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枚銅錢 醉生夢死
貪圖皮相,和只貪圖皮相,這是天差地別的原則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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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頭張望,車似是停在了一片燈火闌珊處。
這大晚上的,要不是那花街柳陌,怎能有如此明媚的街巷。我大樂:「梁爺這是要請我喝花酒不成?呃,你可得趕緊給我講講這花酒的規矩,我怕……」丟你的份。
後頭小半句,教我家債主生生吞了去,過了會兒,小仙暈暈忽忽時他竟開口叱上了:「不著調也不挑個時候,有餓著肚子喝花酒的么?一會再揉肚子。」
我是被訓大的么!
呃,不過,說得倒是在理,我無話可說點點頭:「說的是,飽肚了再逛不遲,不遲,呵呵。」
不是那花街,想來便是個吃東西的地方,我正暗吞口水,腦門又被叩一下。
我皺眉撫著腦門子被提下了車,尚不及抱怨,卻聽見四喜在說:「爺,哪有讓您自己提錢袋子的道理,好一麻袋呢,我和三元倆人跟著,保證一邊躲得老遠,該付賬的時候付賬。四喜我是那沒眼色的人?」
這損孩子,一派忠心模樣,是個外人就得被糊弄過去。
梁頌哼笑:「你倆少來,爺我身上又不是沒銀子。」
三元使一眼色,四喜教他給拽一邊去了。
我習慣了他倆的瞎扯胡鬧,但見那街口豎著塊牌子,只管指著上頭書的「少年會所」四字,問:「這是個什麼地方?和方才那個沙少年沙財主,有些什麼關係?」
梁頌一把拽過我,拉了就沖那個街口走:「趕緊的,先喝上餛飩再說不遲。」興沖沖很沒有白天的穩重,倒似個少年人。
他瞧著比我還餓些。
所謂「少年會所」,實是條夜市。怨不得我胡說八道,這些個擺攤的也是真捨得油錢,這街上的燈火,實在比畫上的青楚館更通明。
街巷上甚熱鬧,有人穿著綵衣華服當街起舞,有人喝多了,走著幾步一個趔趄。
要我昨兒來得再晚些,又在這個地方降落,都得懷疑自己到錯了地方,凡間這是遭什麼難了?
月出笙歌起,一個個看著過得比咱神仙還逍遙,街市上繁榮得一塌糊塗,哪裡有點蕭條的影子。
咳,如今見怪不怪了,今日在小仙我身上發生的一切,哪一點不出人意料。
大事沒個著落,反攤了個財主作情郎。阿思往日曾經預言,說我將來保準是個重色輕友的主,那年的我頗不以為然。
直到這當口,我才想起善財來,這等假公濟私的事,有工夫少不得要同他知會下。我琢磨的是,多個人知道,將來趙公明但凡責難,好歹多個人替我擔待著。
善財隔三岔五的有個把相好的小仙娥眉來眼去,人從不藏著掖著。上回蘇二給我寫了那首隱晦的情詩,我沒當回事,不過晚了兩日告訴善財,結果竟被罵了不夠義氣;想如今這事,若不早早招來,只恐怕善財要同我翻臉。
阿思還說過我將來情路坎坷。阿思料事總是有些神通,常能應驗個七八。此刻我只盼著,這事兒上,阿思料的,正是她那不靈光的二三。
這餛飩攤足夠不倫不類,梁頌領我在這攤前坐下,攤旁有幾個抱著琴唱曲的,正唱什麼「月若無恨月長圓……」。我雖的確不經什麼世面,還是打心底里納了悶:世間竟有那麼幽怨惆悵的餛飩攤?
攤上立了個美人,想是這餛飩攤的老闆娘,也同著琴師一道哼唱,很是不務正業。這美人,美則美矣,然那身綾羅,卻穿得有些不知所謂。
怎麼個形容?這麼比方罷,梁頌的宅子是招賊惦記,窈窕的別館是怕賊惦記,可眼前這美人,這身衣裳穿得,她看著有點兒……呃,惦記賊。
恨不能把錢都堆身上現了算,生怕人小賊不惦記她,嗯,就這個味兒。
我將這惦記賊的美人上下打量了好一會兒,她也毫不客氣回瞪,眼神潑辣。
愣把我給望怯了,她才厲聲道:「梁爺,您不地道啊,有了相好也不知會酒娘我一聲兒。」俏臉盤卻是笑著的。
梁頌也不客氣,坐著摸了把我的腦袋,囑咐那酒娘:「先燙兩碗餛飩來。我這不是知會來了么,喏,這是我家葡萄。」又給我說:「葡萄,這是涼粉街的老大——酒娘。你不是愛吃涼粉?」把我那個臊。
臊的不是他知我愛吃涼粉,臊的是那「我家葡萄」。人前我不好發飆,不配合著他的話扮嫩都不成。
他知我多少事,我現在倒並不覺稀奇,趙公明究竟透了多少底給他,這廝愣是不說,非說他一早思慕了仙子我,不過是我沒察覺。
你說這答案欠揍不欠揍,他若不是攤上我這麼號糊塗仙,只怕圓都圓說不過來。
糊塗仙也是仙,對付欠揍的俊財主,我自有欠揍的拷問法子,一時半會的急不來。
涼粉街的老大,怎麼會開這麼個餛飩攤,號的卻是個酒字,我正有些莫名。酒娘叉個腰:「喂,我說小葡萄,你咋這模樣瞅我呢?你這小眼神,倒好像在瞧一個暴發戶。」鼻子里還哼了聲。
暴發戶!就是它,這詞我剛才眾里尋它,愣沒挖出來,還是她自個兒形容得貼切。
我顧不得那句小葡萄,連連擺手道:「酒娘,您誤會,我絕沒那個意思。」何苦得罪人呢。
那酒娘又哼一聲,卻低嘆:「穿戴得喜慶熱鬧些,不過為掩飾心中寂寞,旁人又曉得什麼了。唉,花自無心水自閑,今夕是何年,不見那雨連天……」說著說著竟隨著攤旁的樂師哼唱起來,還揮下淚幾滴。
把我弄得好不尷尬,望眼梁頌,小聲問:「咱餛飩吃是不吃了,喂,酒娘這情形……不會是你造的孽罷?」
梁頌抿唇笑而不語,那酒娘卻彷彿聽到了,忽停下來,斜睨眼梁頌,復而抹淚與我道:「葡萄妹,我在你這二八華年上,還不是同你一樣,只貪人一個好皮相,滿心以為,自家的情郎那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鳥見鳥發獃。可現如今,我再不會貪圖什麼小白臉了,我的那個人,即便他變成了一個糟老頭,我也只愛他那顆滄桑的心。」
得虧餛飩到現在還沒入口,不然我可得一口噴出來。
這話和風流那段蔫巴韭菜,倒是異曲同工了。哎喲,明面上是表明她和梁頌無甚干係,可她這話里,又都處處透著不妥,聽得小仙我甚彆扭。
我還二八華年,還葡萄妹。酒娘她不過二十餘歲的年紀,我卻有幾千歲擺在那兒,我可比她愛的那顆什麼心,滄桑多了。在我跟前賣老,忒不合適。
至於貪圖皮相,這個,儘管……我就有這麼膚淺,可我們梁頌深不見底的眼眸里,難不成就沒三分內涵?貪圖皮相,和只貪圖皮相,這是天差地別的原則問題。
於是我不淡定了,望眼梁頌,凜然與那酒娘道:「酒娘,內什麼,我家梁爺,也有一顆滄桑的心。嗯,你哪裡就知道了?」說完我也小哼一聲。
手上被緊緊攥了把,痛得我差點「哎唷」出聲。我轉頭望梁頌,他臉上無甚異樣,可這臉笑,卻像是歡喜里,隱隱有悲戚。
心頭被他這笑揪了三兩下,還未及平復,卻見酒娘再嘆:「葡萄妹,我怎麼就不知道了?哎,你經的世事少,不能明白我的話。男人心吶,你瞧,他再滄桑,半路殺出個你這樣花見花開的美嬌娘,他還不是一樣敵不過?」嘆完又掬了把淚,接著哼唱:「誰為誰獨守那陰晴圓缺……」
誰為誰獨守那陰晴圓缺。
酒娘想是知道許多梁頌的事,憋著擠兌小仙我呢。誰讓我是梁頌領來的小相好。
我又瞥眼梁頌,他笑得淡淡,微微低頭也不言語。
卻怪不得他不言語,是我自己扯上的沒譜話題。心中憋氣,發作不是,不發也不是。
意欲開口再戰,梁頌卻湊過來笑我:「又沒神仙樣了不是?這事犯得著和人爭么?」耳朵里是他呵的氣,手心裡,他的手指頭正撓圈圈。
梁頌有手段,我被他這一呵一撓,撓得心猿意馬,一口氣竟真憋了回去,再說不出句爭辯的話來,只敲打了碗筷催促:「酒娘,你那餛飩幾時燙得?」
酒娘臉上揚著股子擠兌完小狐狸精的得意,喊道:「葡萄妹餓了?這就來啦。」
眼前全是梁頌那抹似悲似喜的笑,心中思慮重重,哪還顧得逞這一時的嘴上快活。燙呼呼的餛飩,呼嚕呼嚕喝下下半碗,才打碗里抬起半個頭。
小仙我皮子厚,到嘴的好吃食,不會因為旁的人說了兩句就撒手打退堂鼓。就著周遭的歌聲,試著扯開話題:「梁頌,這條街也忒歌舞昇平了些?不然你給我講講沙財主?」
梁頌不及開口,酒娘端了個托盤,托盤上擺了一小壇酒,倆杯子,伸過來:「梁爺,你頭回帶了相好來,總算也是難得。你家葡萄妹可能飲酒?酒娘我請你倆喝一罈子的。這酒你在我這兒喝了好些年,如今酒娘我再給您斟一回,但願是最後一回。」
梁頌隨口謝了聲,挪過一杯子到我面前:「要不要試?這東西還不錯。」
我問:「怎麼個不錯法,能讓你喝好些年?」說完取過那酒罈子,指著罈子一字一字的念:「醉生夢死。」
我劇烈地咳嗽起來。牛bb小說閱讀網www.bxwx.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