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瓔璃:拿什麼祭奠你

二十 瓔璃:拿什麼祭奠你

他一襲白色的袍子坐在她的床榻旁,湛然英武,神色沉定。他總是這樣衣著來找她,說是他最自在的時光。

她近在咫尺地站定在他身前望著他,這個她深愛的男子像一輪驕陽炙烈高偉,風華灼灼。可他的心中又承載了太多,他的劍眉星目間,彷彿藏著崇山又或深海,總是那樣深沉那樣孤獨。

「瓔璃,我不曾覺得累,但是,我很害怕,害怕四周空無一人,害怕黑夜、狂風、潮水把我吞沒,害怕我自己把我吞沒。」他抬起頭望著她,失落地說。

她便想上前坐到他身旁,用雙手撫住他的臉頰,望著他,隨後將他攬入胸前懷中。她想用她的溫暖柔軟化解他的崇山深海。

可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不。」她瞬間淚目,痛苦地搖頭。

她的愛人瞬間猶如血人站在了她的面前。他甲胄俱裂,遍體鱗傷,身上的鮮血還在汩汩流出,沾滿血跡的臉龐痛苦而猙獰。

「不!」瓔璃猛烈地搖頭,她想跑過去抱住她受傷的愛人,捂住他淌血的傷口,呼喚他叫他活下去,可她記得他已死了,她竭力抗拒著不敢上前,她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瓔璃,我害怕啊!」她的愛人痛苦又悲愴地對她說。

「不!曜郎!」瓔璃心如刀絞,終於崩潰,她凄厲地哭喊著跑上前,她探出手,幾乎就要觸到他。

「曜郎!」她大叫著醒來,一切都消失了,周遭只剩下冰涼刺骨的漆黑,她瑟瑟發抖地抱起自己,縮在角落,令人絕望的思念和恐懼肆意啃噬她的身心,她雙眼刺痛哭不出眼淚,如此的長夜無邊無際。

煎熬彷彿永無止盡,晨曦透過窗格映照進來。

瓔璃掙扎著彷彿從煉獄里爬出來,她蹣跚地挪到案前,坐下來,對著銅鏡木然地施妝,略顯濃重的胭脂粉黛將她的憔悴傷悲一一遮掩,很快一張嬌艷柔媚又不乏高雅氣質的臉龐在鏡中顯現。侍女進來為她梳起朝雲髻。最後她站起來,褪下身上的衣物,由侍女為她穿繫上鮮紅織白蘭的錦袍。

她坐在案前,紅妝華服,靜默如畫。

長風缺瘸腳進來,看到這樣的瓔璃,眼中放出了光。

「瓔璃,」他有些怯意地說,「今日我那個四弟長風渺過來,他屢次要來我也不好推脫,你就待在此處勿要走動,我也不知他是什麼意圖。」

見瓔璃毫無反應默默看著他,長風缺略顯尷尬地笑了笑,「也是,你本來就不走動,我多此一說,就是不放心來看看你。」

「你不必顧念我,」瓔璃終於婉婉地說,「既然告訴了他們我是你的女人,該有我在的時候我便是要在。」

長風缺聽了,斜眼中透出詫異。

絲竹管弦音韻裊裊,長風缺的晚宴一派祥和。

他坐上坐,瓔璃人面桃花,滿面笑意陪在一旁。

年輕放蕩的長風渺支著一側膝蓋坐在右首,頻頻舉杯敬酒。「三哥,我們兄弟四人,大哥霸道多謀,二哥憨實擅忍,就你我性子最像,直爽不羈。你當知這性子不好啊,可你比我還差勁,常要在言語舉動上忤逆父王和大哥,還有那個姬姓的先生,所以便老是落到些苦活臟活,想前次璟山上誘敵一戰,還差點丟了性命,可結果還都是你的不是!弟弟我沒法在眾人前直言,但心中替你不值,你得忍啊,如今佳人在旁,更得考慮她的安危不是?」長風渺如此說著,眼睛不時睨向瓔璃,去追她的目光。

瓔璃出身在青樓,她對這樣的場景再熟悉不過。只是從前她從不曲意逢迎,但此刻她竭力剋制著心中深痛惡絕,在顧盼間假意回應著眼前這個人摯烈的目光。

長風缺顯然對這突如其來的推心置腹並不適應,不無尷尬地搖頭笑著,「父王厭惡我,可並不是因為我這性子。我的出身模樣,渾身上下,都與我英豪的鯤鵬子嗣長風氏相去甚遠吶!」

「哎,三哥不必作踐自己!你身上同我淌著同是祖宗的血,你我又都是弱勢小輩,更當攜手互助,才能在這家裡有個說話的分量!」

「承蒙四王子這樣真情實意待我家主,」瓔璃明眸皓齒,款款而立,柔情地接過話說,「小女願為兩位歌舞一曲,以表對這份情誼的景仰呢。」

「求之不得!」長風渺興起撫掌。

琴瑟聲起,瓔璃幽蘭之姿立於場中,她竟伸手解開錦袍衣襟,鮮紅華服飄然落地,現出一襲粉色雲袖長裙。她身姿曼妙絕倫,俊美的臉龐淡淡然笑,朱唇欲語還休間,抬腕低眉,輕舒縴手,裊娜腰肢如水曲雲卷,輕盈的步伐像蝶飛鳳舞。雲袖生風,帶著清香飄逸,流盼間她柔媚的目光不時投向一動不動看她的兩個男子,她終啟了朱唇,如出谷鶯啼的歌聲悠悠然而起。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蜘躕。靜女其孌,貽我琴瑟,琴瑟裊裊,悅我汝美。鳳舞聲動,玉壺光轉,盡日君王,凝看不足。」

一曲歌舞畢,餘音繞梁,長風缺兩人看得呆了。瓔璃淺笑深情迎了迎長風渺的目光,告退去重整衣妝,侍女拾起錦袍跟在身後。

回來半路上,長風渺果然借故出來,迎面而來,瓔璃遣走侍女,婉然而笑。

「美人一曲歌舞,真叫我驚嘆,怕是再難忘懷了!」長風渺熱切地上前道。

「四王子過譽了,承蒙你喜愛,小女初來乍到,還望四王子日後多多關照。」瓔璃望著對方道。

「喜愛喜愛,關照關照!」長風渺被這樣一望,幾乎語無倫次,「其實那日,那日在高台上一睹你的風姿,」長風渺說著,不自覺地從上而下掃視她的身體,「我便已再難忘了你了。長風缺真是不知哪裡修來的福氣,也不知我什麼時候能得美人這樣尤物的青睞,唉!」

「其實王子年輕有為,風華盛茂,瓔璃也不禁為之景仰呢。」

長風渺一聽此言,頓時心花怒放,伸手一把抓住瓔璃的手道:「美人如有此心就太好了!我定好好策劃,或許有一日你我能如願雙棲雙宿呢!」

「可是……」瓔璃急忙抽出了手,滿面為難地說,「我出身卑賤,況且已是三王子的人,怕是不能再與四王子……」

「哎!」長風渺著急地打斷了她,「長風缺也娶不了你為妻,你我如果兩情相悅,我便好好跟他商量要了你去,若他不給,我也有我的法子。我自然也不能娶了你,但定將你當金絲雀鳥好好供養,保你此生榮華無憂。亂世之間,女子無非要找個好依靠,你也看到了,靠他不如靠我,如何?」

瓔璃知道就此可以了,她不作應允,只低頭輕語:「這是你們權貴之人的事,小女的身子早不是自己的,不好決定……」說完,她錯身而去,留下長風渺一人在身後張望心急,他一定看不到,她的臉龐上瞬間凝起的肅殺。

宴畢,長風缺一直送她回到寢殿,四下終於靜寂無人,他立在她身前,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你今日實在反常。」

瓔璃面無表情,閉口不語。

「這個地方,這些人,都是那些虎豹猛禽,你可要小心安身,切不要招惹。」長風缺面色擔憂地說。

瓔璃忽然輕哼冷笑了下,「像你一樣,苟且活著就好嗎?」

「活著不是最基本的嗎?如果不活,便什麼都不是了。」

「如果像走肉一樣活,對我才什麼都不是。我既然活著,就一定要做些什麼,哪怕為此死了。」瓔璃說著直直地盯住長風缺說,「我和你不同。」

長風缺被盯得有些心虛,目光躲閃,嘟囔地說,「我也沒有什麼都不做。可我還能怎麼樣,叫他們住手除非叫他們死,難道要我殺了他們?殺了我這些雙眼通紅的族人嗎?」

「還記得你冒死送我去斥邪。我現在知道了,要想守護和得到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要奮力拚殺,掌握最高的權勢,掌握住自己的命運。」瓔璃決絕地說。

長風缺面露驚訝與不解,他看著她,一時語塞,搖頭重重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瓔璃仍舊久久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忽然全身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她圓瞪起雙目,適才絕美的面容變得扭曲猙獰。

思念,悲痛,絕望,仇恨,暴怒……無數的情感在她的頭腦中洶湧席捲,抨撞翻騰,她抖動地越來越劇烈,終於發瘋似地撕扯起自己的髮髻和衣物,飾物和衣裳被一件件剝落撕下,她理智全無,不知疼痛,不知停歇,直至身上再無一物,她曼妙的身軀此時卻扭曲起來,她「啊」得仰面慘叫,用自己的四肢軀體劇烈地舞動起來,彷彿那悲痛,那絕望,那仇恨和憤怒幻化成人形,在封閉漆黑中翻卷奔騰,決不能化解。

直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她再支持不起一點這情感的幻影,她突然癱倒在地,窒息般地喘息,她的頭腦中只剩下最後一句絕無法回答的問題。

我要拿什麼祭奠你啊,我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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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王們的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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