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金天煜:巨狼
陰謀如暗夜遮蔽了天穹,李曜要親自撥開所有,釐清一切。
擇一日凌晨,他身著常服,跨上駿馬絕塵,獨自一人迎著星夜出城飛馳。
胯下的絕塵揚蹄飛馳,馬蹄聲迅捷有力,踏破天地間的沉寂。這匹載他南征北戰多年、來自天穆之地的馬中之王全身雪白,毫無一絲雜質,可以日行千里,飛奔起來如風馳電掣,上都城破那夜也是它載著他們衝出了重圍。
一人一馬飛馳了百多里,終於尋見未樹一幟、設立井然的營寨。
當他還遠離營柵時,「嗖」得一聲,一支利箭射到馬蹄前。有人嚴厲質問:「來者何人?」
李曜沒有回答,而是高舉手中橢圓形金色飛龍穹霄紋令符,兩腿輕夾馬腹,繼續趨馬向前。
等他趨近,對面看得清了,不再發聲,等他行至柵前下了馬,幾個軍士迅速地拉開柵門。
李曜沉定地走進了營寨。
「統、統帥!」守衛紛紛怔住,隨即向他垂首拱手致禮。
李曜微笑地向他們點了點頭,繼續向營寨中間的大帳走去。
一路遇見他的軍士都滿面意外,個個恭敬又有些慚色地向他致禮。李曜也都一一點頭回應,遇到認識的,還主動拍拍對方的肩膀。在帝俊軍中,哪怕是這裡親王的親軍,李曜的聲望無人可及,因他軍功卓著,也源自他事必躬親,體恤軍士。
李曜跨進大帳,早已有人通報,他的叔父、他父皇李焱庶出的弟弟,身材魁梧、一身玄金甲胄的親王李烈已然筆直地立著等他進來。李烈的身旁站著他最小的兒子李奕。
「王叔。」李曜沉定地拱手道。
李烈沒有作聲,一雙漆黑的眼眸牢牢地盯著他。李烈並不信任他這個圖謀篡位的侄子,一旁的李奕也迴避著他的目光。
「我來,是想知道,這一仗,緣何打成如此。」
「此戰戰況我於奏報上皆已供述。罪在我,我死難贖罪,如今苟延只求在戰場上與賊人最後一搏,死得其所。」李烈面無表情地回道。
「王叔,我並無他意,只想再聽你親自詳述,以期解其間蹊蹺詭計,尋破敵之策。」李曜頓了頓,繼續說,「吾族不能亡。」
他面前的李烈聽了,雙眼閃過光芒,卻很快又黯淡了。
「我是李氏罪人,戰死而不能贖罪!」李烈不禁又說了一遍,許是心中的懊惱和怒火所致,全身都在微顫。
隨之他一時沉默,而後眼中似燃起怒火般又亮起來,隨即發出一記高聲而又無奈的嘆息。
李烈本是先皇李焱之後皇族中為數不多的領兵強將。扶桑叛亂,李曜作為龍驤軍統帥,因覬覦皇位,被皇帝李曦卸職關押,李烈被拜為征討統帥,率軍平叛。
龍驤軍在先皇李焱後期懈怠松垮的統治下,軍力大減,訓練不足,戰力鬆散,而通過近年來李曜的改制整飭,與赤丹的屢次大戰,軍力已超前代,可謂九地最強。
扶桑軍雖然來勢洶洶,短時間攻陷了幾座城池,但歷來名不見經傳,兵力不如龍驤軍,李烈充滿信心。
叛軍果然一擊即潰,他接連告捷,收復失地,即刻上奏捷報,掩兵一路狂奔追殺到蒼水與鑾河河口。兵貴神速,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他要斬草除根。
李曦也正是收到捷報後去監牢探視李曜,意欲讓位。
可李烈到了這裡卻不一樣了。
河面遼闊無邊,水面低平無瀾,李烈引船渡河追殺扶桑,可剛渡了兩三萬兵馬,上游洪濤猛然奔襲而至,洶湧浪濤把將士沖走溺死無數,平叛之師被截成兩段,首尾不能相顧。那原在對岸奔逃的扶桑軍竟瞬間變了臉殺回,把已渡河的前軍統統殺滅。
隨後他們見到扶桑蔚為壯觀的水軍。河上巨大的戰艦無數,一起覆著河面幾乎成為龐大而固若金湯的城堡。
扶桑實已為這場戰爭韜光養晦準備了十年。
李烈即刻清醒了,令大軍退兵十里,面河紮寨,與之對峙。
他請來高明的占卜師占天象,判斷順風乾燥之夜,用火船奇攻,流火猛發,大河之上一時火勢兇猛,將河水與夜空照映得火紅一片。李烈斷定這次可絕後患了。
然而風勢竟猛然逆轉。大火沒有燒毀扶桑艦船,卻順著狂風撲向河岸上的龍驤軍,又迅猛地燃起岸邊的樹林和草叢,瞬息間如一股勢不可擋的火軍衝進了營寨。
場面頓時混亂,被火吞滅的將士在嘶叫奔逃間,聽到河岸處震天的喊殺聲,銀鎧的扶桑軍傾瀉而至。那先前一擊即潰的扶桑兵不知怎麼竟個個變成兇殘嗜殺的魔鬼一般,將已被震懾心魄的玄金甲屠戮剿殺。
兵潰如山倒,李烈強作鎮定收拾殘軍,召回散兵,兵力卻已損大半。他一面飛書告急請援,一面安撫受挫低靡的軍心,退避兩百里,做長期抵禦的準備。
扶桑軍一時按兵不動,正當他們以為能得以喘息時,軍內突發大疫。大量的軍士得病,疫情以極快的速度蔓延。得病的人吐瀉高燒不止,全身生瘡潰爛,甚至統統號稱見到鬼魅召喚,紛紛發作失心瘋,最後不是虛弱窒息而死,就是發瘋自盡。軍醫、名醫都束手無策,短短十數天內死傷員已達數千並與日俱增,原本脆弱的軍心如高壘之卵終於崩潰。
扶桑軍傾覆而至,將他們牢牢圍住。
援兵無至,最後一仗,李烈已自知不敵,卻避無可避,惟有身先士卒,領軍死戰。被逼入絕地的龍驤軍士拋卻了恐懼和憂慮,個個迸發出骨子裡的鐵血性情,以破釜沉舟之勢,勇猛衝殺,終獻出一副副年輕身軀。
這一仗,戰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如絞肉一般。扶桑長風傾盡全力,終實現其夢寐以求的目的,吞滅了龍驤,但殺敵一萬,自損八千,他們的軍力也折損近半。
李烈由親從擁著殺出重圍,扶桑軍緊追不放。他的大兒子為拖住追兵而戰死,二兒子再殿後抵敵也被圍殺而死。最後,十數萬玄金甲被擊潰打散,而皇城之前再無阻攔,扶桑日夜兼程,一鼓作氣攻破上都,將他們李氏擊落皇座。
慘敗后,李烈早已視自己為死罪之人,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但他不甘、懊惱,軍人要死得其所,他只是在找一個最合適的死法。他將殘軍引還從上都突圍的李煜和李曜,自領數百親從游擊扶桑,等待與敵俱碎的一天。
「最後一搏,我定與賊子好生廝殺,戰死方休。」李烈咬著牙對他說。
「不,王叔,我們保存剩下的力量,擇機再圖。先前這一戰,天生異象、巫鬼之術,敵人必有超凡之人,乃至我與皇兄生隙,諸地援軍久久不至,這些或許都與之有不可告人的關聯,曜自認如果是我領軍,同樣難保不敗,王叔不必再自責。當前,還請王叔委曲求全,待我釐清始末,請來強援,再並肩而戰。」
「父王,曜王叔說得對,我們聽他的吧。」李奕在一旁附和說。
李烈沉著臉走到李曜的面前,盯著他,緩緩說:「你可知立儲的時候,我曾向先皇力薦你?」
「我知道。」
「至今我都認為這才是正確的選擇。你,又是怎樣權衡打算,讓皇子煜登基,而不是自立?是怕難以服眾而挾天子的權宜之計?」
李曜目光灼灼,「王叔,立儲之事,我與你相反,事前不言,事後又耿耿於懷,這是侄兒遠不如你的地方,也是我此生最大的過錯。事到如今,我只求為吾皇奪回上都龍座,挽回我李氏一族至高榮耀,助吾皇復興王朝,死而後已。」
李烈聽了,點了點頭,隨後他在李曜前單膝俯首跪下來,李奕也跟著跪了下來。
「吾族向來以剛正忠烈立命,如此,末將聽命!」他朗聲說道。
李曜迅速扶起兩人,三人的手牢牢握在一起,他看到兩位親族眼中都閃爍著渴望復仇的光芒,紅色的眼眸也如火焰燃得更加炙烈。
然而當他想到叛軍中竟有能生異象和大疫的高深莫測之人,還有諸地之間犬牙交錯的陰謀企圖,心中不禁又覆上莫名的陰霾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