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語有帶著淡淡遺憾,卻如風般溫煦。他的話令她怔了怔,「我……我傷害自己關你什麼事?」
他輕輕一笑,「我答應過你——你找不到紙筆畫未來,我來找給你。」
「用得著你找嗎?莫名其妙!易季布你真的很煩啦!」氣恨恨地跺腳,她開始戳他,「是不是讓邦寧再教訓你一頓才滿意?我的手段可多……」
他苦笑,「我不喜歡你的那些手段。」
停下戳人的手指,她冷笑,「不喜歡,你不喜歡的手段,就是我煙火樓今日的這般風光。我警告你,少惹火我。惹毛了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她眼神灼灼,他的心卻越沉越低。
「知道我從哪兒來嗎?不知道沒關係,告訴你,我來這兒第一個遇到的人是尋兒,他是乞丐,又黑又臟。現在呢,瞧到沒,我把他養得又白又俊,再過兩年絕對是無可匹敵的大帥哥。」
他微微側頭,見廊道盡頭緩緩走來數人,臉上皆是焦急神色,似在找人。見到他后立即奔過來,卻在聽到百里新語的話時慢慢放輕腳步。
「尋兒乖,所以我寵他。」戳著他的胸口,她滿臉戾氣,「邦寧也是我在乞丐堆里找到的,俊俏吧,功夫厲害吧?你想過他睡在街頭,全身又臟又臭,奄奄一息的樣子嗎?千福、百祿,是我從人販子那兒買回來的,現在個個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喘一喘,她繼續,「順著我,我開心,他們也開心,不順著我……哼,我讓你跟康媽媽一樣。」
眼神微閃,他的視線落在她身後某一點上。
「我當初看中康媽媽,就因為她是全城最有名的青樓老闆,她想讓我接客?下藥嘛,也不是她首創發明,她下,我也會啊。她下一份,我就下十份,讓她半個月下不了床。」
個中原委她沒再細說,他卻已猜得七七八八。
「所以,你、最、好、少、惹、我!」玉指戳戳,她橫眉冷對。
說了一大堆,引經據典又旁徵博引,就是讓他放聰明點。暫居此地,她可不是來吃苦受累惹人白眼的,順她者昌,逆她者亡亡亡亡亡!
連番怒吼間,他已被她逼退到門檻邊,他張張嘴,卻發不了聲。
第一次聽她吼這麼多話,老實說,他有點……驚喜啊。
她身後,遭她點名的人似乎全不在意被揭了底牌和陳年秘密,人人皆是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他們看誰的戲?
他?
啼笑皆非之際,腦後一道風聲,他急速轉身,將她護在身後,暗暗運氣戒備。
一道果綠身影衝進他懷裡,口中大叫著:「師兄,找到你了!」
然後……
木涼拖抬起,光明正大地背後偷襲。
不嚴重,只是一腳踢上某人的腿——關門——送客!
【第六章】
易季布,師承洞陽抱須老人(百里新語暗道:大概是江湖名號),年二十八……男(這是廢話),現為湖廣省尋烏州同知,上任不足五月。
他這一輩,師門收八徒,易季布居第三,上有師兄兩人,下有師弟四人……一二四,加起來七個,還差一個。
差掉的一人,當然就是他的八師妹——抱須老人之女鮑泉……(百里新語暗道:《百家姓》中有姓抱的嗎?)
易季布二十二歲出師,入大都為官,離開時鮑泉僅十二歲。
易季布二十六歲時,回師門探望,鮑泉十六歲,芳心暗許。
又隔兩年,現在,鮑泉芳齡十八,辭父留書遠遊,與心上人相會。輾轉旅途,幾經辛苦,終於成功相會在七夕的午後……
五天後——
煙火樓,僻靜清涼的後院。
「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火。」咬著切好的水果,百里新語聽著琴師試彈新譜的曲子,興緻缺缺,「你們現在做熟了,也不用什麼都問我。」
琴師們眼神交會,抿嘴一笑輕輕退下,優姿雅態令人望塵莫及。
「初生牛犢不怕虎吧,新語姐?」
俊俏少年扎得馬步三七開,頭頂盛水八分滿的細頸琉璃瓶,兩手打直掌心向上,各托一碗水。腦袋不能動,他卻能一心分二用地說話。
「管他。」倚在懶榻上翻書的女子想到什麼,忍不住吃吃發笑,「尋兒,邦寧這些天好嚴格。」
「是啊,那天晚上被黑賊劫了你去,師父罵我功夫不到家。」少年語有抱怨,臉上並無「受懲」的痛苦。
「今晚的好戲我倒真想看。」她莫名地說一句。
少年點頭,「是啊,好戲,我絕對讓新語姐叫好。」
午後蟬鳴,伴著女子與少年的笑聲,飄蕩……
話說鮑泉小師妹,芳心暗許的師兄就在眼前,但師兄身邊居然多出一個囂張又聲名狼藉的女人,偏偏師兄對這女人的態度曖昧不明,她對名為百里新語的女人自當好感差差。
玉潔冰清又心高氣傲的獨生嬌嬌女,自幼習武,被人捧在手心護在心頭,想當然會鄙視輕浮不正經的風月女人。若那女人有自知之明,她也就罷了,誰知那女人竟當著她的面調戲師兄,一張妖精臉媚得可以滴出水來,眼神一勾,師兄的魂就沒了……
以嫉妒為基石,鮑泉對百里新語當然不會有好態度,甚至,她提劍上煙火樓,指名要教訓勾引師兄的狐狸精。
可惜沒教訓到人,自己倒被人給羞辱了一番。
在易季布聞訊奔到煙火樓,看清眼前景象后,臉色只能用青綠來形容。
台上正表演飛刀射物。射就射嘛,拿人當靶子也很正常。煙火樓美人多,即便那靶子美得心蕩神悸也正常。美人站成十字形貼於木板上,素紗裹身,果綠色合歡襟在層層輕紗下若隱若現。板上掛了多層輕紗,掩去美人婀娜多姿的體態,飛刀手射的目標並非美人,而是懸挂垂紗的細繩。他每射一刀,絲繩便斷一條。五刀落紗一層,美人的身影在賓客眼中就明顯一分。
美艷,誘惑,卻不顯淫靡。
只是,今日的美人慘白著一張瓜子臉,眼中含淚,嘴裡叫罵不停。賓客屏息觀看,雖有疑慮,只當是煙火樓表演的鮮招。射飛刀的是尋兒。
俊俏少年環場一笑,緩緩舉起手,銀光一閃……
銀光雖快,一道灰影更快。如鳧躍出水,眨眼間,那道銀光被半路截攔,乖乖停在男人的食指與中指間。
少年佯露訝色,笑言:「易大人?」
「師兄……」美人——也就是鮑泉,見了來人,含在眼眶中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簌簌直落。
扯斷捆住手腳的繩,扯過薄紗裹住鮑泉的身子,易季布臉色鐵青,眯眼看向尋兒,「私囚百姓,你們可知罪?」
「哪裡私囚?」尋兒抬手,示意歌舞開演,沖賓客抱拳笑道,「各位,既然易大人看中了這位姑娘,我煙火樓豈能奪人所好?今日表演至此,請!」
不理會賓客噓聲一片,尋兒丟了個眼神,向後院走去。易季布看看將頭縮在自己懷中的師妹,提步跟上。
有果,必有因。師妹今日受辱,必定是做了什麼惹怒百里新語。若當真師妹有錯,他也只能代師妹道歉。只是她這手段……唉,他還是不喜歡她的手段。
或許,易季布自己並未察覺,無論鮑泉是對是錯,他已在心底為百里新語開脫了。
繞過清幽淡香的庭院,尋兒停在兩層高的閣樓下,抬頭叫道:「新語姐,付賬的人來了。」
月近十五,銀盤如魚,清瑩之光散落,映得薄紗如雲似霧。一道沙啞微懶的聲音穿透紗霧,引去易季布所有心神。
「好,該賠多少給他算清楚,他願意賠,今天就可以帶人走;賠不了,鮑泉就得留在煙火樓債抵。」
「是。」尋兒白牙微露。
此話尾間落時,輕紗微動,二樓閣台上走出一道粉色身影。是……看清容貌后,遽亮的眸子霎時黯下。
「易大人似乎很失望。」百祿搖著手中算盤,從側梯走下。
「不知師妹為何欠了新語銀兩?」斂下心神,他扶正懷中師妹站在身後,心知事出有因。
「鮑泉鮑泉,抱起來是不是真像泉水一樣?哈哈!」輕浮嬉笑來自尋兒,他不知何時拖了張圓凳,滿眼狎意地掃過易季布身邊裹了五層薄紗的身子。
「你……」鮑泉氣紅眼,更向易季布身後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