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玄殊:悖論

十八 玄殊:悖論

玄殊倒在地上,雙眼緊閉,仍刺痛入骨。

他咬緊牙粗喘著,昏眩中聽到腳步輕聲踩碎枝葉緩緩而來。腳步聲停在他的身前,他難以支撐,終於失去意識。

他醒來時,空氣清涼,周旁一片靜謐。他雙眼處蒙著布,仍隱隱作痛難以睜開。他感到身旁不遠傳來的和暖,有枯枝燃燒時發出的噼叭聲,聞得到枝葉的焦香味道。

他下意識地側頭感知,「你醒了。」熟悉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他才舒緩下來,迴轉頭繼續安靜地躺著。

「不謝謝我嗎?」這聲音一如既往的輕朗淡然。

玄殊隨即牽嘴笑了,「你又救了我。」他啟天卜之眼占識月休之地卻被射殺寄靈,這是占卜師最危險的遭遇,輕則目盲,重則命喪。

「你總是不小心。」對方照舊輕輕淡淡。

兩人的對話停了停,玄殊說:「玄策,我見到月休鬼魅異獸正肆虐,長夜將至,你們知道的吧?」

「嗯。」

「神諭如何?」

「對神的使徒,一切皆是虛空泡影,只有自己超越四諦,方能解脫。」

玄殊坐了起來,側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雙眼蒙著布,他看不見也並不說話。稍頃,他問:「尚父,好嗎?」

「從未出關。我出天穆的前幾日,神殿聖光瑞降,日夜明耀,想必境界又高升了。」

玄殊點了點頭,「尚父自是超凡於我們之上的存在,難以瞻仰企及。」

「你是他最疼愛的弟子。」

玄殊笑了笑,「他疼愛我們中的每一個人,我只不過是他找到的第一個弟子。」

腳步聲趨近,那人來到了身前,伸手解開了他眼上蒙著的布。

他眯開眼睛,雙眼刺痛,視線模糊不清,適應了一會,才有隱隱的火光傳入,面前一個模糊的身影。他緩緩睜開雙眼,那身影漸漸清晰起來,過了一會,玄策面如冠玉、秀逸卓然的臉龐完全現在眼前,他同樣一襲白袍,肩上搭著藏青披風。他們在古老銀杏樹下的空地上相視而笑。

「兄長,告訴我你的所見吧。」玄策的瞳仁漆黑深邃卻又清冷空靈。

尚父玄囂,在前任聖使隱退崑崙,獨自執掌神教后,先後覓弟子四人,玄殊最長,玄策最次,用心良苦教育修行,使之皆成為新的天神的使徒。

聖使四人,玄殊玄策私交最密,他們常一起在白雪覆蓋的昆崙山巔盤坐靜修,在那裡觀瞻染紅天際雲霞的朝陽金光,俯瞰廣袤陡峭的昆崙山脊上跪拜前行的信徒。他們也常在日光殿和藏經閣里辯經論道,在那裡領受指引諸王子民的神諭教誨,參悟神教浩渺滄海般的教義禪道。

他們還曾一起在崑崙山脈的雪域里探尋過隱秘的珍獸,也一同在九地不同的絕美境地里遊歷。他們如同手足。

玄殊領他去見李煜。他想一切該從這個少年說起。

「你的醫術遠超我們,幫我看看他吧。」他對玄策說。玄策身形修長,頎然而立,周身散發出清冷飄逸的氣息,宛如天人。他們並肩站定在不遠處,觀望盤坐的李煜。

少年皇帝在廢墟中的梧木下盤腿而坐。這是他和他的母后曾經朝夕相伴的地方。此刻他面色晦暗無華,緊閉雙眼,運行著體內的氣息。顯然這並不順暢,他的眉頭越皺越緊,眉眼處的凝重越發濃厚,臉頰漲得緋紅,連呼吸都變得沉重。而後他忽然睜開眼睛,側身哇得吐出大量的綠漿。

他身旁一直侍立的白衣少女北冥凌即刻上前攙扶照料,李煜過了許久才緩緩止息恢復。

玄殊玄策走到他的身前,此刻他的面色蒼白,只略略透出一點血色。

「聖使,我果真聽到這樹中經脈流動的聲音。」李煜有氣無力地說。

玄殊與玄策對視一眼,互不作聲。「吾皇,這位是吾弟,我請他來看一看你。」

玄策輕輕躬身拱手,李煜點頭應允,玄策蹲下身形,探手把住李煜的手腕。

過了一會,玄策含著笑意問:「吾皇自修習心法后,感覺如何?」

「雖然吃力難受,氣息阻滯難通,但每次修習之後,尤其吐出了濁物,總是舒暢些的。」李煜看了看玄殊,玄殊對他點了點頭,他方說,「對那葯池的依賴也沒有那樣頻繁了,如今十天半月不用倒也不打緊。」

玄策聽言笑了笑,寬慰道:「吾皇天賦異稟,堅持修習,並無大礙的。」

玄殊又領玄策進了廢棄的北宮地牢。滿地焦屍雖已清理,但此處依然腐朽陰森。

李煜從地下爬出時,暫用碎石掩蓋了缺口,后被南宮青雲接出,單告知了玄殊他在龍冢中的經歷。玄殊隨之進行了處理,不會有人在這個地方發掘隱秘。

他們鑽入地下的缺口,點燃石燈,拾階而下,最後來到圓頂龍冢里,巨大而綿長盤踞的龍骨前。

玄殊舉目望著灰白龍骨,說:「青龍龍骨。龍山之中,還有金龍的。真龍已死,李已亡。皇帝並不是李的血脈,是羽夙與南宮的私生。但你看到了,他擁有神跡,對鬼魅有著異常敏銳。」

「可惜他中了巫盅之術,修行之路維艱,這背後,有異教鬼氏的操縱。鬼氏黥斂滲透離間九地高權霸主,只為紛亂爭戰不絕。」

「但李並未絕滅,我在月休看到鮮紅的瞳仁。鬼氏所圖也不一而論,他們帶領山民阻殺鬼魅異獸,我尚不解其中用意。」

「南方鳳鳥已現,羽夙卻岌岌可危,北方蒼狼肆虐,卻已被鬼魅牽制,草原將陷入難以自拔的深淵。」

「還有長風氏的背後,是一股幾乎超越你我的力量。軒轅的智者血脈尚存,他們隱藏在暗處,處心積慮要復仇。這數十年來他們算準局勢,指引長風叛逆、高陽復辟、赤丹越過孽骨之壑,他們將李剿下龍座,九地如今的局面,是他們籌謀造成。」

「這是我所看到的,玄策。冤魂怨魄積聚了數千年,九地已承載不下,鬼魅將再次肆虐這片大地。這是諸王之戰,亦是人鬼之戰,正邪之戰。九地將生靈塗炭,長夜漫漫。」玄殊說著看向一直靜默站在身旁的玄策。

玄策的瞳仁依舊漆黑深邃卻又清冷空靈,他含著笑意,不為所動,取出一張紙箋遞給玄殊,「尚父手諭,叫你回去。」

玄殊拿過紙箋低頭一覽,隨後抬起頭,眼中滿是驚詫與不解,「難道神要袖手旁觀?」

玄策平靜地看著他,微微搖了搖頭,說:「你的修為總是不如我們的。一切皆是虛空,無欲無憂,離苦樂行先滅憂喜,不苦不樂舍念清凈,你卻始終難以離脫。」

「好,就論悲喜邪正。何為正,何為邪?凡人嗜殺成性,貪婪無度,是為正?天神屢教難改,而自有鬼魅懲戒,是為邪?」

玄策如此說著,冢頂傳來微微空靈的聲息,玄殊舉頭一望,頭頂彩繪的石壁竟已變成落滿繁星的浩渺夜空。

「你當知道,你所謂擁有神跡的那個人,其實是已死之人,不過由巫盅固住魂魄,已至身心未滅,可他的身軀內早已被巫盅腐噬殆盡,他本身就是一具鬼魅。」

「羽夙也好,耶律也罷,還有長風南宮,不過是一幫爭權奪勢的凡王,還有你所說的鬼氏,超智於我們的軒轅,亦皆是這浩渺宇宙間的流星,諸王之戰、人鬼之戰,神為何要在其間?你又為何樂此不疲?」

「你我終將隱於昆崙山的雪域。尚父叫你我修行之人,當謹遵神諭,自在修行,悟道禪定,渡得自己,識破一切,方為天人。」

玄殊起初詫異地看著玄策,隨後他的目光也淺淺平靜下來,他看著他,久久不語,最後才柔和地說:「我在這裡的原因,正是我的修為還不夠。我感到這些種種都是悖論。神說一切皆是虛空,那你我的存在、修行又是什麼?神說要渡得自己,可是不渡世人,如何渡己?你說浩渺星空,法則自然,可是沒有你爭我逐,斗轉星移,宇宙又緣何存在?玄策啊,我要想清楚這些種種,方能回去。」

冢頂的幻覺漸漸消逝,重又變成印記斑駁的石壁。

「如今你修為已損,天眼難啟,你能確保活著時想清楚這些?」玄策冷冷地說。

玄殊笑著緩緩地說:「那個在月下射殺我的人,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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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王們的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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