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日月為鑒
只羨鴛鴦不羨仙是凡俗人的追求,新皇便迎娶了榮安國主,這原本是天下的佳話,相傳千里到後世人的耳朵里,也不知會變成是何模樣……至少當時,京城百姓閑暇之餘就傳聞這場婚事,皇帝對他們的皇後有多重視。
「怎麼來了?此時你不該在殿內等著我嗎?」
穆若穎望著楚凌然那不知深意的雙眸,些許溫暖,些許柔情。楚凌然不顧天下議論,親自來寢宮接他的妻子,這是所有女子都羨艷的愛情。他們兩個之間沒有貧賤高低,沒有皇帝的恩寵與殊榮,有的只是一個丈夫對於妻子的溫情脈脈。穆若穎更添了幾分感傷,她放不下楚凌然,在江南也忘不掉京城那個人,若沒有她的陪伴,是否長夜孤寂,徹夜難眠,可是…她不敢期盼,楚凌然給予她的承諾與未來,若是先走了,至少自己心中的心防不曾悉數瓦解,至少餘生還有信仰讓自己繼續前行。
「我來接我的妻子。」
楚凌然從穆若穎的身上收回了目光,他抱起了紅衣拖地的穆若穎,此時皇宮中所有的侍從都停下了忙碌的眼光,他們聞所未聞,有何場嫁娶是丈夫一路背著妻子前行的,何況那個人還是天下的主人。一時間他們悉數跪下,便是如此一來,史官不知如何落筆,天下也會議論穆若穎是妖后,而楚凌然是個只知美色的昏君。
「你放我下來!」
「不!穎兒我允了你一生安穩,便無論如何都要給你一場創世的嫁娶。」
楚凌然抱著穆若穎,不顧延路兩旁跪下的侍從,他們就兀自走著,好像此刻的人間只有他們兩人一般。原本新皇與新后的婚禮便是做給天下人的一場戲而已,但楚凌然不願,他想要給穆若穎全天下最好的婚禮。他明白穆若穎這兩天的反常,甚至猜到了穆若穎之後的離開,他不說也不留,是因為他明白穆若穎的心不在這冰冷的深宮中。他本想說,想讓穆若穎等他三年,三年後天下重回軌道,他便辭了王位,讓位他人,與穆若穎去鄉間過閑雲野鶴的生活。可他最終不敢問出口,他不想用他們的愛去逼取穆若穎的等待。
「穎兒,日後…我們要幾個孩子?」
穆若穎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她明知自己與楚凌然沒有日後,可她還是忍不住去想,若是她能與楚凌然有一雙兒女,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孩子們追著夕陽,他們兩個在明月下喝著桃花釀,醉酒天涯月圓缺,風緹樹柳人常在。
「一雙兒女吧…男孩你教他舞劍,女孩我教古琴,可好?」
「哦?我的穎兒還會古琴?」
楚凌然抱著穆若穎,走過半程,燕雀橋,龍鱗堂,他們心中已無二人,耳邊除了脈脈春風,就是他們的溫情相許。
「嗯,我其實古琴彈得最好,那是母親喜歡的東西。她少時家境貧寒,常去看那些富家小姐彈琴的模樣,她便和我說,她的穎兒長大了也要學好古琴,當漂亮的小姐。」
那是楚凌然相知穆若穎那麼久,聽她說過最稚氣的一句話,她總是一副天下可崩,泰然淡雅的韻味,可穆若穎也不過二八年華。正是她母親口中的富家小姐時候,所以上天並不公平,總有些人就是可以無憂地過完這一生,可有些人尚還為明白這一生從何而始,她的快樂就此終止了。
「我的穎兒,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姐。母親說的對極了。」
楚凌然抱著穆若穎更緊了些,他在此刻終於明白了自己,他不願意放下穆若穎。一刻也不願意,他允諾穆若穎的一生,他們兩個的餘生,他要信守。
「你…你叫她什麼?」
穆若穎在楚凌然的懷裡,顫抖著喘息。楚凌然,剛剛叫她的母親…母親。一個高高在上,擁有著山河大川,星河日月的君王,在喚一個出身低賤的婢女,一聲「母親」。穆若穎在楚凌然的懷裡,她將頭埋在楚凌然的胸膛上,聽著他沉穩的心跳,哭得泣不成聲。她離不開楚凌然了,也許誰都不知,那聲母親安撫了她童年多少藏也藏不住的委屈與怯懦,她並非不怕,並非不怨,只是無濟於事,也無能為力罷了。
「她是穎兒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
「謝謝。」
楚凌然掰回了懷裡倔強少女的頭,小心的將她散落的髮絲別在耳邊,他只希望穆若穎的餘生沒有那麼多的倔強與堅強,她埋在自己的胸膛明明哭得泣不成聲,仍舊咬著下唇不發出一點聲音。
「傻瓜,新娘子哭了就不美麗了。」
楚凌然抱了穆若穎一路,直到正大光明堂前才放開了穆若穎讓她站在自己的身旁,吉時已到,他們沒有父母,也不會對著天地叩拜。只是向著對方拜了三拜,最後的那一拜,他們心中是如此的焦灼與雀躍。終於,在這個殘破的人生中畫上了一道圓滿,穆若穎突然明白了些什麼,原來離開楚凌然,她才不會快樂……
他們應著天地共鳴,普天同慶的禮,結為了夫妻。初見時那兩雙寒冷的眼眸與內心,也總算有了牽挂與溫暖,穆若穎很感謝楚凌然問自己一遍遍的討要真心,她相信自己終究不會錯付,上天從不寬待她和楚凌然,甚至比尋常人更殘忍些,好在上天不要的棄子終算在人間找到了彼此,他們餘生不至於夜深夢醒,才刺骨錐心。
楚凌然待所有的禮節完成之後,就重新抱起了穆若穎,走向禮房,在天下的祝福之下,那雙兒女總算兩全了。後世青史的評論不算刺耳,帝王有情,往往會對天下無情,至於楚凌然的評價,寥寥幾筆,無可追溯。民間傳頌的也可做鴛鴦之曲,至此往後任何一個閨中待嫁的女子都希望自己的丈夫今生只娶一人,待自己萬般周全溫情,他們終於明白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情有多麼難能可貴,不少民間雅頌也紛紛傳來,從中原傳到各方疆土,從晨曦傳到夜露。
穆若穎第二天清晨起身後,楚凌然便不在了身邊,興許是早朝了…她本想著一位勤勉的帝王哪怕新婚後的第一日,也必然是要上朝關心民情的,走了…便就走了。她會等,等楚凌然回來,告訴他,他願意陪他無數個春秋,直到白髮。宮女們近身伺候她梳洗之時,泠兒在殿外跑來,匆忙無措的模樣,穆若穎一眼便知道,楚凌然必定出事了。
「姐姐!皇上他……」
穆若穎心下大亂,泠兒的表情一眼就是大事發生的模樣,邊疆按理不應該再出現暴亂,民情更不可能出現什麼大的變故,究竟楚凌然發生了什麼事,讓泠兒如此的慌張。
「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皇上!他退位了!」
穆若穎在原地愣神了許久,直到宮女們紛紛跪地,她才意識到泠兒的話不是玩笑。楚凌然…退位了?旁人興許不知,穆若穎知曉楚凌然退位的緣由一定是自己,他真的為了她,連天下都不要了嗎?可是這天下百廢待興,他退了位,又更替給何人呢?
「他現在在哪兒?」
穆若穎屏退了寢宮中所有的侍從,匆忙換上了便服,便打算出皇宮去尋楚凌然的蹤跡。她此刻只想快些見到楚凌然,他當真願意為了自己做到這一步…穆若穎本打算著今日便趁楚凌然與軍機大臣議事時,離開皇宮。可昨日的溫存與深情,讓她明白自己終究是放不下楚凌然的。她卻從沒有希冀過楚凌然會離開他為之拼搏了十餘載的皇位,這天下又有哪個男子能做到拋卻江山呢?
「他原本一早就來了我府上,想要退位給清風。可是清風堅持不要,他就走了。我也不知,他去了何處。」
楚凌然欠清風楚家百餘條性命,退位給清風是人之常情,可清風有了泠兒,就如同楚凌然有了穆若穎一般,人一旦被填滿了自己的心,對於人世間所謂的名利與貪婪,便再也不會去追求,清風炙熱並深沉的愛著泠兒,愛過人間無數,江山不敵。
楚凌然離開了清風那兒,去的必然是何祁宇那兒。楚凌然登基之前,便與楚凌然相約,江山個半,南北稱王。可何祁宇厭倦了皇室的鬥爭與陰暗,他只想要在清酒孤月為伴,他沒有要任何一官半職,甚至連他們的婚宴都沒有參加,只是在京郊的小屋子內種幾棵茶樹,偶爾去農林間與幾位農夫共話桑麻罷了。
「我知道。泠兒,你去找清風吧,這件事,我會處理。」
「可是…若你們不是新皇新后了,你們要去哪裡呢?」
泠兒在清風那兒得知了穆若穎所有的想法,穆若穎昨日的反常是因為她想要離別的心,她決心離開京城,離開所有的名利浮華,離開那個皇后的稱號,天下人對她的評判她也全然不要。那自己與穆若穎也必然要分別了,清風如今是大和國公,她好不容易才有了兩個家人。
「傻瓜,你不懂嗎?清風為何拒絕江山,我是你的家人,青山常伴,綠水依舊。可從此之後,你會為了清風而活,就如同日月相依。」
她擦去了泠兒臉上的淚痕,她曾問過泠兒是否要隨她一同去邊疆,走一條誰也不知往後生死的路,但她允諾過,無論如何都要許穎兒一個美滿的人生,她如今有了個願意為他放棄江山的男子,她便可放心離去了。如今,她也要去找自己的日月了。
穆若穎離開了京城,朝堂上的大臣全在正大光明殿內等著楚凌然的到來,他們也不曾料想到那位新皇會遲遲不上早朝,卻也沒人敢議論些什麼。原想著通傳一聲寢宮,卻得來消息,新皇與新后皆不在宮內,誰也不知去往何處。
穆若穎快馬感到了城郊何祁宇的小屋內,她本想要立刻見到楚凌然,問他當真願意為了她放下整座江山嗎?可她在門口停下了腳步,她聽到屋內的對話,方知她不需要去問,只需要去為楚凌然收拾衣服,江南地暖天高,煙雨如夢,他們往後便在一尾夜船下看雲捲雲舒,人間蒼蒼。
「你果然很愛穎兒。」
何祁宇昨日未參加他們的婚禮,那人生中最好的兩個家人的婚禮。可他終究是傷情的,帶不出祝福的口吻,看他們一雙人,滿堂花色。他卻未曾料想,楚凌然會一清晨就來了自己這兒,告訴他,他要放下江山陪穆若穎去過她想要的安穩。
「是,我還未兵臨玲瓏決時,我便看出了穎兒的心思。我不說,我想等她親口告訴我,她不想要這樣的生活,可直至昨日,她都沒有要求我為了她放棄皇座,她想要逃離,我明白。可我思前想後,江山不過是冰冷的王座,沒有多大的眷戀,你我追逐一生,也不過是背著仇恨前行。我想要陪她去真正了解一下人間,也許蒼茫,也許斑駁,但有了她,我覺得一切都值得。」
楚凌然喝下了何祁宇為他煮的最後一盞茶,便收下了他送給自己的一株茶樹種,未來他與穆若穎的庭院中,會種下那麼一株,告訴他們的兒女,京城有位了不起的人物,不是站在多高的位置上,而是他們的朋友,有著堅韌卻依舊善良的內心。
「凌然,今日一別,我祝你事事安穩,與她…長相守。」
何祁宇飲下那一杯忘情,君王無情,倒是那座皇位,如今更適合他些。他今日方才知道,原來茶香甘甜到了最後還是只剩下了苦味。他卻真心的祝福那雙人,期盼著他們來年種下的茶樹,期盼著他們在江南九曲迴廊上瀟洒自如,期盼著他們眼中再也沒有冷寂孤愁。
楚凌然策馬而去,揚鞭揮下,柳樹一葉而下,茶樹一枝,桃花一瓣。那個策馬的少年,終究是與他心愛的姑娘兩雙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