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康熙暗示減大刑 明珠巧語拆姻緣

第四十一回 康熙暗示減大刑 明珠巧語拆姻緣

康熙方回養心殿,將朝珠、金龍褂除下,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一下子跌坐在軟榻之上。蘇麻喇姑忙走上前來遞了一條熱毛巾,說道:「才交五月,天就熱成這樣。」說著又捧來一小碟子冰放在桌上。「萬歲爺要是能克化得了,就請用吧。」康熙一邊擦汗,一邊笑道:「瞧你這身打扮,是急著做新娘了罷?」蘇麻喇姑紅著臉嬌嗔道:「萬歲爺是天下之主,怎好拿奴才打趣哩!」說完,便腳不點地地去倒臉盆中的水。此時康熙真覺得天高地闊,幾年來在朝政的擠軋之下,他雖也時有說笑,但他自己也知道,那都是政務的需要,現在鰲拜一旦被擒,數年來的積鬱都泄掉了。

此時,康熙心中也並非沒有令他擔心的事,最使他放心不下的還是平西王吳三桂。為了穩住吳三桂,不至於在擒鰲拜時橫生枝節,康熙當時接受了伍次友的建議,晉陞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為太子太保。那麼,現在該怎麼辦?吳三桂擁有十幾萬重兵,虎踞雲貴,開礦、煮鹽、鑄錢、製造兵器、囤積糧食、儲藏軍火,並向各省擅自選派官吏,這安的是什麼心呢?還有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分別坐鎮廣東、福建,這兩人也有圖謀不軌的跡象。西北准葛爾的蠢動和東南台灣的騷擾,雖也可慮,但是目前還影響不了全局。這三王若聯手作亂,實為心腹之患,他們一頓足便會天下震動……想到這裡,康熙心裡一寒。他又忽然想起胡宮山的出走和翠姑的死。頓覺空悠悠的殿中陰森得令人可怕,便急坐起來收攏神思,恰在這時殿外傳來一個極熟悉的聲音:「奴才給主子請安!」

「小魏子么?」康熙猛醒過來,不覺有些好笑:好好的太平天下,為什麼要自煩自擾?魏東亭的到來,拉回了康熙愈來愈深的憂思,忙笑道:「還不快進來!」蘇麻喇姑端茶進來,見魏東亭穿著黃馬褂,一臉莊重嚴肅的氣色,笑道:「也真像個大臣的模樣了,不是主子**,你能有今天?」一扭頭見康熙有正經事要同他談,便垂手退下,坐在東閣紗屜里去。

「見著伍先生了?」康熙問道,「你該和他細談一番,暫委屈他在翰林院上行走。且不必急著到差,朕還有機密公事要他來辦。再說一遍,這人朕是要大用的,但目下不成,一是怕眾人不服,二是他的本性太傲——外頭人怎麼說?」

「伍先生我還沒見到。」魏東亭忙道,「承萬歲旨意,奴才回去便去看望他,告訴他皇上的聖意。外頭人聽到伍先生的事兒,都高興得了不得,說伍先生有才有福,說萬歲爺功德才力比天都高!三街六市都轟動了。」

「鰲拜呢?」康熙道,「人們對他怎麼說?」

「人人皆曰可殺!」魏東亭一路上早想好了,應該先定下基調,作為立足之本,然後再慢慢進言。遂說道:「以此人之罪,實無可恕之理,只是奴才另有些想頭,不知怎樣講才好。」

康熙一邊心不在焉地玩著懷裡的齋戒牌,一邊說道:「但說無妨。」

「奴才斗膽進言,以為還是不殺為好!」

這一句話兒破口而出,不但魏東亭自己覺得突兀,在紗屜子里的蘇麻喇姑也聽得嚇了一跳,忙又靜心細聽。

「唔?」康熙只把齋戒牌放下,起身兜了兩圈,又坐下道,「你說下去!」

「鰲拜畢竟是有功之臣,雖犯不赦之罪,卻是可殺可不殺之人,曉示天下聖上的仁慈之心——他現在已是廢物,殺與不殺都是一樣。」

「嗯。」

「鰲拜把持朝政數年,投靠他的人不少,現在不少人擔心皇上會興大獄。奴才以為不殺鰲拜,倒可令這些人疑慮自消。」

「嗯,好!」

「現在內未安外未靖,鰲拜故舊部屬又遍布內外,殺了鰲拜如果生出不虞,那就不上算了!」魏東亭侃侃而言。

康熙聽著雖然表面不動聲色,但內心裡是同意的:是啊,對鰲拜的處置,要考慮到下一步!他拍拍發燙的腦門,不置可否地道:「你叫他們先擬旨來,朕看過再說吧。」

話雖沒明說,但康熙的臉就是一篇文章。魏東亭覺得一陣輕鬆,忙叩頭道:「聖上躬斷遠慮,非臣下所及,奴才等先擬旨來,由聖上決裁。」說罷便欲起身退下。

「別忙,」康熙忙叫住他,「伍先生和蘇麻喇姑的事你看應如何辦?」躲在紗屜子後頭的蘇麻喇姑聽他們議到這事,臉一紅心頭突突亂跳。她既怕人家瞧見自己在偷聽,可又著實想聽個明白,她終於一字不漏地聽了下去。

聽康熙問到這件事,魏東亭一笑回道:「主子聖明,奴才瞧著他們是天生的一對!」

「是啊,朕也這樣想。」康熙道,「伍先生雖略大幾歲,可蘇麻喇姑早就傾心於他。」

「那皇上就幫他們玉成其事!」

「你急什麼?」康熙笑道,「滿漢不通婚!知道么?」

魏東亭沉默良久,蘇麻喇姑屏住了氣,深恐自己的呼吸驚擾了他們的談話。終於聽到魏東亭說道:「奴才斗膽進言,情之所鍾,無分滿漢,實在不成,請主子給先生抬入旗籍!」

「抬了旗籍依舊不成。」康熙沉吟道,「這事兒還得斟酌。」

魏東亭素日與伍次友極相融洽,此時的焦急並不亞於蘇麻喇姑,忙頓首道:「奴才愚魯,不及聖慮周密。」

康熙突然哈哈大笑,說著轉身向紗屜子里蘇麻喇姑叫道:「婉娘,你出來吧!還不謝謝小魏子?」

蘇麻喇姑只得磨磨蹭蹭地走了出來。她身著一件淡綠色宮袍,漢裝的髮式未改,再加上酡顏如醉,恰似美玉生暈,更顯得嬌艷動人。她吶吶了半天,也不知嘴中說些什麼,只朝著康熙和魏東亭福了兩福,便捂著臉逃回西暖閣自己房裡,伏在榻上竟自抽泣起來。

經過一個多月的會審,鰲拜的案子終於定了讞。傑書、遏必隆兩人明面上是全權審訊的欽差,其實事無巨細都要徵詢魏東亭和吳六一的意見。這一天康熙正在養心殿批閱傑書、遏必隆送來的為鰲拜定讞的奏章。鰲拜的罪狀總共列了三十條,康熙逐條仔細讀過,便知魏東亭已將他的意旨婉轉轉達了這二人。奏章的主旨是指責鰲拜的結黨營私,欺下罔上,恣意妄為,擅自更改先帝成章,亂圈民地,而對謀逆弒君的大事,只簡略地點了點。

奏章的最後結尾又有「鰲拜為勛舊大臣,正法與否,出自皇上聖裁」等語,這樣便給鰲拜開了一線生路。康熙足足看了一個時辰,才把奏章放下,叫道:「張萬強!」聽康熙傳喚,張萬強答應道:「奴才在!」

「弄點吃的來!」康熙頭也不抬,援筆在手,抹了硃砂,他要親自起草這份詔書。「不必傳膳,弄點果子就成。」

「喳!」張萬強答應一聲走了出去。不一會兒捧來一隻小銀盤,上面盛著梨、鮮荔枝、桂圓和玫瑰金橘四樣乾鮮果子,紫紅黃白十分好看。康熙瞧著好,便道:「且放著,你下去吧。」他沉思一會兒,寫道:

鰲拜系勛舊大臣,受國厚恩,奉皇考遺詔,輔佐政務,理宜精白乃心,盡忠報國。不意鰲拜結黨專權,紊亂國政,紛更成憲,罔上行私,凡用人行政,鰲拜皆欺藐朕躬,恣意妄為。文武官員,欲令盡出其門,內外要路,俱伊之奸黨,班布爾善、穆里瑪、塞本得、阿思哈、葛褚哈、訥謨、泰必圖等結為黨羽,凡事先於私家商定乃行;與伊交好者,多方引用,不合者即行排陷,種種奸惡,難以枚舉!朕久已悉知,但以鰲拜身系大臣,受累朝寵眷甚厚,猶望其改惡從善,克保功名以全始終。乃近觀其罪惡日多,上負皇考付託之重,暴虐肆行,致失天下之望!

這一段罪名下得很得體,幾乎到了目中「無朕」的境地。對圖謀弒君的事,只用「欺藐朕躬」一筆帶過,主要說鰲拜的罪行在於上對不住列祖列宗及皇考,對下辜負了「天下之望」!寫到這裡,康熙覺得對遏必隆一筆不點,怕是說不過去的,便接著寫道:

遏必隆知其惡而緘默不言,意在容身,亦負委任。朕以鰲拜罪狀昭著,將其事款命諸王大臣公同究審,俱已得實,以其情罪重大,皆擬正法,本當依議處分,但念鰲拜效力多年,且皇考曾經倚任,朕不忍誅,姑從寬免死,著革職籍沒,仍行拘禁。遏必隆無結黨事,免其重罪,削去太師職銜及后加公爵。

下余的就好辦了,康熙提了一口氣,咬著牙寫道:

班布爾善、穆里瑪、阿思哈、葛褚哈、塞本得、泰必圖、訥謨,或系部院大臣,或系左右侍衛,乃皆阿附權勢,結黨行私,表裡為奸,擅作威福,罪在不赦,概令正法。其餘皆系微末之人,一時苟圖僥倖,朕不忍加誅戮,寬宥免死,從輕治罪。

康熙疾書至此,大大寫了「欽此!」兩個字。寫完,又細讀一遍,覺得文采雖不足,意思卻至為明白,也就無心細改了,便拈起一枚荔枝來剝了,一邊品著,一邊思索。

伍次友仍住在悅朋店。「掌柜的」依舊是何桂柱。何桂柱此時已升任戶部主事,正正經經的五品官。只是這店已不再接納客人,只住伍次友、明珠和穆子煦三人。巡防衙門每日派十二名校尉在這門口站班,儼然是個不倫不類的衙門了。一天明珠送走了朋友,笑嘻嘻地對伍次友說道:「大哥,這位黃老兄倒有雅趣,送了這麼一件東西來。我想大哥對這物件必是很喜歡的。」說著便遞過來一個軸卷。

伍次友接過來展開瞧時,卻是一幅水墨畫兒,上面蓋得密密麻麻的硃砂印章。何桂柱拿手摸摸,大為掃興,道:「我當什麼稀罕物呢,哪裡尋不出這麼張破畫兒來送禮呢!」

「此畫價值在萬金之上。」伍次友審視良久,眼睛突然放出光來,笑著對何桂柱說:「虧你每日說,『陳子昂的馬,宋徽宗的鷹,都是好話(畫)兒!』這正是宋徽宗的鷹!」

眾人都吃一驚,細看圖章時,真有一方篆文,上頭依稀有「道君……」二字,其餘漶漫不清。下頭用墨筆綴上「崇寧四年御……」半行細字卻相當真切,後頭綴書的名字就不詳了。伍次友笑道:「你們看,這張紙上真是忠奸俱有:岳少保、秦檜、危素、王陽明、嚴嵩都收存過這張畫兒!」明珠不大懂這些,看著黑乎乎的,並不出奇,便道:「先生既然喜歡,那就收下吧!」

伍次友展玩良久,將畫慢慢捲起,笑道:「我可承受不起,也沒錢來買這些東西。明珠兄弟何不送呈皇上?」

「姓黃的先頭獻皇上已討了個沒趣,說是『玩物喪志』,我豈敢再送!」明珠答道,「大哥收起就是了。」

「我也是不敢收的。」伍次友搖手道,「受人家這麼重的禮,我拿什麼報答人家!」

明珠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門官進來道,「明大人,索大人回請您呢!並專請伍先生、魏大人和眾位大人賞光小酌。」明珠便問:「大哥,咱們同去罷?」

「這是不能辭的。」伍次友只得笑道,「明兄弟先走一步,稍候片刻,我們一同去擾他!」

索額圖備了酒,名是邀明珠,實際上真正是要與伍次友套交情。但他從熊賜履那裡得知,伍次友奉了康熙密詔,正在起草極其機密的撤藩方略,不能隨便與百官往來。正等的發急,見明珠興沖沖走來,高興地問:「都來了吧?」

「他們隨後就到!」明珠熟不拘禮,向索額圖一躬身便坐下了,「我先來打前站!」

「我說伍先生必不肯掃我的面子。」索額圖高興地道,「一大清早忙到這會兒,事情太多,朋友太多,亂鬨哄的膩味人,只想尋伍先生這樣清貴的人來聊聊。」言畢不無得意之色。

明珠忙問:「什麼事就忙得這樣?」

「有喜有憂啊!」索額圖嘆口氣,先說憂,「今兒正逢拙荊斷七。想想她仙逝那陣子,正是皇上誅除奸凶之時,哪裡顧得上給她好好兒料理。今兒一早到崇福寺給她安置了水陸道場,總要盡一盡夫妻情分吶。」

明珠默謀一陣,忽然喜動於顏,又問道:「那麼喜呢?」那索額圖卻不回答,囁嚅一陣才道:「你還記得赫舍里吧?」

「那有什麼記得不記得,這才幾天不見——大人且別說,這喜事待我一猜!」明珠擰眉思索片刻,忽然大為興奮,鼓掌笑道:「這喜比天還大!在下若猜不中,願罰一大觥,若猜得中,願浮一大白!」

索額圖自然高興,站起身來給他倒了一大觥酒道:「反正足下已喝定了這杯酒,請吧!」

「恕我冒昧,明珠的眼力再不會錯,必是貴侄女公子要選進宮了!」見索額圖含笑點頭,明珠取酒來一吸而盡,又道,「那就有當皇后的份兒!」

索額圖按捺不住高興,笑道:「這個卻還難說,太皇太后今天一大早兒就降下懿旨傳見——還有遏必隆的孫女兒——這會兒太夫人正給她梳妝,陪著一塊兒進宮呢!」索額圖說著,情不自禁自己也斟一杯飲了起來,又復嘆息道,「亡妻若在,看到今日,該有多高興!說來也慘,她一半是病,一半竟是驚嚇死的……」

「索大人,」明珠突然道,「我有辦法叫您雙喜臨門!」見索額圖面現詫異之色,便把他剛才默謀的事,對索額圖說道:「您瞧瞧婉娘這人怎樣?」

索額圖一聽話音便知其意,忙道:「你不必再說下去了,好是好,只是哪裡能夠!太皇太后把她指了皇上,我瞧著皇上的意思,要把蘇麻喇姑指給伍先生呢!」

「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明珠此時酒色上泛,興緻正高,將嘴微微一撇笑道:「伍、蘇二人的心事我是知道的,皇上的意思我也是知道的,但滿漢不通婚,國有明典,伍、蘇二人終是鵲橋難架。大人是當今第一名臣,又是滿籍,深得太皇太后器重。只需老封君入宮一語,焉有不允之理?」說到這裡,明珠頓了一下,又說道:「伍先生必將受到重用,大丈夫何患無妻,怎會拘泥於此?」

「足下明見,此事容當再議!」明珠未曾說完,索額圖已如夢初醒,卻不好當面改口,便起身道:「他們就該來了,足下先應酬一下,我要他們再去整治一壇茅台來!」一邊說,一邊向後頭尋太夫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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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大帝——奪宮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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