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枚銅錢 鬼胎
一夜玉龍寒,千樹梨花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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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進屋的時候,風流那個活寶,正捧了肚子作戲。
「你倆上哪兒玩去了,天黑了才惦記著回?把哥餓得喲……」撇下我們自個兒回來的人,全然忘了下午在窈窕別館前院,他那瞅直了眼的沒臉情境,倒好意思倒打一耙。
真有比我還不怕丟人的神仙,我趁著四下無別人,冷笑著故意問一旁:「梁頌,你的人,這是短了風流吃,還是短了風流喝了?我一早就提醒你,風流邪神你可萬萬怠慢不得,你還是當句耳邊吹過的玩笑話。吃虧時可別怨我沒提醒。」
梁頌笑吟吟:「在下謹記,謹記。」
風流再不嚷嚷要吃的,卻將一張粉面湊將過來:「表妹,你昨兒來了住的哪兒?哥在西廂轉了好幾圈,愣沒見著你的客房。」
我沒吱聲,低了頭,用鞋底搓地玩。
梁頌也不說句話。
甭管自號的還是欽封的,就算犯了事,他風流邪神終究是個有頭臉有名號的神仙,下界的待遇與我大不相同,這還用得在我跟前顯擺么?
問得我好生難堪。
風流見我不接茬,並沒大在意,只展了雙臂展示他身上錦袍:「怎樣?哥扮財主像,還是扮個書生更像?」顯見得是梁頌的袍子,梁頌比風流身形高大些,看著未免有些寬大。
其實他這樣子可不就是個提龍架鳥的風流子弟,但我偏不願教他得意。
圍他正轉一圈,又反轉一圈,關子賣得足足,方才嘿了聲:「倒像財主家的遠房親戚。」
我沒告訴他能有新衣裳穿的事,梁頌親自領的我去,這事我比他風流有面子,心中的難堪又立馬好了幾成。
梁頌可真是一號人物,我還得拿了他,同風流攀比。
風流指指我身上善財的男裝:「哥這身不合適,你的就合適了?」又扯我的袖子:「哥認得善財,別的不論,單說打架,他就不是哥的對手。他可比不上表妹夫。」
他顯見得是獨個呆了一下午,太過百無聊賴,這就又胡扯上了。
都懶得同他辯,聽到「打架」,我才狠狠瞪了他一眼。
風流被我瞪了,湊過來討好問別的:「表妹,你告訴哥,下午那別館,你可曾查探到什麼?」
好奇心那麼盛你剛跑什麼跑:「能查到什麼,那是個麻將館,玩了一下午,又去瞧了趟鹽市。」
梁頌催促著吃飯。
我勾勾手招呼風流步入那用餐的花廳:「來來來。」熟門熟路。
風流在後頭搖頭晃腦:「表妹,說你才下來一天哥還真不信,你別說,在咱表妹夫這宅子里,你還怪有主人相。」
只能用個扇子使勁捅風流的胳膊,讓這廝閉嘴:「要想聽我說正事,能不能不鬼扯這些沒影沒邊的。要聽我不會自己編。」
梁頌就在後頭,沒瞥清他的神色。
我總覺不大踏實,風流這廝老毛病又犯了,似總想在我和梁頌之間扯出點什麼事來。
把子虛烏有,愣生生扯成風流事,這不就是他這些年最熱衷的?
痴心妄想啊他這是。
我是趙公明帳下的見習小女仙,梁頌是上頭有人前途無量的明日之星,哪個也不是任憑他耍弄的尋常人。
退一萬步,即便我小仙我開了情竇對人小財主的美色多有垂涎,可你瞧瞧這座空宅,人那份痴心勁,是你我這般人物能左右了的么。
不過,如今我哪來的工夫照應這個,且由得風流蹦躂胡鬧,有他鎩羽而歸的日子。
凡間確是個吃貨的天堂,早晨有小金魚包子(雖然我為了裝樣沒吃上),街市上有燒餅,中午有館子,麻將館里還聽了一耳朵的小餛飩杏仁糕(雖然我又為了裝樣沒吃上),這會兒又開吃了。
可我沒心沒肺過了一天,望著眼前這桌子菜,心頭忽惦記上那些擠購米麵食鹽的凡人,竟有些難以下咽。
凡人的日子,當真不似我想象中那般天真爛漫,他們眼前觸碰到的真假難辨的現實,這般粗糲默然。
老翁的那尺紅布,鬥雞眼的那袋巴豆,張麻子那隻將被拍扁搓圓的饅頭,鬍子那保命的藥方子……即便是生如草芥,那些人依然保留著些許期盼,卑微熱忱。
我也就是難得,有這麼點矯情。
瞧我不動筷子,梁頌探過來爪子直敲桌面,問:「怎的不吃?」猛抬頭才見著眼前就是他的腦袋。
我回過神,撓頭傻笑:「啊,沒事沒事。見了這一桌子珍饈美味,想起市場上那些場景,恍若隔世啊。我想起這趟差事遙遙無期,也不知能不能成事,心中很有幾分慚愧。」說完瞟了眼風流,惡狠狠地。
風流果真不好意思笑:「哎喲,不想表妹是這樣的心懷眾生。你這究竟是打算寒磣哥呢,還是想替哥把這罪責一肩扛了?」他又擦上汗了。
喂,這衣裳可是梁頌的。我蹙眉對他行了個斜視禮。
難得悲天憫人一回,沒能催出點悲愴小情懷來,被他那麼一說,倒立馬顯小家子氣了。
梁頌很懂得圓場:「此處的事情,終能有個了結。雖說用不了入冬,卻也急不來。那麼著急回去么?」
我哪裡會不懂一口吃不成胖子的道理。這兩日,縱是我裡邊忽生出顆發奮的心,一時間,我卻哪來的能耐扮那覆雨翻雲的救世主。
可梁頌這番寬心話,還是讓我心生幾分感動。
我伸過腦袋小聲:「我想到那些冬裝,想著日子沒個頭,是真的怵。」
梁頌神情間頗有些不自在,還是輕輕道與我:「一夜玉龍寒,千樹梨花老,凡間雪景,卻是比這春.色更勝。不是非逼你留,我是想,若是此間大事已了,難道趙爺會催了你回?」
聽得我身子僵直了半瞬。
四千年前,趙公明告訴我,我是他打道上揀來的小仙時,曾交給我一方絲帕。
帕間所繪,正是幅凡間的雪景圖。帕上的題字,恰是梁頌口中所誦那兩句。
一夜玉龍寒,千樹梨花老。
趙公明言,這絲帕原是我的襁褓中唯一的物件。
我藏了它四千年。
瞧了四千年,自然對凡間獨有的雪景,更生出許多期盼。龍王我見過,龍王傷風打完嚏噴,卻不知人間是怎樣一個白茫茫。
這絲帕並無落款,我卻仍幻想它與我的身世,多少有些干係。琢磨著這東西甚是寶貴,沒準哪天還能憑它,認上個親戚什麼的。孤苦伶仃的小仙我,好歹也得個親人。
每每掏出來看過,又小心翼翼收起。
此番下凡,我不曾帶它,那是怕丟了不好找。
驚得心都流汗,趙公明怎麼連這個都說了,是他忒事無巨細,還是這梁頌……與我的身世線索,有著什麼樣的干係?
又或許,人家那麼熱心要帶我賞雪景,只是可憐小仙我生世孤苦?
我不淡定了。開口詢問,會不會弄巧成拙?
這樣的事,得尋個適當良機,才好相問。
素來沒心沒肺,只有這點好。
想起即便沒那麼些彎彎繞的線索,到時若能拜託梁頌攛掇一番,使趙公明容我撒開了玩,這將是怎樣無憂無慮的悠閑假日。我心中便立時不再糾纏那兩句詩了。
抹了抹眼角,壓抑心中激蕩,怪不好意思地笑了:「嘿嘿,真的么,太好了。」答得無限歡喜。
風流在旁沒大聽明白,嚷嚷上了:「就這麼點吃飯時間都耐不得,非當著哥竊竊耳語?你倆什麼私語不能夜半說,哥又不會一路聽壁腳。這不是飽漢不知餓漢飢么你們?」
「噗嗤」,我嗖地抬頭瞧,又是三元,站一旁正樂。
梁頌也不數落,反而定了神望著我。彷彿剛是我得罪了他,風流才是那為他出氣解恨的恩人。
他總能把笑意藏個若有似無,可縱是這別彆扭扭的神情,仍是讓我又一次,騰地紅了臉。
一顆心漏跳了半個撲通,愣是換了口氣才緩了過來。
周遭安靜,他目不轉睛,我彷彿聽得見,胸腔裡頭那心怦怦怦地,跳得很大聲。我覺得梁頌都沒準能聽見。
娘的,真丟人。
風流下午見窈窕時,不過也就我如今這丟人相。
玉帝和趙公明,個個所託非人,派了這麼倆不見世面的色胚下凡不過十二個時辰,已然坍足神仙檯面。
瞧著人家外頭有皮相,裡邊有深情,這才兩天,我就……
阿思若在,我必定被她笑死。
若真對梁頌起了歪念頭……呃,倒不是怵什麼天條,可這,豈不正中邪神下懷?
萬萬不可,斷斷不能。
眼前這倆,一個等著瞧白戲,一個摸不清路數,正愁無人解圍,四喜急匆匆跑進來,湊著梁頌耳邊嘀咕了好些,那廝這回聲音忒小,只聽得見「鹽」、「窈窕」之類。
這麼熱絡,白天才見,大晚上的飯還沒用完,人麻將搭子又找來了。
有事找,可這鹽……她那兒那麼些好吃好喝的,家裡頭也斷鹽也得尋趟梁頌?
這姑娘夠嬌的。這麼說來,他倆這關係,那可非同小可。
下午那聲「稀客」,想來壓根是演給我和風流瞧的。
梁頌擱下筷子,話卻是對著我說的:「我出趟門……」
你出門用得向我報備么?神色還挺為難。
「去唄去唄,讓人等著急了。」我不假思索地使勁揮手。
我是天上輕飄飄的小神仙。
他眼睛里,那些沉甸甸的東西,小仙我細掂量,就算有朝一日握在手,我能用它來幹嘛?
其實他笑得並不異樣,是我自己心裡發毛。牛bb小說閱讀網www.bxwx.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