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婉娘削髮入空門 康熙戲語驚儒生

第四十二回 婉娘削髮入空門 康熙戲語驚儒生

康熙半躺在御榻上養了一會兒神,忽然想起蘇麻喇姑昨夜坐值,這會兒怕已起身了,便吩咐人:「把這盤果子給蘇麻喇姑送去。午膳朕到太皇太后那邊去進餐。」說罷站起身來,就要出門,只見太皇太后扶著宮女滿面笑容地進來,一邊坐一邊大聲嚷道:「曼姐兒呢!叫她來!」

康熙忙笑著請安:「祖母今兒個高興!正要過去請安,順便饒一餐午膳,不想您就來了。」

「我來瞧瞧,兩件喜事窩在心裡,哪裡還坐得住!」見蘇麻喇姑笑嘻嘻地進來請安,太皇太後點頭示意她起來,又道,「索家、遏家兩個秀女方才同她們祖母都來了,我看了很喜歡。這兩個孩子長得都俊秀,又很聰明,人品也極好。我來問問你的意思如何,是不是見過了?性格兒、模樣兒可都投緣?」

康熙瞧了一眼蘇麻喇姑,見她正抿著嘴兒朝自己笑,倒覺得怪不好意思的,紅著臉笑道:「祖母瞧著好,自然就是好的。」蘇麻喇姑原是在太皇太後跟前說笑慣了,便在旁笑道:「萬歲爺是十分滿意的,兩位皇貴妃像龍女似的,侍候老佛爺也是相稱的!」

「你先別說嘴,」太皇太后滿面慈祥地瞧著蘇麻喇姑道,「這就要說到你了!」

「奴才左右是奴才,」蘇麻喇姑笑道,「遏公爺孫女兒見得不多,索家赫舍里小姐我侍候得來。」

太皇太后呵呵笑道:「不是這個——論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打六歲上這麼高就跟我,後來跟你主子,侍候了這些年,和一個公主也不差什麼!若是指一個包衣家的人,似乎也太委屈了你;指一個蝦(侍衛),又怕得熬煉幾年才得出頭;如今倒有個稱心的——」說到這裡便停住不語,細盯著蘇麻喇姑。

康熙早聽到話風有些不對,見蘇麻喇姑也是滿臉的不自在,便趁空兒搶先笑道:「祖母見地極是!婉娘的事我也替她想過,須得尋一個文才好的方般配得來。留神這幾年,竟是伍先生就好!」

太皇太後起先還滿面笑容地聽,到後來竟自斂了笑容,緩緩道:「伍先生自也是好,我也不是沒想過。但是他是漢人,咱們滿人裡頭有多少女人,都拿去配了漢人,那還成什麼體統?」蘇麻喇姑聽到這裡,已知無望,橫了心,獃獃地望著太皇太后不語。

「曼姑和別的人不同,下不為例也罷了。」康熙仍不甘心賠笑道,「平西王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還不是做了額駙?」

「那不成,也不能這樣比!」太皇太后道,「時候兒不一樣,分寸也就不一樣。——再說,我已答應了索額圖母親了。皇帝難道還叫我改口嗎?」

康熙深恨自己沒有早些把這件事稟知太皇太后,此時悔之莫及。方欲再說,只聽蘇麻喇姑「咕咚」一聲跪了下去,兩眼直瞪瞪地望著太皇太后道:「奴才自幼兒進宮服侍您老人家,從未違命,今日此事,奴才倒要斗膽駁回老佛爺了!」說著,兩行熱淚無聲地簌簌而落。

「你起來!」太皇太后見她容顏慘淡,聲音異常凄楚,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有話儘管講么。——我們這也是為你好!」

「奴才正要這樣說。」蘇麻喇姑泣道,「老佛爺和萬歲爺待奴才實實恩重於山!奴才一個女子又有什麼回報的?什麼伍先生,什麼索大人,奴才通統不!情願回去服侍老佛爺一輩子!」

「你這蹄子要作死了!」太皇太后斷喝一聲。養心殿內外人等見她發怒,嚇得大氣兒也不敢出。半晌,又聽太皇太后嘆道:「傻孩子,女人哪有個不嫁人的!難道做姑子不成?」

一語提醒了蘇麻喇姑,忙道:「就是做姑子也沒什麼不好!老佛爺最信仰我佛,曾發願度剃一個出家人,奴才難道不合適?老佛爺常說一人得道,七祖升天!就是老佛爺百年之後做了菩薩,身邊也得有一個龍女服侍么!」

「我也乏了,」太皇太后被堵得無言可對,半晌說道,「這事就這麼定了吧。回頭皇帝叫人給她預備一下。這是一輩子的事,馬虎了我是不依的!」說著竟起駕去了。

康熙默默地將祖母一直送出養心殿宮外,回來見院中人各各驚疑,不住朝裡頭窺視,沒好氣地說道:「都給我退下!」他心裡很是懊喪。太皇太后帶來赫舍里的信兒,本有一天喜氣,可全被掃了個乾淨。

見蘇麻喇姑不在正殿,康熙知道她心裡不好過,一定躲起來了。他便獨自在天井裡散步,愈想愈是生氣。在深悔自己的同時,又遷怒於索額圖:伍先生和婉娘情意相投,這你也是知道的。你三四個小妾,續一個斷弦就敢如此胡攪。朕就偏不能叫你如意!想到此,康熙厲聲吩咐道:「來人!叫熊賜履遞牌子,來看旨稿!」說著進了殿,自坐在几案旁生悶氣。忽然又覺得口渴,端起几上的茶喝了一口,卻早已涼了,氣得拿起青玉杯子「噹啷」一聲摜得粉碎。

宮女們方收拾完,熊賜履已來到殿外,高聲說道:「奴才熊賜履,恭見吾主萬歲!」

「進來吧!」看著熊賜履俯伏告進,康熙忽覺自己有些失態,忙改換了一下姿勢,身子微微一傾,神色莊重地說道:「你起來,坐到那邊腳凳上。——這份詔旨朕已擬好。你瞧瞧,如無不妥,今日就叫傑書明發出去。」

熊賜履雙手接過硃批諭旨,欠著身子坐了,慢慢細讀。他也覺得文辭欠雅,不過平心而論,一個十五歲的人能寫出這樣詔書,也實在難得。趕忙說:「萬歲聖學又大進了!這樣處置,不但朝臣賓服,就是先帝爺在天之靈也是歡喜的!」

「朕無意聽這些個。」康熙冷冷說道,「你再斟酌,可有什麼添減的沒有了?」

熊賜履沉吟片刻,說道:「若論處置這事,話也就說盡了,如能再加幾句撫慰百官的話就更好了。」

「好!」康熙覺得確應如此,心緒稍微好了一點,「你寫來朕看!」

熊賜履領了旨,退至殿角一個案前,現成的筆墨,略一思索,便順著康熙的口氣在後邊加了幾句。康熙接過看時,上面寫的是:

至於內外文武官員,或有畏其權勢而依附者,或有身圖幸進而依附者,本當察處,姑從寬免。自后務須洗心滌慮,痛改前非,遵守法度,恪共職業,以期副朕整飭紀綱、愛養百姓之至意!

看過之後甚覺滿意,笑著點頭道:「就如此,叫上書房謄清明發吧!」

熊賜履方欲退下,康熙忽然叫住了他:「你下去見索額圖,就說朕已決意納蘇麻喇姑為妃,叫他早些自尋太皇太后辭婚,休生妄想!」

聽康熙說要「納姑為妃」,熊賜履嚇了一跳,以為自己沒聽清楚,忙跪下道:「恕奴才耳背,請將聖諭再宣一遍,奴才好遵旨承辦!」

瞧他吃驚的模樣,康熙不覺好笑,大聲道:「朕已決意納蘇姑為妃,你告訴索額圖就成了!」

「萬歲爺!」熊賜履頓時急了。他是程朱門生,侄兒「納姑為妃」不要說聽見,連想一想都是罪過!熊賜履「唿通」一聲跪下叩頭砰砰有聲,「姑乃尊長,倫理有序,萬不可亂,此舉有礙聖德,奴才冒死進諫,請皇上收回成命!」

康熙見他誤會很深,又搬出了聖人的言語,忽然想開他一個玩笑,便板了臉道:「伍先生和你學問也不低什麼!朕就沒見他整日擺道學面孔。普天之下格不透的事物多著呢!她既非生朕之人,又非朕生之人,為什麼便不能納為妃子?這個是朕的家事,你免議吧!」

熊賜履與伍次友學術雖相抵,平時私交卻不壞,聽得康熙說了這個話,又見康熙動了無名之火,便生出疑忌之心,此時又不好說什麼,只叩著頭吶吶而語:「奴才不敢奉詔!」

「誰要你奉什麼詔?」康熙裝作發怒道,「朕要索額圖奉詔!你去傳一句話就是,也不必沸沸揚揚地鬧得都知道了!」說罷一揮手道:「跪安吧!」熊賜履只好叩頭謝出。

經過這一場鬧劇,康熙心情鬆快了一點兒,便轉向廂閣來尋蘇麻喇姑。雖說是打趣索額圖,此時他倒有一個新的想法——蘇麻喇姑給不了伍次友,更不給索額圖,朕便自要了,又有什麼不好?

一腳跨進西閣,康熙不禁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蘇麻喇姑已經剪去一頭青絲。她沐浴方出,赤條條一絲不掛地正在換一身緇衣!

「你——」

「我……」蘇麻喇姑此時見他進來,並無羞臊之色,一邊徐徐著衣,一邊慘然笑道:「奴才自今已是方外之人,何懼之有!」

「曼姑,婉娘!」康熙痛叫一聲,「你不能這樣,做朕的妃子不好么?朕也……也是喜歡你的!」

蘇麻喇姑穿好釋裝,眼睛呆望著牆上的條幅:「霞乃雲魂魄,蜂是花精神」——這還是當年在索府蘇麻喇姑以婢女身份出來考較伍次友后,伍次友贈寫的對聯。如今事過境遷,真正只留下魂魄精神而已。想想人生有何意趣?蘇麻喇姑見康熙傷心,背過臉去一字一句地說道:「奴才前生有罪,本世又復造下重孽,願長伴於青燈古佛之前,祈禱主子和一切人平安,了此餘生,以修來世。——求主子得便將這個話傳給那個痴情人吧!」

康熙見她如此,知道勸也無益,拭淚道:「婉娘出世之志已堅,朕便成全你。我這就去見老佛爺,你就在宮中修行吧!」

隔了三天,熊賜履只帶了個小僕僮,穿了一件布袍,來到索府「傳旨」。他對這一差使覺得很為難,索額圖現今十分尊貴,馬上便要成為皇貴妃的叔叔,傳這樣的聖旨,等於是前來種禍,將來能收穫什麼呢?可是道學家有道學家的狡猾,他以布衣簡從和私交的身份來訪,只要委婉地將康熙的意思透露給他,就行了。

其時正是六月天,炎暑蒸人,知了唧唧,一絲兒風沒得。索府門上幾個家丁坐在長條凳上喝茶打扇、擺龍門陣消夏。見熊賜履走來,都忙起身施禮請安,道,「老爺來的正是時候兒,魏爺、吳爺都在裡頭呢!」熊賜履笑著點頭道:「我這便去攪他們一場!」一邊阻止門上人通報,將小奚僮留在門上玩耍,一邊搖著扇子走了進去。

他轉過後堂,折向西院花園。在水亭上,索額圖、魏東亭和鐵丐三個人正坐著吃瓜喝冰水,談得高興,都沒有瞧見熊賜履來。熊賜履見柳樹下的石凳乾淨涼爽,池中金魚如游足下,便在石凳上坐下觀魚。微風從水面上送來,三人在亭上說話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虎臣弟,」這是鐵丐的聲音,「聽說賢弟要棄武經文了,尊夫人是武的,你們夫妻要算是文武全才的了。」

「這哪能由兄弟自己!」魏東亭道,「聖上日前見我,說南京是六朝金粉之地,文士薈萃,風光引人,甚是嚮往,要帶著兄弟前往遊歷一番。兄弟當時便請聖上,得便將臣留在南京,也不求官做,但能多習學一點南土風情。」

「萬歲怎麼說?」這是索額圖在問,他正在吃哈密瓜,說話稍微有些不清。

魏東亭呵呵一笑道:「萬歲爺倒也沒說什麼,只點了點頭,意思倒像蠻贊同的。」

聽到這裡,熊賜履微微一笑,起身來便要上亭去闊敘。卻聽索額圖道:「說起皇上聖明,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大前日家母去後宮覲見太皇太后,老佛爺對家母說皇上自鰲拜進獄之後,反比先前更忙了——」

吳六一忙問:「眼下還有什麼大事嗎?」

索額圖放低了聲音,熊賜履聽不真切,半晌又聽吳六一大聲道:「他算什麼東西!皇上給我十萬兵,我便能殄此醜類!」熊賜履不禁呆了。

卻聽魏東亭「噓」的一聲道:「禁聲!這事現在絕密不傳。鐵丐兄只怕也就要外放督撫了,還有范承謨,皇上也有意起用為閩撫。——皇上的第二局大棋就要開局了!」他喝了一口冰水,又道,「上次遏必隆在謝恩折上說皇上功過三皇、德超五帝,被皇上訓斥了一頓,說他有奉諛之意。據兄弟看,皇上的志向只怕比唐太宗要高得多呢!」

亭上三個人至此都不言語了,熊賜履心裡一凜,想來魏東亭講過康熙在殿柱上書「三藩」二字的事。此時他倒不急於上亭相見了,索性坐了下來,他要好生想想。

「你們都去吧!大丈夫處世立功名,慰平生嘛!」這又是索額圖的聲音。

鐵丐哈哈一笑道:「上回伍先生見我,曾送我一幅字,上頭寫的是蔡石公的《羅江怨》,端的是好。」說著他便吟誦起來:

功名念,風月情,兩般事,日營營。幾番攪擾心難定,欲待要倚翠偎紅,捨不得黃卷青燈,玉堂金馬人欽敬;欲待要附鳳攀龍,捨不得玉貌花容,芙蓉帳里恩情重!怎能兩事都成?遂功名又遂恩情,三杯御酒嫦娥共!

吟罷又道,「索公可不只是兩遂,大學士的任命即將頒下,又將成為國丈,這豈不是兩遂嗎?昨兒孫殿臣又告訴我,太皇太后要將蘇麻喇姑許你,這才真是『三杯御酒嫦娥共』呢!我們這些糾糾武夫,在你面前總失便宜呀!」言畢大笑,索額圖謙遜稱謝不迭。

卻聽「噹啷」一聲,熊賜履忙瞧時,卻是魏東亭失手打翻了杯子。索、吳二人見他神色失常,忙問:「虎臣,你這是怎麼了?」

「蘇麻喇姑許給足下了?」魏東亭問道。熊賜履本欲出來說話,聽得魏東亭微帶顫音,心知有異,又站住了腳步。

「尚未定聘,不過太皇太后已經面許了家母。」索額圖道,「怎麼,這其中有不妥之處么?」

「豈止不妥而已!」熊賜履聽到這裡,見說話時機已到,大聲言道:「無論伍次友,還是你索額圖,誰娶蘇麻喇姑,必有一日大禍臨頭!」

三人在亭上喁喁而談,壓根沒想到「岸邊說話,水中有魚」,都嚇了一跳,抬頭一看,熊賜履青布長袍,手搖摺扇站在對岸,頗有一副道骨仙風的架勢——索額圖忙隔水一揖道:「快請過來敘話!」熊賜履連忙還禮,然後沿著曲橋一步步踱了過來。

敘座畢,索額圖忙問道:「東園公方才所言,願聞其詳!」熊賜履笑道:「不以危言,何能聳聽!但在下所言,確為實語。」便把日前康熙召見自己的詳細經過向幾個人講述了一遍,最後對索額圖說:「你現娶了蘇麻喇姑,皇上礙著太皇太后情面,自然不來說什麼,到了對景那一日,只怕救也沒人敢救你呢!」

一席話說得索額圖萬分驚恐,心裡只埋怨明珠不該出這樣的壞主意,又怕魏東亭和明珠相近,傳過話去,只好暗認晦氣。說道:「這也怪我昏了頭,只是事已至此,怎生處置才好呢?」魏東亭也覺心驚,但更多的是奇怪。因為康熙、蘇麻喇姑和伍次友三人之間的關係,他是知道的。可沒想康熙的態度變得這麼快,變得太出格了!

「昏了頭就該多飲幾杯冰水,」熊賜履端起一杯冰水托在手上,冷冷說道,「解鈴還須繫鈴人,你自己去見太皇太后和皇上,引過自咎,就說亡妻新喪不久,不忍續娶,也不打算再續弦了,如此,連太皇太后便也好下台階了。」

「那伍先生那邊呢?」魏東亭忍不住問道,「他與蘇麻喇姑情重,只怕不好講呢!」

「這就瞧你虎臣弟的了。」熊賜履道。他與伍次友所學不合,加上皇上曾多次拿伍次友發作他,他越發不悅,但伍次友又正蒙聖寵,又無可奈何。他便信口說道,「大丈夫何患無妻,若耿耿於此,學問再好,也便入了下流。」

熊賜履說伍次友這樣的話,魏東亭聽來自不受用。但也確實沒有其他辦法,也只能從此入手去勸,遂起身一揖道:「多承關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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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大帝——奪宮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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