豎不是眼,處處都不順。好容易下了幾盤棋,漸漸緩過精神來,又來了顒琰,閑談中敘聊些輕鬆政務,已經好了,又逢上劉墉來說軍務,又復大為掃興,光火起來無論賢不肖,人人一個處分!……這會子單留下自己,又為的什麼呢?和珅打定主意,摸不清乾隆意圖絕不摻和政事,只微笑著側立在旁,不時用眼角餘光睨著乾隆。直待內侍們又為乾隆更衣,端來冰湃西瓜吃了一小塊,涼毛巾揩臉,漱口,乾隆輕咳一聲,和珅知道他要說話了,立刻豎直了耳朵。
「和珅,」乾隆的口氣不咸不淡,像說閑話又像認真問話道,「雙閘北便門出去,和圓明園對門的那片宅子是你的吧?」
和珅顯然沒想到乾隆會問這個,抬臉看乾隆一眼說道:「是奴才的蝸居……」他是個心思極靈動的,立即想到是有人說了閑話,咽一口唾液接著說道,「憑著奴才家產,全仗著皇上賞的密雲兩處莊子,還有順義和遵化賞的地裡頭出息,蓋這處宅子那是今生休想。還是沾了修圓明園的光兒,也是主子的雨露之恩,才造起來了。」
「園工,是國家捐賦上頭正項開支,」乾隆也沒想到和珅會直認沾光,皺了皺眉頭問道,「你就是管園工的,又總攬天下財務,怎麼可以在這裡頭『沾光』?」和珅聽著卻不害怕,見乾隆摸杯子,笑著上前一步,麻利幹練地為他倒上茶,又從容退後,說道:「皇上誤會了,和珅有幾個腦袋敢貪污工銀?這塊地劃出來是請過旨的,有檔案可查。為十格格下嫁奴才兒子,造這個額駙府定製是三十頃,這裡只用了二十多頃,拆遷的民居也不多,因為園子地角邊線劃出來,加上這塊三角地那就不齊整了,所以調撥出來當了存料場子。說沾光,那裡原來是個低洼塘子,廢料磚瓦堆垛棄掉的把塘也就填平了,奴才就省下三五萬銀子,豈敢侵佔庫銀呢!還有,造房地基填的碎磚也沒有花錢,這園子里石料灰渣、半截磚之類的,原都統一推到北海子邊去,奴才宅地地平也用這些物件填充的。門口那座石坊,還有那對石獅子,是內務府按額駙府定製請旨賞給。其餘造房正用磚瓦木石,匠人工銀,萬歲爺賞了五千兩,太後娘娘三千兩,其餘的都是奴才自己賬房開支……」他記性極好,賬頭細務又十分熟悉,掰著手指一一奏說,磚灰沙料幾何,工銀飯費若干,各色木材漆料、木匠細工價銀分別……都詳明無遺,有幾個管過工的太監在旁聽得都暗自吃驚,乾隆卻早已墮入十八里霧中,連前頭的話沒聽完已經懵懂了。末了,和珅又道:「這只是個大體。萬歲爺若信不過,那是放不爛的賬,派工部的人一查,就曉得奴才清白了。」
乾隆笑道:「好嘛,朕隨便一問,你就這麼一大套!朕也沒說你貪污嘛……還是公私分明的是。你自己的賬,官家的賬都要放好,你說的這些朕也不得明白,只防著有人疑惑,你兩手空空說不明白,就不好辦了。」和珅道:「這是一點也不得失誤的。戶部支出、工部收納、內務府使用報賬,比奴才這個小宅子繁複一千倍,他們上次賬簿子對賬,毛數兒錯出十六萬兩,三家對著吵,都紅了臉,我坐在上頭聽,說『勒制台的八萬石糯米是貢米,不是採辦米,三八二十四萬,景德鎮燒的鋪水池子的瓷磚,燒炸了一窯,價錢漲出去三萬五,西山石料廠**損耗冒支一萬,途運石料損毀又是個三萬五。你們給我折算,是不是頂冒了十六萬出來?』我一說他們都笑了。奴才做這麼大官,又沒有在外任也沒有出兵放馬,不在差使上仔細留神,主子要我做什麼用呢?我貪污工料叫人查出來,不用主子說,自己也羞死了,那邊水榭子水深兩丈四,自己跳進去當了屈原!」乾隆已聽得哈哈大笑,說道:「畏罪自殺,還說是當了屈原!」
「說笑歸說笑,錢字旁邊兩桿槍(戈),利字旁邊一把刀,不能不警惕。」和珅正容說道,「皇上叫奴才管藩庫,是叫奴才利天下,不是利自己的。這不單是忠不忠的事,還是天理良心。這麼大個天下,這麼大個園子,銀子整兆整億的打奴才手裡過,這是多大的信任!說手指縫兒不嚴撒漏一點,那是奴才無能;說奴才中飽私囊,奴才永不敢有這個心膽!」
他前頭細算賬,後頭擺天理人情,鼓唇搖舌說得萬分懇切實在,倒比賭咒發誓指天矢口更其誠懇可信。本來這是錢灃密折里點到的一句話,被和珅一抹平展如紙。聽和珅無辜,乾隆倒覺一陣寬慰,笑道:「外頭走走吧,不要再和朕說錢了。」
和珅心頭卻仍不寬鬆,他自謂朝野內外上下相處,只有灌水澆花的,沒有栽刺的,已是「一團和氣」得圓融周到,不料還是有人盯著自己,而且連點風聲也沒有就直達天聽!除了錢灃誰敢?誰能?陪乾隆走著,心裡犯嘀咕,臉上卻仍是春風滿面,指點著西邊一帶笑道:「那邊就是寒溫泉,夏天是涼水,冬天是熱水。主子說過幾次,七事八事的總忙得顧不上去。今兒趁巧兒,奴才陪您瞧瞧如何?」
乾隆無聲點點頭,漫步隨和珅西行,他的心思似乎還在兆惠的軍務上牽念。踱著步子沉思道:「不要怪你主子光火。你就管著錢,算算兆惠海蘭察用了多少庫銀?加上天山駐軍,兵力比霍集佔多出兩倍不止,封了夫人封兒子,進膳時候都想著有沒有呵護他們家人不到的地方。官,到了大將軍,無可再升,爵,到了公爵,也無可再晉。有人蔘奏彈劾,不用他們說話,朕都護在前頭,怎麼一味在前頭玩老鼠捉迷藏?朕還能怎樣才能叫他們滿意?咳……為臣難,他就不知道為君更難啊……」
「依著奴才見識,」和珅也嘆息一聲,「打完這一仗,其實天下太平,再也沒有大仗可打。這不指著兆惠和海蘭察,下頭的兵將誰不指著打仗升官發財?閑在一邊看文官發財,那又是什麼滋味?再說,輕而易舉就打勝了,也不見功勞嘛!好比秦越人見蔡桓公裡頭說的『醫生好以不治以為功』,這也是人之常情。您這頭急驚風,他那頭慢郎中,還是因為他曉得這病沒有大幹礙。軍事上頭奴才只當過幾天兵,阿桂才是真行家。他這就回京,您瞧著吧,他准說這仗難打。也難怪,帶兵的打仗都是越打越小心。」他不動聲色,娓娓談心間兩個大將一個軍機各人都栽了一個「私意」根子,乾隆卻毫無覺察,想想又一陣惱恨,卻不是發作的地方,咽了一口唾液說道:「用這樣的心思事君,那就等著瞧!」和珅睨了他一眼,口中又變了調兒:「說這些將軍有二心,那也不公道,沒有使盡十分氣力罷了。比起文官,武將們好了不知哪裡去。有文官比著,主子也似乎不必對他們求全責備,畢竟那是兇險地兒讓人賣命的差使。這會子主子不歡喜,是因為差使不順心,一個紅旗大報捷奏進來,他們一床錦被遮蓋了,主子怒氣也煙消雲散了。一個官,一個祿,一個錢,天下英雄誰能出這羅網?奴才下去,看著戶部再撥些銀子調過去,鼓勵鼓勵士氣再說。」
二人說著,已到一帶稠密林子旁邊,老樹翳天竹木婆娑比著別處更加茂盛蔥蘢,一帶女牆上頭葛藤糾纏虯枝蟠結,中間就樹勢結成的藻須花門拱著一塊石匾,是紀昀的字端楷寫著:
宜人潭波
和珅笑指道:「這就是寒溫泉了。」又對跟著的太監嬤嬤侍兒女官們道:「裡頭有侍候的人,你們就在這候著,皇上叫進再進去。」說笑著帶乾隆進來。乾隆因見一帶歇山式殿宇坐南向北,外邊沒有設丹墀,一色大理石鋪地,規制有點奇特,張著眼看殿中時,和珅笑道:「裡頭是仿西安華清池造的,不過大些,冬天溫泉也不能露天沐浴游泳,所以有這座殿。」乾隆這才明白,這處殿是專門冬浴冬泳用的。從殿東繞出去,眼前忽然一亮——殿北院中沒有空場,一大片空闊地全是水,圍在碧樹綠叢之中,約可二畝方圓,四周全都是青石階級梯形入水,東邊是泉,水涌如溢,成潭形渦旋之後向西穿樹越牆而去——此種結構中華絕無。乾隆只在西洋圖樣冊上見過,正要問和珅,聽池心小島旁一陣水響,轉臉看時,是幾個妙齡女子游泳累了在島上曬太陽,見兩個男人進來,驚得下水躲藏,乾隆眼中光波驚喜地一閃,看住了。
下水的共是四個女孩子,光景都只在十七八歲之間,渾身上下都脫剝得只有一件短褲,所有衣物都堆放在乾隆腳下岸邊,此時被人掩襲藏在水裡,縮著身子不敢站直,想過來取衣又不敢,清亮得纖塵不染的水中又毫無遮掩,白玉般的肩膀、腿腳都漾在水中搖蕩不定。見乾隆下死眼盯著,四個女子都臊得羞暈滿頰。有的用手掩乳有的捂臍,背對著岸低頭吃吃地笑,只中間一個膽大的沖岸上輕聲喊:「和大人……興這麼看女人的么?好歹叫我們穿上衣裳么!」
「是恩春嘛!」和珅早已笑著背轉了臉,說道,「我不敢看……說過叫你們來侍候皇上的。這就是當今萬歲爺。主子別說看,就要怎麼樣,你們也不能違旨……」四個女子這才知道是皇帝,扭腰擺身的羞澀之外又加幾分不安,不知是誰偷看乾隆一眼,小聲說了句什麼,幾個人忽然爆發一陣嘰嘰咯咯清脆的笑聲。見那個叫恩春的一手護乳,試著過來伸手要扯岸上衣服,乾隆一伸手便拉了她上了台級,笑道:「好一副美浴泉圖!既已撞見了就是有緣。你叫恩春,她們三個呢?既然游泳累了,這邊岸上不好歇么?為什麼到池心子上頭呢?」
那恩春被他赤條條拉上岸來,躲無處躲退無處退,嗔不是惱不得,見皇帝隨和溫存又有幾分榮耀自喜,一手被他扯著,一手將濕漉漉的頭髮攬在胸前,已是嬌羞滿面微微氣吁,偏臉低頭回道:「羞人搭搭的……主子這麼著看叫人瞧見……」乾隆呵呵笑道:「和珅就這麼臉背著,朕不讓他轉臉他敢轉?好,好!這麼不好意思的,你們就穿衣裳!」四個女子如蒙大赦,紅著臉,水淋淋的上岸急急穿衣。一個個松挽垂髮寬結絲絛慵妝陪侍,和珅這才介紹,一個叫懷春,一個叫思春,一個叫逢春,一個叫恩春,「都是江南新買來的孩子,在暢音閣讓太監嬤嬤教習過,送過來侍候的。原想等主子西邊懷柔書房落成再當差,不防今兒就邂逅相逢了。」
「好好!」乾隆高興得渾身都舒展了,不錯眼看了這個看那個,「四春,名字也好!剛好兒的筆墨紙硯,一人管一樣兒。這泉水好,池子好,四周環樹隔成世外桃花源……看你們洗澡,有點像這個……嗯,這個……」他突地想到《西遊記》里豬八戒盤絲洞偷窺濯垢泉,想想不雅,卻又一時尋不出雅的來,和珅卻有備而發,脫口道:「是牛郎看織女洗浴……」「好,好!」乾隆高興得鼓掌大笑:「這個譬喻好!牛郎看織女……好!」他沒有喝酒,言語神態已帶了醉意,幾個女子起先好奇羞縮,也有點畏懼「天威」,見他這樣,已是什麼都「好」,忍不住葫蘆兒偷笑。聽乾隆問:「會不會琴棋書畫這些差使?」和珅忙又道:「江南家女兒這上頭原都有點家教,奴才聽過,逢春的曲兒唱得好呢!」乾隆但覺此時身在花叢,陶醉迷離不知所以,拍手笑道:「你是方才背臉兒捂嘴偷笑的那個罷?逢春——這個名兒有意思,原來會唱曲兒?取家什來,就這殿前水亭子旁唱,又涼快又清爽,多少是好!」
這「四春」是和珅在崇文門關稅上就留心物色了的,家裡都是戲子出身,隨父兄小世界上混出來,到京走戲串堂會,什麼王府貝勒府里都走動,龍子鳳孫達官貴人場里練出來的,經和珅千挑萬選的頂尖伶俐人。原是預備送給乾隆的弟弟弘晝承歡破悶使用。弘晝薨了,他又升進軍機處,變了主意,又送進暢音閣,請來京名角著意調培教習出來。雖都是花信處子,自來的天生麗質,才色藝俱全了,又都見過大世面的,今日見了乾隆,哪個肯放過富貴緣分?若不是和珅事前再三諄諄教誨要「體態尊重,舉止有度」,早就要「體態風騷,舉止嬌痴」起來。此時見乾隆高興,又隨和如同票友[1]
,早放了膽,逢春便過來立在乾隆背後替他揉肩捏腰,思春跪在乾隆膝側捶腿捏腳,一雙小手靈靈巧巧若有似無周到按摩,懷春和恩春取家什調箏弄弦,侍候乾隆茶水巾櫛,說笑著逗樂子,把個乾隆喜得合不攏口。和珅原怕她們輕佻惹厭了乾隆,見乾隆高興得無可無不可的,也就一顆心放下,在旁賠笑道:「主子萬幾宸函,稍有整暇,音樂調娛,能得半日開懷歡笑,這也難得的。就只她們小門小戶出身,不曉得天家規矩,看她們還是天真小女孩,多原諒了吧……」
「什麼規矩?這裡朕就是『天家』,朕高興就是規矩。整日澹寧居里養心殿乾清門和你們一處,那些悶人規矩還不夠?」乾隆笑著看四春忙乎,輕輕拉過思春一隻小手握著揉摸,隨隨便便說道:「孔夫子的規矩在廟堂,在稠人廣眾裡頭使得,進了閨房又是一回事——論衣裳還是漢裝的好。你看這四個,水曳裙淺比甲、合歡鞋子、散發烏雲青絲垂髫,一換上滿裝,把把頭勒得頭皮緊繃繃的,腳底下花盆底蹬上,走道兒挺胸凸肚的,西施也變成無鹽了。」逢春在他耳邊說道:「您是龍主爺,您下一道旨,都換上漢裝,誰敢不遵?」和珅在旁道:「這是國政,你不要在主子跟前議論!」乾隆卻笑著一擺手:「好哇,梓童把『龍主爺』都搬出來了——我們這是唱戲么,何必那麼較真?她不懂,回頭慢慢說就明白了。」逢春一伸舌頭笑道:「奴婢再不敢了,這才堪堪的明白了。」乾隆又伸一手捉了逢春的腕子,摩挲著,嗅著,說道:「朕原也打算下旨天下易服漢裝。太后、八旗王公都反對,這個祖宗家法變了容易忘本,只好撂開手了。皇帝也有禮管著,也不能想怎樣就怎麼樣……」
說笑著簫管琴案已經擺布停當,四春蹲了萬福,懷春撫箏、思春抱月琴、恩春按簫,略一試音,清樂頓起,逢春亭亭玉立如臨風瓊樹,纖指合掌輕舒皓腕曼聲唱道: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廓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曲聲甫落,和珅便鼓掌喝彩:「好!」乾隆道:「好自然是好了,只是太熟套。有艷情綺麗的再來一闋。」四春一會意點頭,樂曲一轉,逢春又唱:
苦憶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
滿庭木葉愁風起,透幌紗窗惜月沉。
疏散未閑終遂願,盛衰空見本來心。
幽棲莫定梧桐處,暮雀啾啾空繞林……
曲調婉轉低回,如清越流泉徘徊,曲成歌歇尚自餘音裊裊……乾隆已不知身在何處,閉著眼雙手按拍和節,一邊聆聽,細細尋思其中意味,臉上似喜似悲,已是有些心馳神醉。許久才道:「這是魚玄機給溫飛卿的詩了,『盛衰空見』『暮雀啾啾』兩句幽咽凄清,悲涼之氣何其深也!加上這麼柔腸凄戀的調子,更令人悲秋凄涼……」
「還是換個俗點的,熱鬧紅火逗人歡喜的好。」和珅在詞曲上頭,雖說常聽堂會附庸風雅,其實只能算個文場白丁,什麼魚玄機、溫飛卿聽來統都不懂。見乾隆神色凝重愀然凄惻,忙笑道:「上回隔院子聽你們唱的什麼『枇杷黃』,詞兒新鮮,調子也活潑,我覺著就好。」思春笑道:「那是唱端陽節的,時令不對,怕難入皇上的法耳。」
「法耳!」乾隆一怔,旋即大笑道:「只聽見說『法眼』『法身』的,還竟有這一說?廚子這一會兒進上菜來,那一定還要用『法鼻』嗅一嗅,『法舌』嘗一嘗了!既是好,不論端陽重陽都使得的,你們何妨頓開『法喉』唱一唱呢?」話音甫落,思春懷中月琴錚然切嘈響起,逢春懷春含睇巧笑留眄顧盼對唱,逢春臂曲指畫唱道:
枇杷黃,大爺慌,小姐急,娘姨忙。
思春便問:「怎的就大家這般張忙?」懷春唱道:
有客雖速亦不至,榴花紅照雙眼盲!
乾隆方鼓掌叫了聲「好!」懷春介面又唱:
屈原此日汨羅死,伍員此日胥江亡。
諸君此日忽不見,豈與二子同徜徉?
逢春便接:
申江之水深百尺,容君百輩竟難測。
一聲低唱等郎來,淚珠點點衣裳濕!
衣裳濕,帳中化作望夫石,
君不見,多少恩情話不休,大言揮霍買風流……
乾隆便回顧和珅,嘆道:「關雎之情入於俗語,正是大雅之音,誰說這曲子俗呢?」和珅正低著頭想心事,聽見說話猛的一個憬悟,賠笑道:「主子說的是!奴才哪懂這些個呢?」舐舐嘴唇又道,「大約潞河驛的軍報又遞進大內了。奴才惦記著這件大事呢!這麼著,主子難得寬懷一日,且讓這幾個孩子陪著樂子,奴才出去瞧瞧,若是不相干就罷了,要緊的事報進來主子裁奪。這麼著可成?」乾隆蹺足瞑目,偏著頭雙手按節和拍,已是聽得心往神馳,只擺了擺手。和珅最知趣的,無聲打了個千兒恭肅卻步退出,猶聽懷春婉轉歌詠:
昔日桃源許問津,此時咫尺天涯遠。
恨何長?情何短?萬千愁緒誰能遣……
想著乾隆沉迷若醉的模樣,和珅抿口無聲一笑,轉身去了,因見劉保琪從澹寧居殿後繞過來,便知是剛剛和顒琰說話下來,便招手叫過來,笑著問道:「十五爺還有話交待你么?你幾時離京?」
劉保琪背手踽步正想心事,見和珅招呼,忙笑著幾步趕過來,說道:「上回禮部婁光傑說,貴州偏遠,生員童生起講八股,用的還是呂留良的《春秋講義》。呂留良是先朝欽定的逆犯,萬一文章考卷里露出一句半句違礙話頭,磨勘出來大家都吃不了兜著。這都毀版厲禁幾十年了,窮山僻壤裡頭仍在講逆犯著的書!也沒有為這個再發明詔的理,所以得請十五爺示下。」和珅聽著覺得有點匪夷所思,問道:「十五爺怎麼說?」劉保琪笑道:「十五爺說不但云貴,廣西也有這樣的事。請示萬歲爺,萬歲爺批了三個字:『知道了』。十五爺說可以印些明版四書講義,頒發到各縣學宮,皇上說知道,就有什麼紕漏也不至怪罪臣下的。後來又說到採辦圓明園木料的事,雲南運大理石料貴州要修路,還有銅政上頭私自運銅到廣州,銅礦工人裡頭有邪教煽惑鬧事,叫我學政上頭留心,不管份內份外知道了就要報上來。十五爺是個細心人,反覆叮嚀了許多,說阿桂要進來,我才出來。」
顒琰細心,和珅當然知道,他自己更是個精細人,說圓明園採辦木石,就有自己的事,因問道:「阿桂已經到了,這麼快的?——修路的事十五爺怎麼說的?」
「料價太貴了,修路的工銀也高了二分。」劉保琪無所謂地說道,「這不是我的正經差使,十五爺說等錢灃進京再說。我預備明日個就上路,和中堂貴州有要辦的事么?」和珅一邊漫步走,聽他說到圓明園的木料和修路工銀,心裡咯噔一沉,銀子是工部和劉全核定的,內務府奏進說由貴州藩庫出項,等於是黔省和朝廷兩頭出錢報銷一頭,多出的差價有四十多萬兩,雖然沒敢提出來,其實已經進了劉全的私賬。本來貴州藩庫存銀不多,為避錢灃耳目,這多出的錢都從銅政司開銷。內務府、崇文門稅關、工部、戶部和貴州藩司銅政司四五個衙門的扯皮爛賬,料是神仙也查不清,難道錢灃居然嗅出了什麼味兒?這件事抖落出來,跌落進去的京官就有上百,要殺要黜,頭一個就是他和珅!……和珅想著已是亂了方寸,臉上呆笑著,耳鼓膜嚶嚶亂響,心跳也急促起來,劉保琪訴苦,什麼差使難辦,手裡沒錢不敢橫行,百姓窮苦沒人讀書,文教之風連豫陝甘都比不了……諸如此類的話頭,只恍惚聽了個大概,直到劉保琪問:「中堂能不能再多撥幾萬銀子?」才猛地回過神,慌亂地問道:「不是已經撥了么,這又作么?」劉保琪一笑,說道:「方才回過了的嘛!印書,還有各縣黌學都分一點,我新官上任,借中堂的勢放一把火。」
和珅偷偷舒了一口氣,這才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說道:「這事不能靠朝廷,一開了例各省都要,沒法子應付……」他沉吟著,忽然靈機一動,笑道,「不過你新官三把火能想到我,這也是緣分,我從園工余銀悄悄撥給你八萬。你晚間到我府去見劉全,叫他給你辦,我還有兩個人要到貴州出差,你們一同走,驛站里招呼他們也方便些——你造個單子,一個字也不要提什麼修學宮。明版講義是十五爺批的,就在這上頭作文章,別人也就不攀咬了。」劉保琪聽他打官腔,已經沒了指望,見說「八萬」,喜得咧嘴兒直笑,沒口子答應著:「晚上一定來!有八萬兩銀子,我還可以各縣再加兩名廩生錢糧,中堂這功德大了……」說著,笑眯眯去了……和珅一臉笑容看著他背影轉過竹林,這才轉過身來,一步一踱踅向東書房,一路走著心裡絞盤軲轆思量:錢灃向自己動手了!而且一上來就是殺手鐧,就像鼓兒詞里說的什麼「斷魂棍」「無形槍」來無影去無跡!若單是這一條也還罷了,可怕的是自己事前一些兒不知錢某葫蘆里裝的什麼葯——在貴州他幾乎沒什麼耳目——天曉得這個白面書生揣的什麼證據親來北京!更令人心怵的,現放著一位「十五爺」和錢灃交好,與自己從不交心,瞧乾隆面兒臉上敷衍而已,就是乾隆,對錢灃的信任還在自己之上,幾次透出口風說錢灃是「大賢儒生」。他心中自知乾隆親昵愛重,這份恩情也不過像東家善待善於理財的賬房先生,閑時能陪著主人逗悶子取樂的奴才罷了,怎能和這位「輔相秉國」之材同日而語?——本來想派兩個人到貴州用銀子彌縫補漏,把各處賬面走平的,和珅此刻忽然犯了狐疑:焉知錢灃沒有預作綢繆,放了卧釘子等自己的鋸?——滅了他!——和珅心中電閃般划空一過,隨即又變得猶豫了:錢灃不是微末小員,是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怎麼動手?一個失漏敗事就是禍滅滿門,就是成功,情形也與國泰大不相同,朝廷也沒有憑空死一名大員不窮治追究的理,叨登起來,劉墉阿桂各部院清流都會一窩蜂擁上來……事到臨頭,和珅才發現自己只有一個不穩當的靠山,連一個真正的朋友也沒有,真正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正想得心亂如麻毫無頭緒,見卜仁從東書房山牆捧著奏事匣子趨著步子過來,忙收攝心神乾咳一聲,站住了腳,問道:「是黑水河的摺子么?這回子送到哪裡去?」
「哦,和中堂吶!」卜仁低頭眯眼正走道兒,聽聲抬頭見是和珅,忙賠笑道:「是兆大軍門寫來的,十五爺看了批轉過來給阿桂劉墉和您三位軍機,方才您不在,他們兩位看過,著我正尋您呢!」和珅這才知道阿桂已進了園子,就卜仁手中打開匣子,一邊抖開來瀏覽,口中笑問:「桂中堂幾時進來的?劉墉還在書房裡么?」卜仁笑道:「是。桂中堂沒有在潞河驛歇馬,直接進來請安謝罪,這會子正和劉大人說話呢。」
和珅「嗯」了一聲不再說話,看摺子里寫的馬光祖和兆惠已經聯絡通暢,兆惠不準備與大營會合,命馬光祖將大營西移二十五里,成犄角之勢與霍部軍對峙,軍務糧秣諸事備細奏陳,寫了足有四千多字。他也看不出什麼頭緒,捧著摺子道:「你先去吧,我去見見他們二位再說。」說罷轉身拾級上階進東書房,果見劉墉和阿桂正在對坐說話。和珅雙手一拱,呵呵笑道:「方才和皇上還說起佳木公,我忖度著你就急著趕道兒,至少今夜才得到的,想不到這麼快就見面兒了!」
劉墉和阿桂早已起身,各自拱手揖讓。阿桂看和珅時,似乎比他離京時略胖了點,顴骨本來就薄暈泛紅,此刻看更潤澤粉潮了些,眼圈周匝仍是略見黯淡——這是夜眠不足百試不爽的證據。劉墉卻知和珅極修邊幅的,見他朝靴袍角都沾著草屑,領口袍紐兒也鬆了——他從沒有這樣形容兒的,劉墉不禁詫異,問道:「你好像有什麼心事?」
「啊!——沒有。」和珅嚇了一跳,見劉墉審視自己,上下看了看身上,回神笑道,「走著道兒看摺子,忘神兒了。這兆惠是怎麼回事,一會兒被圍了,說得兇險萬分;一會又說不要緊,既和大營聯絡上,又是我眾敵寡,卻又不進兵,羊抵角似的頂著對峙,這是什麼把戲呢?」說著便打量阿桂,似嗟似嘆說道:「佳木公瘦多了……」
阿桂果真比離京時清瘦了許多,本來略帶長方形的臉,因腮邊稍稍下陷,顴骨突出了許多,眼圈也有些鬆弛黯淡,還微微有點浮腫,前額的頭髮是新剃的,因為歇頂,灰白的髮辮根留得小,總起來也就拇指粗細,只兩道蒼重的濃眉仍舊是老樣子,卧蠶似的壓在眉棱骨上。他正在看地圖,聽著和珅和自己搭訕,只抬眼點頭微笑了一下,目光仍不離地圖,說道:「你也是衣帶漸寬了么!掏錢難買老來瘦嘛——剛剛見過皇上?我想這會子就請見,又怕皇上要進膳歇中覺。正和崇如商量呢……」
和珅料他是要進去請罪請安,從潛意識心裡願意這位首輔軍機再碰個灰頭土臉,乾隆正和四春遊龍戲鳳,這時請見沒個不觸霉頭的……打著主意,臉上笑嘻嘻的,說道:「出來和劉保琪又說了一會子話,不曉得皇上這會子在做什麼。不過皇上今個兒心緒還好。您是奉旨出差遠道回來的,且皇上也知道您進來,該當進去請安的。大約皇上此刻還在寒溫泉那邊吧。」說罷便吃茶,劉墉笑著起身道:「我有案子要奏,我們二人一道進去吧。」阿桂也就起身,和珅一送出他們,便叫過小蘇拉太監吩咐道:「你到北園工地上叫劉全進來,告訴劉全,讓丁伯熙和敬朝閣晚間我府上去,要出遠差。聽著了?」說著順手遞過五兩銀子,那太監喜得謝賞去了。
[1]
票友:指非正式的演員,愛好戲劇參與演出不取薪水。當時王公貴族中間的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