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算不算白頭
「想和……」蕭影難得遲疑一瞬,放緩聲音,「想和爹談一談嗎?」
是試探,也是在降低身段。
儘管司燁不願承認他的身份,但面對他這樣的態度,司燁心底還是不忍拒絕。
於是「嗯」了一聲,很輕,卻讓他能聽到。
蕭影立刻開心了,朝寧姝和溫吟與輕輕瞥去。
他們瞬間識趣,頷首退下。
殿中只剩下司燁和蕭影二人,跟上次很相似的場景,只是上次不歡而散,這次結局卻未可知。
過了這麼段時間,蕭影有心修復彼此之間的關係,故此還抽出閑余仔細琢磨了一番。如今又知道司燁和他還有阿瑤都有相似的脾性,索性坦然道:「上次的事,是爹處理得不好,給你道歉。」
這次,司燁徹底驚了。
在他眼中,蕭影就是個冷血無情,高高在上,甚至心機深沉,手段狠毒,與帝王相差無幾的人。
所以這樣的人怎會道歉?
司燁仔細盯看蕭影,想從蕭影臉上尋出蛛絲馬跡來證實他的虛假,證實這是他故意而為,又要設計自己的前兆。
可惜他沒有尋到。
蕭影神色從容自若,甚至目里有明顯的情緒,毫不掩藏。
他在等回應。
司燁收回有些鋒利的目光,錯開,落在一旁地上。
「你想聽我說什麼,直言便是,不用再鋪墊了。」
蕭影皺了皺眉。
他這次,還真是只想和司燁簡單聊聊,增進……幾乎沒有的父子關係。
眉宇間劃過淡淡失落,不過今日他展露的情緒太多,已瀕臨極限。他闔目,快速將剩餘的情緒斂藏起來。
司燁側目的時候,正好將他這細微表情收入眼底。不知是心裡感應還是其他,他下意識道:「你只想聊上次的事?」
只聊上次的事嗎?蕭影有些茫然。他不擅交流,從前是,現在是,以後應該也是。在這方面,用司文瑤的評價就是,「不會說話的白痴」。
蕭影突然笑了,似喃喃自語:「你還是懂我的。」
「什麼?」司燁斂目。
很快,面前的男人也同樣斂目。
「沒事,」蕭影略是拂袖,錯開他往旁走去兩步,「說說北域之行如何?往生門勢力雖不弱,可也不能貿然涉足北域。你此次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當比那些道聽途說有用。」
溫情瞬間消散,不過司燁和蕭影都鬆了口氣,方才那樣的氣氛,當真不適合彼此。
熟悉的語氣,認真嚴謹,倒讓司燁覺得親切起來。
他回:「北域目前風氣不穩,由女帝呼延清嶼掌位,不過這位女帝恣意妄為,隨性滋事,很沒女帝的樣子。」
「找你們麻煩了?」
司燁沉默一瞬,這事也沒有瞞著的必要,蕭影想了解,自然會通過其他手段打聽。
於是他道:「找了,還綁架了柔柔,柔柔險些出事。」
蕭影眉頭緊皺,他幾乎立馬就想通其中關鍵,手扶在身側石柱上,用力扣住:「竟想用這樣的手段來挑撥,當真幼稚!」
鬆手,石柱尖的細末直往下掉。
司燁當然明白寧姝在蕭影心中的位置,如同他在林甄心中一般,他薄唇微抿,沒有說話。
卻聽蕭影問:「北凜老鬼表現如何?」明顯意有所指。
關於北凜松寒,司燁這些年雖見識頗多,但對於他,也是看不透的。蕭影這樣的問題,他只能回:「非敵非友,有用可用,無用可棄。」
蕭影唇角微挑,這樣的答案,他很滿意。
兒子的眼光果然不錯。
他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拍司燁的肩膀。只是要落下的瞬間,他又想起這兒子二十餘年都跟在林千樹身邊,是林千樹將他培養得如此出色,一時心頭竟梗塞起來。
手懸在半空中,幾分尷尬。
司燁略微側目,瞥看蕭影一眼,從肩頭拈起一根纖細的髮絲,漫不經心解釋:「許是柔柔方才亂動蹭上的,我自己來。」化解了這難堪的局面。
不過也正因蕭影的動作,司燁心中掀起波瀾。
這「父親」,和他極為相似。
無論是思考事情的角度,還是情緒脾性,都相似。
因此他才能品出,方才蕭影那沒有繼續的動作到底意味著什麼,又包含著什麼。
司燁心裡悶悶的,彷彿被人打了一棍子,不痛快,還不能還回去。
半晌后,蕭影嘆了口氣。
「我不指望你能喚我那個字,但至少,不想聽你叫我『門主』。如果可以,跟小九一樣……叫我師父也行。」
他又在退讓了。
司燁十指蜷起,很不好受。不知是血緣關係還是其他,那種壓抑的感覺愈演愈烈,彷彿在逼迫著他做些什麼。只是他很清醒,無論蕭影這刻是真情流露,還是故意以退為進,他都不可能叫他「爹」的。
想到那個字,司燁唇邊浮起一抹譏誚,很冷。
「好,師父。」他叫得果斷,乾脆。下刻又道:「若師父還沒有其他事,司燁就先告退了。柔柔如今身子還需調養,我得親自照顧。」
蕭影知道那是他的借口,卻沒有拆穿,反而淡淡笑了一笑。
「是了,照顧好小九,不要再讓她受傷了。」
回到飛花瀑,司燁和寧姝都沒有提後面蕭影說了些什麼。寧姝知道,那是他的禁忌。再退一萬步說,人家父子間的事,她這兒媳婦不好插手的。
只是司燁臉色不善,有些嚇人……
她不知,此刻司燁腦子裡反反覆復想的卻是蕭影臨走前那一句「照顧好小九,不要再讓她受傷了」。多年判案的敏銳總是在告訴他,蕭影意有所指。
指的,還是寧姝最不願提的那件事情。
幾乎是下意識的,司燁就想起了林甄所提及的那位表舅舅,白傲陽。
「柔柔。」
寧姝原本雙手托腮,倚在桌邊靜靜望他,用眼神將他俊朗的輪廓描繪一遍又一遍。待描到第十七遍時,他那好看的薄唇間突然蹦出自己的名字,倒叫她嚇了一跳。
「什麼?」她坐直身子。
她這樣的反應,可愛之中,又多了兩分嬌憨。
司燁想了一瞬,決定偷換話題,反正表舅舅就在那裡,跑也跑不掉的。
於是他握住寧姝的手腕,將她從軟凳上帶離,落坐自己懷中。
幾分曖昧地在她耳畔磨蹭,聲音低啞:「司南司北還沒影呢,我們是不是該更加努力?」
寧姝側過半張臉,張了張口,剛想半開玩笑地反駁他不能急功近利,就被他的唇舌堵了回去,霸道的攪擾令她氣滯,神智迷濛的最後一瞬,她忽然覺得……
或許司南司北真的要來了吧?
次日中午,二人才悠悠醒來。
寧姝側身望著司燁,清澈的眼眸仿若朝陽,眼神溫柔又帶著絲絲朦朧。他淡淡笑起,屈指颳了一下她的鼻尖,似乎已經醒來許久。
「柔柔,」他呢喃著,將她圈得更緊,「我做了一個夢。」
「什麼夢?」
司燁唇角揚著,沒有回答。
說實話,不是好夢。
夢中他回到稽靈山的那間房子里,寧姝渾身是血,神色張狂地瞪著他,幾近走火入魔。他想阻止,卻無論如何都動不了,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她將手中匕首一下又一下,插入他的身體。
鮮血淋漓。
那種痛感太過真實,令他窒息,彷彿真有人掐住他的脖子一般。好在他突然驚醒,去看寧姝,見她睡得很是香甜,眉目舒展,半晌后才漸漸緩過神來。
他慶幸那只是夢,又哂笑自己怎會做這般唐突古怪的夢。
懷中的人兒柔軟,渾身都散著讓他欲罷不能的淡淡香氣。不過他們已經約定,偶爾放縱無傷大雅,卻不能天天如此下去。他目露兩分鬱郁,最終還是吻了一下她的唇瓣,鬆手放她起床。
寧姝從衣櫃中取出素日在外活動常穿的紫衣,手指靈動地勾起繁複的繩帶,來回穿梭。司燁靜靜看著她,忽而想起昨日他接了一封文牒,翻身坐起,從衣懷中取出。
借過銅鏡,寧姝看到他在仔細看文牒里的字字句句,而後眉頭皺起,臉色一點一點,暗沉下去。
她心裡咯噔一聲,暗道相公不會運氣那麼好,一來就遇到大任務吧?也不敢問,只能偷偷摸摸繼續打量他的神色。
片刻后,司燁陰沉的臉色又添了些許困惑。
「柔柔。」
「嗯?」寧姝唇上叼了根銀簪,開始束髮。
「什麼叫……」他薄唇微抿,「什麼叫『采膽一百隻』?」說著,臉色更加難看,「人的膽?」
寧姝微微一怔,唇上的銀簪「叮噹」落地。
司燁的任務,太簡單了吧!什麼叫運氣?這就叫運氣!
……等等,他的任務,當然也可以是她的。
她眸色變化,儘是狡黠。
顧不上撿腳邊銀簪,她滿臉討好地跑到他身邊,挽住他的胳膊,對他甜甜一笑。
「相公,這個任務不適合你,采膽一百隻是取毒蛇的膽,你又不會抓蛇,而且以前也沒取過膽,萬一被咬了怎麼辦?所以呀,我們換換任務吧!這任務交給我,我替你解決啦!」說罷也不管他答不答應,直接拿出自己的文牒和他換了。
司燁笑著搖頭,幾分無奈。寧姝打的什麼鬼主意,他能不知道?哪怕她不找借口,直接要換,他也是答應的。低頭打開手中新的文牒,一看上面的字,他更是茫然。
「柔柔,」他將手中文牒遞過去,「鳳尾金蝶蛻十隻又是什麼,我要去哪裡找?」
寧姝唇角的笑意瞬間消無。
找尋物什的任務,都是最最簡單的,誰先完成誰就先休息。雖然酬金低廉,但對於寧姝來說,錢根本就不用在意。如今十隻和一百隻兩份文牒擺在眼前,她卻是毀得腸子都青了。
看她神色懨懨,司燁多少琢磨出她的心思,低低一笑,把她手中的文牒也取了過來。
「你就在屋裡休息,交給我吧。」
「……」寧姝內心掙扎。
能偷懶不偷,那是傻子。可讓司燁完成兩個任務,她心裡也過意不去。正想說一句什麼,司燁忽而湊近,在她耳畔道:「小媳婦,我回來想吃你做的飯菜,可以嗎?」
她瞬間咬唇,嬌羞一笑。
半個時辰過後,司燁就回來了。
這樣的任務難不倒他,即使對蛇和蝴蝶都不甚了解,但他知道,毒蛇和鳳尾金蝶在南地並不少見。去市集走了一圈,很快完成任務。回來時見到有個小攤上的物件十分别致,想起自己好像還沒有送過寧姝幾件東西,便挑選了一番,最後選中那環流光溢彩的琉璃嵌鈴鐲子。
彼時,寧姝正好在捏麵糰。手中麵糰是小兔子模樣,白白胖胖的,肚子里卻塞滿她調和好的肉餡。剛做好一隻,將它放入盤子里,冷不防腰際一緊,熟悉的溫度和竹香蔓延而來,她輕笑一聲,揶揄:「這麼快?怕不是買的吧!」
「嗯。」
「你真買的?」她手上動作滯住,片刻后又繼續,「……也是,你跟了我這麼久,腦子當然比以前靈活多了,不會傻乎乎的較真,去捉一百條毒蛇來殺。」
司燁牽過她的手,將她轉了過來,望著她笑意深深。
「送你件東西。」
寧姝略是揚眉,有些期待:「什麼?」
孰料司燁俯身,在她臉頰上親了一親:「喜歡嗎?」
寧姝嗔怪地看他一眼:「故作神秘,害我以為你當真要送我什麼呢!」轉過身去,繼續拈起個麵糰。不過這次她還未捏出形狀,一環琉璃鐲子忽就出現在眼前。
「這次喜歡了嗎?」
寧姝的心泛起波瀾。
畢竟是女孩子,對於這好看的物件,她自然是喜歡的。這鐲子本身就美,通體像透明的冰,而冰中,又夾雜著些斑斕,在陽光照映下,五彩流轉,煞是好看。最靈巧的還是中間鏤空,系了顆小巧銀鈴,搖晃間清脆的聲音瀉出,比一般俗物更有趣味。寧姝一瞧就喜歡上了,想現在戴上,可滿手都是麵粉。猶豫間司燁捉住她的小手,捏起琉璃鐲順勢穿了進去。
寧姝心裡美滋滋的,這頓飯做的值,可太值了。
她的喜悅溢於臉上,司燁一覽無餘,不免生出幾分愧疚,暗道以後尋著新奇玩意都要給她買回家。
「哎對了,你不在的時候,大哥……」她蛾眉微蹙,「……表舅舅他差人送了口信過來,他問我們何時有空,想見見我們。」
見她聲音越來越小,毫無底氣,司燁揉揉她的發道:「不想見?」
寧姝搖頭:「也不是。怎麼說呢,這位『表舅舅』是九剎中,我最最陌生的了。我只知道他的名字,連他確切的年紀都不清楚,更別說他這人怎麼樣了。不過記憶中他是坐在輪椅上的,腿壞了多年,平時深居簡出,沒見他離開過鉤月崖。這突然要見我們,我感覺很彆扭。」
司燁淡淡笑道:「連你都彆扭了,更何況我?不過再怎麼說他都是我娘的表弟,見一見也無妨。」
聽到司燁提到自己的母親,寧姝飛快瞥了他一眼,沒發現他臉上神情不對,才小心翼翼道:「昨日我看出來,師父他在向你示好。」
司燁斂目,沒有應聲。
「說實話,這麼多年我從不知他有兒子,以他的性子來說,越不說不提,才越沒有放下吧。我知道你對他的行事作風很看不慣,更不喜歡他把往生門帶成這樣,但平心而論,當年往生門數以萬計的鬼魅,倘若沒有皇家這碗飯,一時間肯定會死去很多人的。師父他的決定是因當時的情況而來,我覺得,他要是有選擇,應該也不會這樣吧。畢竟我知道,他也服下了血寒毒。如若他真是想純粹的控制我們,又何必跟我們一樣,討這份苦吃呢?」
片刻后,她又繼續道:「阿燁,我也不是勸你什麼,你跟他的事,我不能插手的,但我想把我了解的,看到的都告訴你。人是有兩面,哦不,甚至三面、四面……更多的,我們不能因為一個人的好壞,就將他全盤否定。在我眼中,他待你真的不同,以這次任務來說,是師父他在明目張胆的放水呢。他清楚你不願做那些手染血腥之事,才會有這等安排。以後,你試著多去了解他一下好不好?」
說完這些,她也沉默了。
其實她還有更重要的沒說,蕭影是個很有手段的人,他的心思,除非他自己言說,沒人能摸透。他可以因為司燁是他的兒子而待他千般好,也可以因為司燁一直不服他而將司燁徹底囚禁。若司燁還是如此這般,次次消磨蕭影的情感,有朝一日,蕭影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那麼,結局便是兩敗俱傷。
她的沉默也讓司燁想了很多,他知道她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以她的敏感,定然是猜到了不好的事,才開口委婉勸他。可道理他懂,心上卻有道坎,遲遲邁不過去。
難道真要叫他,「爹」?
司燁深深吸了口氣。
他的鼻息近在咫尺,寧姝曉得自己把話題給帶沉重了,不禁有些後悔。低頭看到自己腕間的鐲子沾了些麵粉,靈機一動,攤開手掌抹了抹案板上的麵粉,忽然轉身捧住司燁的臉。
鬆手之時,她笑嘻嘻的,做出口型:
小白臉。
司燁略是挑眉。
小白臉是吧?
他一把抱起寧姝,往案板上放,聽她還在無所畏懼笑著,按住她的肩讓她徹底躺在了桌上。隨後傾身,陰影徹底籠罩了她。
寧姝心尖一顫,暗道不妙。
他的手劃過她的腰際,一寸一寸往上,嚇得她身子繃緊,一時連呼吸都忘了。而他並未打算停下,身體越靠越近,直到徹底壓在她的身上,目色深邃。
那隻手不知何時,已經放去了麵粉中。
仔細盯著她的小臉,看她臉上表情不停在細微變化,他不禁低笑。沾染麵粉的手,輕輕在她頭上摸了一下,又親昵的蹭蹭她的臉。
「柔柔,這算不算與你『白頭』?」
他的嗓音低沉,幾分曖昧,幾分溫柔,引得寧姝的心,砰砰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