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昔日血腥
白傲陽所定的時間在午後,寧姝一邊打趣說:「他真夠摳門的,都不請我們兩個小輩一起吃飯。」一邊替司燁束髮。
墨藍色綢條穿過他的髮絲,她指尖靈巧翻動,很快弄好。
「走吧。」
「嗯。」
鉤月崖是九剎居所中最為偏僻的一處,寧姝忘記了曾聽誰說過,「高處不勝寒,迢迢隻影,遙遙鉤月」,總之在她記憶中,鉤月崖頗有離群索居的味道就是了。
順著蜿蜒的崖壁直上,左邊是懸崖,右邊是峭壁,雖然路途不算陡斜,且也比較寬敞,但行走過程中只要稍稍往外看一眼,還是會覺得心驚膽戰。寧姝本對高沒有特別大的感觸,如今倒是雙腿隱隱發軟,下意識地要去牽司燁的手。
路途行至一半,左側豁然開朗。
白傲陽喜靜,但因身體不便,所以還是有幾個僕人伺候。
彼時左側石門前正站著個黑衣婢女,看到寧姝和司燁來了,便伸手往前引道:「少門主、九奶奶,主子不在房間呢,他說請你們去崖頂。」
寧姝蛾眉微蹙,嘟囔一句:「這大白天的,日頭正曬,大哥想什麼呢?」不過還是只能往前繼續走。
司燁知道寧姝怕熱,尤其是不喜歡膩膩的感覺,便許諾:「等回去,我給你做酸梅湯消暑如何?」
寧姝眸子一亮,當即歡喜。
此時崖頂,白傲陽坐在輪椅之上,略是揚頭,看了看遠方青山白靄。
太陽的光幾分灼烈熾熱,他臉上的鐵面反出刺眼的白光。
不過更刺眼的,應當是鐵面遮掩不住的那道蜿蜒至下頜的傷痕。
聽到背後有腳步聲響,他手握椅扶,調轉回頭。
「……大哥。」寧姝神色訕訕。
雖然私底下叫過他表舅舅,可現在看他雪發森森,鐵面下目光如箭,氣場冷冽,令她心頭髮憷,她委實沒有那份膽子去主動攀親戚了。
司燁幾分猶豫。
他是打算跟寧姝一樣稱呼白傲陽,可明知道白傲陽是他母親表弟,再稱其大哥,好像又奇怪得很。
白傲陽唇角挑起,冷笑了一聲。
「長這麼大了。」卻不知這句話是在說司燁,還是寧姝。
二人沒有答話,都是沉默。
白傲陽抬手,指向司燁。
「幾葉,你過來。」
這名字於司燁來說十分陌生,但他和白傲陽之間生分,解釋似乎並沒有幾分用處。於是「嗯」了一聲,朝他走去。
白傲陽臉上帶了淡淡笑容,手指扣住鐵面,輕輕摘下。
幾分戲謔道:「比起蕭影,你似乎更像姐姐。」頓了頓:「你了解你母親嗎?蕭影同你說過多少?」
司燁薄唇微抿,不知如何作答。
同寧姝一樣,他也覺得白傲陽給他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不同於陌生帶來的生疏,更似天性散發的陰冷。
白傲陽見他沉默,忽而冷笑。
「我就知道,他不會跟你說太多的。」轉看寧姝:「你,去我房間里取那個檀木盒子過來。」
寧姝意外:「叫我?」
「不然?」
這頤指氣使的語氣頓時讓寧姝心頭一塞,本想直接一走了之,懶得理這二十年也沒有說上十句話的大哥,但礙著他是司燁親人,也只能忍了,重重「嗯」了一聲,轉身往回走。
檀木盒子,她哪裡知道在哪兒?要取,也該讓熟悉他的婢女去取才對……
念頭一起,寧姝步子頓住。
是啊,平白無故,怎會差使她去取東西呢?小時候她貪玩去過一次他的房間,都被他罵得痛哭流涕,這樣一個不喜歡外人沾染他東西的人,哪怕叫司燁去也不該是叫她的。
想到這裡,寧姝驟然斂眸,輕悄朝崖壁外靠近。
「不知您刻意支走她,是為何意?」司燁目色深邃,「她是我妻子,我知道的事,她都可以知道。」
白傲陽冷笑一聲,擺手:「這件事,她絕不能知道。因為,關於她的父母。」
寧姝十指緊蜷。
司燁幾分詫異,白傲陽分明是打算同他說他母親的事,如今又成了寧姝的父母。難道真如林甄所言,他母親是因為痛失好友,傷心過度而選擇自縊?
正暗自揣測,卻聽白傲陽緩緩開口:「叫我說,你是不該和小九成親的,而且根本就不該認識,不該有任何交集!當年……是蕭影殺了寧越天和羽茜。」
「什麼?!」司燁大駭。
寧姝身子一顫,緊緊貼住崖壁,險些失足。
蕭影殺了寧越天和羽茜……
師父殺了我爹和我娘?
她萬分震驚,心臟不自抑地狂跳,雙腿幾乎無法站立。
怎麼會呢?師父待她那麼好,從小就……
神思紊亂中,又聽見白傲陽繼續道:「此事我斷不會騙你,因為你母親,我的姐姐,也是因此而自縊。」
「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司燁情緒激動,「蕭影他為何要對柔柔的雙親下手?他們不是同一師門?!」
白傲陽幽幽一嘆。
「是,他們都是同一師門,而且相處多年,感情甚篤。可再深厚的感情,在性命和前途面前又算得了什麼?那時往生門已成為東淮皇族一支,蕭影為抓牢我們這些棋子,便讓寧越天和羽茜合力研毒。血寒毒,是他們的傑作。而此毒研出后沒多久,寧越天和羽茜得知他們被騙,毒是給自己人服用的,開始私下研製解藥。後來……解藥研製出來了。」他目中陰沉,情緒晦暗不明。
他永遠記得那天,寧越天和羽茜慘死,而他姐姐自縊在房中的那天。
蕭影出門前和司文瑤爭吵了什麼,他不知道,只是在蕭影離開之後,司文瑤慌裡慌張找到他,跟他說一定要阻止蕭影。那時司文瑤的身子一直不好,常年在屋子裡休養,根本不能久走。白傲陽當即應下,跟蹤蕭影一路,直到黑竹林。
只是他到時,還是晚了一步。
寧越天已經氣絕,羽茜還剩下最後一口氣,他們都中了蕭影畢生絕學,萬毒掌,同時還被迫服下了一味能破金蠶蠱的葯。
羽茜知道,自己也很快要去了。
其實走到這一步,她和寧越天都是心知肚明,無非早晚之間。只是他們的女兒還太小,五歲的年紀,以後沒有他們,她該怎麼辦?
可嘆她和寧越天籌謀許久,還是沒能成功將寧姝送走……
意識彌留之際,她看到了白傲陽。
白傲陽的出現讓她心頭一喜,她知道他定是因為司文瑤而來的。強忍著喉嚨里瘋狂上涌的血,她抓住白傲陽的手,費力道:「傲陽,以後、以後請……阿瑤替我、替我護著……柔柔!」
白傲陽跟羽茜並不算十分熟悉,但他也知道司文瑤和她情如姐妹,於是點頭:「好,我會轉告姐姐,還有什麼事嗎?」
羽茜想了想,短暫地沉默。
她很想將解藥配方告訴白傲陽的,可是萬一白傲陽記不住,又或者他無心做此事,那藥方無異於石沉大海,白白辜負了她和寧越天的一番心血。
能相信的,還有誰?
她無端端想起了寧姝,那麼一個小人兒,在她以前煉毒的時候,常常乖巧坐在旁邊看,偶爾還會問一兩個問題。
她的心軟了一軟,決定試一試。
「還有,替我轉告柔柔……不在飛花,卻見飛花,更深露重,柔柔她……」話未說完,被她一直強咽的血沫終究潰堤,齊齊嘔了出來。
不過眨眼之間,她也沒了呼吸。
「……我原本,是打算告訴姐姐的。只是我沒想到,回來過後就撞見了蕭影。他看到我身上的血跡,也沒問我去哪兒,直徑往姐姐房間去。推開門,我們就看到……看到姐姐自縊了。」
司燁深深吸了口氣。
「然後?」
白傲陽苦笑一聲:「然後我看到姐姐在桌上留下一張紙條,她寫著『蕭影,你抱著你的往生門過一輩子去吧』。」
說到這裡,他的眼眶已微微泛紅。
從小,他就跟司文瑤相依為命啊……
司文瑤是師門大師姐,他卻因體質不佳,一直沒資格同她一起習武。好不容易正式入門,司文瑤卻幾分忸怩的跟他分享了一個「秘密」。
她和蕭影彼此愛慕,打算成親。
於白傲陽來說,這簡直是晴天霹靂,高山雪崩。
從那時起,他便很厭惡蕭影。而司文瑤還是在他這份厭惡之中,嫁給了蕭影。婚後的事,便不是他這個外人能夠染指的了。
直到這次,司文瑤直接自縊,還留下那麼一句匪夷所思的話。
那時蕭影也神思恍惚,雙手顫抖著抱住司文瑤還殘留著兩分溫暖的身體,跪在地上久久沒有動靜。
白傲陽在一旁看著他,狠狠咬牙。
「我姐姐,怎麼會自殺?」他能聽到自己骨骼碰撞發出的咯吱聲。
蕭影下意識回:「她叫我別去,若我去了,她會在今夜亥時自縊。我以為……我以為她是在騙我……」
「騙你?!」白傲陽倏然拔劍,「我姐姐從來說一不二,你卻置若罔聞!你當真不配娶她!」
劍鋒刺出的那剎,蕭影沒有反抗。
也正是沒入血肉的痛楚喚回他幾分清醒,他陡然回神,將司文瑤抱起,反手捏住劍身,用力一折,劍便斷成兩半。
「我不配,那你配?」蕭影反唇相譏,「你記住,阿瑤生是我的女人,死也是我的妻子。我跟她之間,不需要你這外人來評說!」
外人……
白傲陽被他刺到最痛的一處,雙目頓時蒙上一層陰翳,手握殘劍橫衝直上。只是蕭影被那血氣刺激,不再給他機會。手指摸到腰間的斷劍,他驀然拔出,反執劃過白傲陽的臉龐。
那一天,院中的僕人都不知房間里究竟發生了何事。只知道夫人沒了,而白傲陽滿臉是血,腳筋盡斷,成了殘廢。
這麼多年過去,蕭影和他說不上勢成水火,但也絕不和平。
蕭影並不擔心他會多話,而失去司文瑤,又殘廢的他,也確實不想多話。羽茜的臨終囑託成了他心上一道疤,口信是很容易的事,但每每想起,「阿瑤」兩個字又像被人執了匕首深深往他心口捅。
他快忘了。
他刻意在忘。
只是事到如今,他還是不甘心的。在他眼中,司文瑤的孩子失而復得,而他也從那些僕人口中聽說,司燁何其優秀,那麼往生門門主的位置,非他不可。
儘管司燁身上有蕭影的血,但同樣,也有司文瑤的一份。
說完那些舊事,白傲陽唇角微微挑起,似是無意,瞥了一眼崖洞之外。
他又道:「幾葉,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有知道的權力。我……這一身殘軀,料想也活不了多久了,不想將你母親死亡的真相徹底埋沒。不過,小九那邊,你要想想怎麼處理。若是她知道此事,定會想方設法去報仇。而蕭影的功力凌駕於往生門眾人之上,她要是動手,定會屍骨無存。」
「……我不會告訴她的,」司燁低聲,「我不會。」
白傲陽淡淡笑起:「嗯,這是你的選擇,不用我指手畫腳。但是知道真相的人並不止我一個,若是她從旁人口中聽到傳言,那你與她之間勢必交惡。到時候,你會怎樣做?」
怎樣做?司燁心纏亂麻。
若是柔柔知道,她一定萬分難過。於她來說,蕭影不僅僅是師父,更是她的父親。那份感情,不是能輕易抹殺掉的。可如今蕭影偏偏又是殺害她親生父母的兇手,是她多年在意的心結,以她的性子,她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那他能做些什麼?就算與蕭影沒幾分親近,但那也是他的生父。拋開這點不談,如今蕭影還是往生門門主,勢力滔天,功夫更是斐然。
此事若真鬧開,他勸不住寧姝,卻也不能幫她手刃自己生父,夾在中間,實在兩難。
白傲陽當然知道司燁何寧姝所處身份的尷尬,伸手扯住司燁的衣袖,道:「幾葉,我是你的舅舅,自然不想看你難受。這件事遲早有公諸於世的一天,你不妨就此放手,也好及時止損。」
司燁瞬間會意,反駁:「不,我不會放手。」
「那你要去替她殺了蕭影?」白傲陽似笑非笑,「莫說蕭影功夫高深莫測,單單是你這善良孩子,真能下手?」
「我……」
白傲陽拍拍他的手背:「罷了罷了,如今你也長大成人,如何抉擇,看你自己。當舅舅的,只能說一句,你聽也罷,不聽也罷。總之為一個女人而將命丟掉,還是去和自己生父抗衡,委實沒有必要。往生門鬼魅數以萬計,你若真那樣做了,小九她一個九剎,自然會淪為眾矢之的啊!」
寧姝不禁冷笑。
眾矢之的又何妨?
雙親之仇,不能不報!
只是要如何做,她需要仔細考慮。白傲陽的話言之有理,對付蕭影,不能正面直上,不然她還沒有傷及他分毫,自己就已經命喪黃泉了。
打定主意,寧姝微微一笑,朝半崖走去。
檀木盒子自然是找不到的,她很快又折返回去。
「去了這麼久?」白傲陽看到她氣喘吁吁,額頭還掛著細密晶瑩的汗珠,目中劃過一絲疑惑。
難道方才她不在?
寧姝用手背抹去汗珠,悶悶不樂:「還說久?你放的東西,我怎麼找得到?使喚人也不帶這樣使喚的。」說罷,目光落在白傲陽身旁的司燁身上。
此刻他臉色微沉,明顯還未緩過神來。
寧姝莞爾,走到他身邊抱住他的胳膊,又跟白傲陽瞪眼道:「崖頂這麼熱,你是怕烤不熟么?我不管了,我要跟相公回去喝酸梅湯!你要是喜歡,那就再曬上兩個時辰!」
回到飛花瀑,司燁依舊有些木然。
寧姝佯裝不知他這般的真實原因,一邊罵著白傲陽把她相公曬壞了,一邊引司燁坐去床上。
抽手那瞬,司燁突然抓住了她。
寧姝尚在怔愕,司燁忽而又將她拉至身前,緊緊抱住她纖細的腰身。
「柔柔,不許離開我,」他小心翼翼,「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許離開我。」
寧姝輕笑著用手去掐他的臉,打趣道:「完了,我相公真被太陽曬傻了,好端端的,說什麼離開?」又道:「我是想去廚房做個鮮果冰沙降溫解暑,你要是閑呢,就來幫我,要是想休息呢,那就躺著吧!」
司燁沒有說話。
寧姝默了一瞬,此刻若她還在那演戲,只怕反而會引起司燁的懷疑。那是她的家事,她不願讓他難過。思索片刻,她略斂裙擺,順勢坐去他的腿上,雙手輕輕捧起他的臉。
「相公,怎麼了?」她親昵地蹭蹭他,「是白傲陽跟你說了些什麼不好的事?」
司燁怔了怔,否認:「沒有。」勉強笑起:「他只同我說了些母親以前的事,或許真是因為崖頂太熱,我有點頭暈……不礙事。」
寧姝親了他一下,站起身來:「頭暈呢,就乖乖躺著好了。等我做好鮮果冰沙就端過來給你嘗嘗。不過,你還欠著我酸梅湯呢,可千萬別忘了,下次還我!」說罷,朝小廚房的方向走去。
看她滿心念著美食,還是一臉燦爛明媚,司燁心下悵然。
這約,應該不去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