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籌軍餉皇帝講大義 訓孝子老母說春秋
康熙正在魏府南花園枕霞閣揮毫寫字。見於成龍進來,李德全忙迎上來笑道:「於大人,請在這裡稍候,主子寫完字就見您。」于成龍點了點頭便依李德全指定之處肅然跪下。
魏東亭的母親孫嬤嬤滿頭白髮,坐在康熙斜對面,目不轉睛地看著康熙。孫嬤嬤是康熙皇帝的乳母,對康熙的愛憐勝過對親生的兒子。這次康熙來南京,她聽說將住在自己家,巴望得幾夜合不住眼。不料康熙進府,不住地接見南京駐節大員、紳商耋老,滿府上下奉承旨意,走馬燈般忙成一團。老太太見一時輪不到自己,便穿了奉聖夫人的服色,拄杖踱過來,悄悄兒在廳角尋個座兒,雙眼緊緊地盯著康熙。康熙見她這樣也覺感動,偶有餘暇便過來和她搭訕幾句,甚或賞茶給她吃。雖沒工夫攀談,老人家也就心滿意足了。此刻竟騰出空兒來專為她寫字,孫嬤嬤心裡這份熨帖自不必提。
康熙寫了「福海壽山」四字,猛地抬起頭來問道:「阿姆,朕這次來住,恐怕要把你家花得河干海落了吧?」
「這是魏家祖上有德,奴才才掙來這個體面,別人家做夢還夢不到呢——傾了家也心甘情願!」孫氏滿面笑容說道,「只怕委屈了我的主子,倒是我的罪過了。」康熙想了想,說道:「這麼大的排場,花錢也不是小事,虧空了庫銀終久得填還。嗯——今年的關稅銀就免交三成,叫穆子煦織造上也幫一點。目下雖說沒人說話,欠久了,御史們就要說話了。」說罷將字吹乾了遞給孫氏,方轉過臉叫于成龍:「你總跪著做什麼?過來吧!」孫氏眼見天色漸暗,一邊叫人掌燈,又嘮嘮叨叨吩咐了許多才去了。康熙送了兩步踅回來,問道:「于成龍,你曉得朕叫你做什麼事嗎?」
于成龍沉吟了一下,答道:「奴才不知。」
「朕有意讓你來出任江蘇巡撫。」康熙適意地坐下,喝了一口茶,從容說道,「這個差使你看如何?」于成龍心裡一陣發熱,忙躬身說道:「主上不次超遷,原是臣所意料不到的。為臣子者,遷升是喜亦是憂,惟恐才薄力短不勝其任,辜負皇上一片苦心。」康熙滿意地點了點頭,將茶杯輕輕放在案上,說道:「你當巡撫,每年要向北京多交七百萬石糧。這差使可辦得來?」
「萬歲!」于成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朝廷的歲入,三分之二出自江浙,生民已經苦於賦斂太重。『三藩』蕩平,百姓剛剛鬆了一口氣,眼巴巴等著朝廷輕徭薄賦,臣豈敢於此時貪功做聚斂之臣?苛政猛於虎,臣不敢奉詔!」聽他語氣如此強硬,康熙不禁一笑,說道:「誰和你吵架來?朕是和你商議嘛!朕就是想著這件事難,所以交你來辦。五年之內西北要用兵,沒有幾千萬石糧,這個仗怎麼打?」「皇上難道還沒有打夠仗?」于成龍緊盯著康熙問道,「這又是明珠、索額圖的主意,還是聖躬獨裁?」
康熙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冷冷掃了于成龍一眼,起身背著手來回踱了幾步,在於成龍面前站定了,見於成龍面不改色地看自己,忽然一笑說道:「當然是朕自己的主意,朕從來是天馬行空獨往獨來,上書房諸人豈能左右朕?」
「既然是皇上的主意,」于成龍斬釘截鐵地說道,「臣期期以為不可!滅『三藩』逆亂已是元氣大損,平台灣又雪上加霜,再加賦,百姓怎麼活?萬一激起民變,朝廷何以善後?」康熙聽著這咄咄逼人的問話,彷彿早在預料之中,不經意地微微一笑道:「所以這差使非你不可!要是貪官,必定激起民變,但你不會,你是他們的『青天』,即便皇糧重些,頂多叫苦,卻造不起反來。待西北平定,朕再下詔減免江南錢糧。你是大臣,應有這點氣量。」
于成龍喘了一口粗氣,默然良久才道:「臣不是不願擔負苛政名聲,但請皇上以天下蒼生為念,勿以暴斂失去民心,有傷皇上堯舜之德。」
「你這話是說對了。」康熙嘆道,「朕正是以天下蒼生為念的。西北人民億兆,地方萬里,如今正在葛爾丹鐵蹄下苟延殘喘。羅剎國雄視西北已經多年,朕若偏安中原坐視不理,有朝一日土地、人民、玉帛喪於敵手,御輦皇圖不出嘉峪關,朕問你,後世該怎樣看朕這個皇帝,又怎樣評說你這『愛民如子』的『清官』呢?」
于成龍聽得渾身一震,愕然看著康熙,一時竟無言可對。
「清江城被水圍困,你截糧救民,朕升你的官;你訟平賦均,剿滅境內盜賊,朕再升你的官。」康熙的目光炯炯有神,望著跳躍的燭光說道,「如今西北膏腴之地慘受蹂躪,數十萬饑民擁入關中避難,你于成龍看不見,聽不著,所以就不管,是么?」于成龍聽著,心裡不禁一陣灼痛,燒得他面孔通紅,半晌才道:「臣目光短淺,皇上聖明燭照,被發毛角之地應當皆受恩澤。既如此,臣勉受聖命!」「這才是國家大器呢!」康熙回過顏色,笑嘻嘻說道,「忠臣,朝里能選出不少來,食祿事君,只要有點天良,都能做到個『忠』,難得的是『明』臣,識大體,顧全局,吃得起眼前虧這樣的大丈夫,就難能可貴了。起來說話罷。」
于成龍有點艱難地站了起來,思量著康熙的話,真是針砭之痛,讀書五車,仍不脫小家子氣,他有點無地自容。良久才道:「恭聆聖諭,真有醍醐灌頂之效,失儀之罪,求皇上重處!」康熙並沒理會于成龍的請罪之辭,喟然說道:「像你和郭琇這樣的臣子,朕從不疑你們的『清』和『忠』,但心地褊狹也是大病。春秋誅心,總是你過分好名,好勝,克己格物,總從這一念之私去想,於『慎獨』二字,還遠著哩!」說罷不禁一笑,「你跪安吧!」
于成龍回至道台府,早見於祿帶著一群幕僚家人候在門口,燈籠火燭將門洞照得雪亮,心中不免詫異,哈著腰下轎問道:「這不年不節的,你們這叫做什麼?我不是早吩咐過,有個小幺兒在門口等著就行了?」
「中丞老爺,不是奴才大膽,是老太太說了的,老爺回來就去見她老人家!」於祿笑嘻嘻回道。接著一群人都跪了,有叫「中丞」的,有叫「撫軍」的,「部院、撫台、撫憲」亂喊,一片賀喜之聲,一腔心事的于成龍被弄得哭笑不得,因道:「這有什麼賀的,都起來吧,你們耳朵倒靈,那邊皇上才告訴我,這邊你們就都知道了——老太太幾時到衙的?」說著便向里走。於祿一邊跟著進來,口中說道:「老爺前腳走,老太太後腳就回來了,她老人家剛用完晚飯,明相就乘轎來拜,給老太太賀喜送禮……」
聽到這裡,于成龍站住了腳,頭也不回地問道:「他送的什麼禮?老太太收了么?」「老太太從不收禮,辭了。」於祿忙笑道,「說起禮品倒也並不值錢,是個瓷觀音。」于成龍臉上閃過一絲笑容:他的母親與尋常婦道人家不同,素來不念佛,只尊儒重道。明珠若真的把高士奇的字畫拿出,保不定卻情不過就收了。想到明珠討好兒不對路,于成龍的心放下了一半,緊走幾步進了堂房,見母親兀自坐在椅上吃茶,便上前跪了,輕聲說道:「請母親安,兒子回來了。」跟進來的眾人見他跪下,忙都一齊跪下。
「是成龍?」於老太太雙目都已盲了,耳朵還好使,拄著拐杖立起身來,抖著手摸了過來,白髮在燈燭下絲絲顫抖。于成龍心裡一熱,兩行清淚早滾落出來,叩了頭忙起身扶住老太太坐回椅上,回頭對眾人道:「你們今日忙了一天,老太太今晚勞頓,我得侍候,今天的晚課免了吧。既說我升遷是喜,明日從我俸銀里拿出十兩銀子大家樂一樂,後日就隨我到南京巡撫衙門接任。」
原來於成龍升署道台後,規定每逢三七之日,要給左右幕僚、親兵、家人開講四書。今天是值講之日,所以眾人都不敢散去。聽於成龍如此吩咐,忙都叩頭要辭出去。不料老太太將手一擺說道:「都回來!該做的事不能不做,我能礙著你什麼事?我還想聽聽你如今學問有無長進呢!」于成龍忙連聲稱諾,叫過丫頭給老太太捶背,待眾人依序坐下,便開講了。
「今日講孟夫子對王霸義利的論述,設道化育天下之人。」于成龍清癯的面孔綳得緊緊的,撫著案上的書說道,「天下之人,不但有君子,也有小人。我輩君子,聖人以義導之。『羲』字可解為『羊我』,羊,古義從『祥』,即是由我本性仁,去追求吉祥。義在何處?原即存於我之心中!古詩有雲『利旁有倚刀,貪人還自戕』。所以君子之於利,合於義則行之,背於義則舍之……」因為聽他授課的人員很雜,程度不同,所以于成龍在衙中講學,一邊說理,一邊要舉不少古聖先賢的掌故譬喻,聽的人倒也不覺乏味。他足足說了一頓飯時辰方才收住,回身向於老太太作了一揖道:「請母親訓誨。」
於母將手中拐杖放在一邊,輕咳一聲說道:「講的也罷了。只是據我想來,那仁人之心原本是自天生來。忠臣孝子只是保守天良,不受流俗世風沾染。若刻意追求義,反而是本性中帶著『惡』了,這於聖人之道卻不相合。所以孔子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各位都是廟堂中人,為朝廷辦事,為自己辦事,若能循自身良知去做,自然就合了聖人之道了——成龍,我講這一點可對么?」于成龍忙賠笑道:「母親這一講有點石成金之效,是兒子疏忽了。」于成龍的老幕客聽著不覺得什麼,自南京新招進來的,有幾個都是進士出身,聽這布衣荊釵的瞎眼老婆子居然作出如此鞭辟入裡的講解,無不驚訝相顧,卻不知于成龍滿腹文章都是受之於這個孤苦孀婦。又說了一時,于成龍方命眾人散了。
廳中只剩了于成龍母子二人。于成龍又問了旅程寒溫,又親為母親換了一杯火棗茶,恭恭敬敬捧上去,自退在一旁侍立。
「成龍,」半晌,於老太太方靜靜說道,「前番你寄信給我,說要動本彈劾明珠,不知道你寫了沒有?」
「沒有。」
「為什麼?」於老太太偏過頭問道,「是怕了么?」于成龍低著頭想了想,說道:「兒子有什麼可怕的,只是得好生權衡一下——您老是有年紀的人了,這些事兒子心裡有數。」
於老太太微微一笑,說道:「你不叫我管這事,也是正理——但你既寫信告訴了我,我不能不問問你怎麼打主意呀!」
「天威難測……」于成龍吁了一口氣,陰鬱地說道。
有時候一句話便像一道閘,可以關閉將要湧出的千言萬語。老太太似乎打了個寒顫,抖著手撫著磨得光滑的拐杖。母子沉默了許久許久,於母方道:
「我曉得難辦,所以特地趕來瞧瞧。天下事本就如逆水行舟,哪裡有容易的?明珠秉政這麼多年,又是國戚,皇上器重,臣下捧場,你不準備著破家滅門,就別干這事。」
于成龍聽見「破家滅門」,心猛地向下一沉,正要回話,卻聽母親緩緩又道:「這不是女人管的事,本來我不想問你。不過前幾個月不少人來家,閑談起來我也驚心。清江城東柳家孝廉當日在南京貢院無故貼了卷子自盡了。因沒錢填送,逐出考場的就有好幾十!你如今是巡撫了,出門八抬大轎,進門一呼百諾,對這些事站在干岸上瞧著他人溺水,你算是『民之役』呢,還是『民之主』?」
「是……」于成龍聽了母親的反詰,一時竟不知如何對答,只好道:「母親訓誨的是。」「還有那個靳輔,我瞧著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於氏又道,「城東蔡家、劉家、黃家,原都是殷實戶,田被水淹了改做生意,如今田涸出來,就該歸還原主,又霸著屯田,又發賣,這是什麼道理?比如黃苦瓜,去年中秋去看我,他還是河工上的人,原本自己也有二十幾畝涸田,如今還得出錢來買。大戶人家小戶人家他河督府一鍋燴了!我壽日那天,靳輔打發那個姓陳的送了二百四十兩禮,我沒好話。我說:『我於家一門清白,不花不幹凈的錢!靳輔一年只一百多兩的俸,哪來這筆銀子給我?還不是剋扣了河工的血汗?』——靳輔、明珠可不是一樣的東西?」
于成龍心裡陡地一動:若從靳輔霸佔民田一萬餘頃的事起本彈劾,立時就是一場轟動朝野的大案!明珠一向以起用靳輔為得意,對靳輔、陳潢百般庇佑,這一來,豈不一網打盡了?他目光炯炯地聽著母親的話,頻頻點著頭。良久,忽然眼神黯淡下來,囁嚅著說道:「母親……這……這,恐怕要累及您老人家的……」
「什麼?」於老太太陡地睜開了雙目,兩個眸子全無視力,在燈下發出又白又亮的光,緊盯著于成龍厲聲說道,「你再說一遍叫我老婆子領教領教!」
「……」
「你懂得『夫死從子』之義么?」於母見他嚇得不敢言聲,放緩了口氣道,「你是岳飛,我就是岳飛之母;你是秦檜,我就是秦檜之母!這就是『夫死從子』!你好生想想吧!」說罷,也不理會于成龍,叫過丫頭來,徑自扶著進內去了。
隔了一日正是五月初九,司禮監推算乃是祭祀孝陵的黃道吉日。聖旨下來,即著江蘇巡撫扈從前往。辰時正刻,于成龍奉旨如期到達行在。沿途早已是人山人海,一個個都急不可待地想瞻仰皇帝的風采。夾道兩邊的香燭一直排出東門,鞭炮聲、**味瀰漫了全城。南京城自永樂靖難兵起,便成了明代的陪都。一十二個皇帝登極都要到孝陵參祭祖皇,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尚能憶起兒時見崇禎的故事兒。但自大清入關四十餘年,卻無緣再見這排場。于成龍滿腹心事趕到明故宮金水橋邊時,儀仗已經快過完,什麼龍旗、靜鞭、銀槍、黃傘恍恍惚惚從面前閃過,他都不在意,心裡一直盤算著如何單獨見康熙一面。正尋思間,猛聽身後一陣興奮地高呼:「萬歲!」于成龍抬頭看時果見康熙御輦黃燦燦、亮閃閃迤邐近前。
這是一乘高丈五的金鑾御轎,三十六個黃門太監抬著,湘簾高高捲起,中間穩穩坐著康熙皇帝,面如冠玉,青髯微垂,著金龍褂戴緞台冠。明珠當前,索額圖、高士奇從后,此時到處都是鑼鼓鞭炮和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對面說話也難得聽見。
康熙坐在轎中,看著官民如此擁戴歡躍,抬了抬手,忽然想到這是去孝陵致祭,該有莊重肅穆的儀容,便又放下了,只含笑著向叩頭禮拜的人們點頭致意。
待車駕出城,立時又冷清下來,這裡金吾戒嚴,百姓們不能到此。御道兩邊扯起不斷頭的明黃帷帳,直通孝陵神道。康熙放眼回顧,但見一抹疊翠的山巒下,石象、石獅、翁仲屹立在草樹叢中,滿崗的石榴、山茶閃爍著火焰一樣的紅光。這剎那間,康熙陡地想起伍次友講學時說過的「善於始者必慎其終,求其近者必追其遠」,其乃至理名言!自己十五歲親政,十九歲力排眾議,決策撤藩,不數年間「三藩」次第削平,台灣鄭氏捲圖來歸,可謂「善於始」了,但能否「慎終」,蕩平大漠南北,尚在不可知間。祖父曾以「七大恨」告天,對明朝本無親善可言,但今日要收攏漢家民心,求這個「近」,就不能不追奉二百多年前朱元璋的亡靈。天地造化設置得如此之巧,真令人不可思議。康熙回過身來,正想問問所請的前明士紳故老是不是已在陵前等候,突然禮炮咚咚咚三聲巨響,震得滿山雀起雁飛,內務府將八百隻瑞鶴放出,騰空翩翩翱翔,司禮太監秦倉愛趨至轎前叩頭奏道:「萬歲,前頭就是孝陵,請駕臨側殿少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