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ssage 7 Fish

Passage 7 Fish

「印多少張?」

「先來三百張。」

「這麼多,貼的完嗎?」

「今天貼不完明天繼續唄,還能怎麼樣?」

爸爸付了錢,印表機運轉起來,屋子飄起了石墨特有的味道。那味道淡淡的,但並不讓人討厭。

蘇可舔舔干到裂開的嘴,她盯著魚缸里不斷打轉的幾尾金魚,暢想著自己也游在裡面,想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水,一輩子都不會渴。

「你閨女多大啊?」列印店的老闆麻利地從印表機里抽出幾沓紙遞過去。

「虛歲九歲。」

「哦,那可真是可憐啊。」

一聽到可憐這個詞,蘇可皺皺眉,她重重地拍拍魚缸,剛才還悠閒遊著的魚受了驚,慌亂中撞著魚缸的玻璃壁,尾巴劃破水面濺起的水滴潑了蘇可一臉。

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有人說她可憐了。第一開始聽了只覺得很新鮮,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可憐,慢慢地聽多了,那些話就像數學老師上課講的公式一樣,聽不懂,還讓人心煩。

「走了,別玩了!」爸爸把印好的尋人啟事揣在懷裡,他走到店門口喊她。

她盯著那魚來了勁,敢往她臉上潑水,非懲治它們一番不可!

老闆沙啞地叫她的名字:「蘇可,你爸爸讓你過去呢!」

「這魚能吃嗎?」她把手伸進魚缸里,來回的攪拌,摸到一條黑色的小金魚,黏黏的,迅速伸出手來,往鼻子上一湊,一股魚腥味。

「你這個孩子,好好的魚怎麼著你了,你媽在的時候皮,現在也皮……」

「走了!」爸爸這一聲吼,嚇的老闆一顫一顫的,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乖乖閉了嘴,他在想著,什麼時候給魚缸換水。

蘇可連蹦帶跳地追過去,她坐在電瓶車的後座上,拽住爸爸寬大的衣服,身後複印店的招牌越來越遠。

中午,街道上空無一人,偶爾有幾條在垃圾里翻吃的的哈巴狗搖著尾巴。電瓶車從它們的身邊呼嘯而過,幾隻毛毛糙糙的小狗追在車后連叫帶嚷。

「來呀來呀,略略略,追不到我!」

車后的小女孩兒興緻勃勃地逗著狗,她站起來大叫著:「爸爸開快點,開快點!」

「掉下去啦,坐好!」

「爸爸,我說你開快點啦!你再開快點嘛!」

「最快啦!」

電瓶車急速行駛在泊油路上,別在車把手上裝膠水的桶跟著晃來晃去,吱呀吱呀地響。

夏日悶熱的風裡鹹鹹的,那是汗水的味道。

「我媽媽什麼時候能回來?」

「貼完她就回來了。」

「真的嗎?」

「當然啦,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停車,父女倆學著電視上的樣子拿報紙折了兩頂帽子,像模像樣地套在頭上。巨大的帽檐遮住腦袋,落下一片小小的陰涼。

蘇可從車筐里抽出一張紙,細細端詳著,剛才她還沒來得及怎麼看裡面印了什麼。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尋人啟事……劉藝華,女,35歲,身高一米六五,W市……」

「爸爸,這個字念什麼?」

「酬,酬金,就是好心人幫我們找到你媽媽了,咱們要給人家錢答謝的。」

「哦。那媽媽快點回來吧,把酬金省下來,給我買吃的!」

爸爸刮刮她的鼻子,「快點貼,貼完回家吃飯!」

那天,藏在樹叢里的知了像是為了應景,悉悉索索地叫了很長時間。蘇可一直記得那天的天空,萬里無雲。

牆壁上是舊的尋人啟事,上面的字被太陽曬得脫了色,紙也是皺巴巴地,最底下的落款時間是2007年5月10日。蘇可趴滾燙的牆壁上仔細辨認上面的字,不管她湊多近,仍舊串不下來一句完整的話,連找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都無從得知。

這是去年的才貼的,過了一年就已經成了這樣。不知道想要找他的人,找到了沒有?

不過那個時候,沒人告訴她,紙是脆弱的,時間也是脆弱的。走著走著,就發現曾經最在意的人,最想要找到的人的輪廓已經被歲月模糊,所有對那個人的記憶都變得平淡無奇。

不,不是平淡無奇,只是把傷疤藏起來了而已。然後在沒有人的地方又被突然跳出來的一丁點少的可憐關於那個人的提示傷的體無完膚。

蘇可把每一張爸爸貼過的尋人啟事都使盡吃奶的力氣再摁一遍,她擔心風太大,會它們刮跑。那可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爸爸,它會變舊嗎,你看旁邊這個,都已經這麼舊了,要是變成這樣的話別人是看不到的,我們就找不到媽媽了。」

「不會的,你媽媽過兩天就回來了。」

「奶奶說已經過去半年了!」

這已經是第五次貼尋人啟事了,不是說好的過兩天嗎?為什麼兩天這麼長?她討厭大人們口中『兩天』這個約數。

爸爸把最後一張貼在牆上。那旁邊,是蘇可剛剛觀察了無數遍不知道在找著誰的尋人啟事。

蘇可把四個角貼死,又問了一次:「那要是它舊了的話還找不到媽媽怎麼辦?」

「那……我們就再貼一遍。」

她記得這句話,時刻提醒著爸爸,什麼時候去貼新的。她以為在媽媽沒有回來之前他們真的會像他所說的那樣:「那我們就再貼一遍。」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自己再也不用提醒他了。

他的身邊站在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她給了蘇可一大包糖,想讓她喊她媽媽。

那正是蘇可最任性的年紀,她當然不會乖乖聽話,哭著嚷著要爸爸找回媽媽。

「你怎麼那麼自私!」

他居然這麼說,他還說他不能一輩子等一個等不到的人……

從小學到大學,每次經過那些貼過尋人啟事的街道的時候,蘇可都會下車看看那些遺落在大街上的尋人啟事,它們一次比一次舊,字跡一次比一次淺。最終,它們變得和那張不知名的尋人啟事一樣,褶皺,糜爛。

再然後,她經過那些地方的時候不再下車,遠遠地瞟一眼,牆上乾乾淨淨的,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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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光遺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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