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祭孝陵康熙哭帝師 宿靈谷諍臣告御狀

第四十八回 祭孝陵康熙哭帝師 宿靈谷諍臣告御狀

康熙聽說轎到孝陵便命停轎。三十六名錦衣太監「噢——」地吆呼一聲,御轎已是平穩著地。康熙沿氈階徐步下來,果見神道旁新修了一座歇山出檐的小殿,內里床榻幾座俱全,南邊牆全用大玻璃鑲嵌,殿雖不大,卻十分軒敞明亮。康熙遂徐步入內,臨殿門坐了,此刻熏風撲懷,覺得十分適意。忽然聽見遠處悠悠鐘響,便笑道:「這裡有寺院嗎?兀坐幽山之下,靜聆禪房功課,不亦樂乎?」

「此地有靈谷寺,」魏東亭在階下躬身答道,「南京有名的古剎。」明珠小聲問魏東亭道:「這就是伍大哥坐化之地了?」魏東亭瞟了明珠一眼,伍次友在靈谷寺坐化,去年進京已稟明太皇太后,明珠當時也在跟前,太皇太后懿旨嚴厲,決不許泄露給皇帝和蘇麻喇姑,明珠此刻竟當著康熙露了出來,這是什麼意思?

魏東亭正發怔,康熙已是聽見,坐直了身子問道:「誰坐化了?」魏東亭忙道:「明珠說那片塔林是和尚坐化之地,沒說別的……」康熙冷笑一聲道:「你也學會欺君了?明珠,你方才說的什麼?」魏東亭見康熙認起真來,只好跪了泣道:「奴才不敢撒謊;是伍次友先生於前年臘月在靈谷寺留偈坐化……遵老佛爺懿旨,怕主子知道了傷心,嚴命奴才不得奏聞……」

康熙聽了沒有吱聲,只兩手有些發抖,失神地抱著茶杯望著遠處,彷彿目光要穿透那些連綿疊起、鬱鬱蔥蔥的崗巒,良久,方長長嘆息一聲,又問:「他留的偈子說了什麼?」魏東亭沉吟了一下,輕聲吟道:

勘破鐵門檻,猶見鏡花燦。

而今西方去,焚此饅頭餡!

康熙聽著細細品量,因見高士奇在旁發怔,便道:「高士奇,據你看這偈子是什麼意思?」

「回皇上話,」高士奇雖滑稽詼諧,近年來閱事漸多,頗有收斂,且知康熙平生敬重伍次友,便不敢調侃,正容答道:「范成大所謂『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鐵門檻者,即是生死大關;饅頭餡者,即伍先生成佛遺蛻;伍先生因見世間繁華燦爛,胸無牽挂,是以含笑撒手而去,真乃道德高深之士!」

「是啊……伍先生不是凡品,畢竟去了。但朕卻沒有了良師益友……」康熙喃喃說道,「……叫人查一查,伍先生家中還有什麼人,家境如何,若侄輩中有可為官的,著有司奏薦進來。」說完竟自起身沿道向孝陵走去。魏東亭忙高聲叫道:「聖上啟駕了,鼓樂侍候!」回頭埋怨明珠道:「明相,你是怎麼弄的,好端端的扯這些!」明珠聽了笑而不答。高士奇卻道:「既是祭陵嘛,總得有點眼淚,明相想得周到!」索額圖卻心中暗想,若論揣摩帝心,侍奉辦差,這明珠確有獨到之處。

康熙沿著鵝卵石鋪成的神道迤邐向北,愈走愈高,孝陵墓城已近在眼前。灰暗的大拜樓,恰如箭樓矗立山陵下,雉堞環抱的老城牆經數百年風雨,陰沉沉的斑駁陸離,此時路陰苔滑,白楊、青楓悲風颯然,在宮商韶樂聲中,數百名供奉低聲吟唱:

迎神雍平。乘時兮,極隆。造經綸兮,顯庸。總古今兮,一揆;貽大寶兮,微躬;仰徽猷兮,有嚴宮。儀群帝兮,后先;予稽首兮,下風……

低沉哀婉的歌聲使本來就心境不佳的康熙更生悲涼之情。此時于成龍、靳輔率南京各司衙門堂官和幾百紳耆都跪在大拜殿側侍候,見康熙滿面戚容進來,心中都是一沉。

「大清天子康熙皇帝陛下駕到,謹致祭大明洪武皇帝!」司禮官見康熙進來,扯著嗓子高聲贊禮道。

「臣皇愛新覺羅玄燁,僅以不腆之儀,聊布微忱,叩祭大明太祖靈前!」康熙似乎平靜了一點,趨前一步,從司禮太監手中接過三炷藏香,就紅燭燃著了,畢恭畢敬地供上寫著朱元璋廟號的牌位前,後退兩步,小心地打下馬蹄袖,在明黃袱軟墩上跪了,輕叩三下頭,接連又是兩次——竟是行了三跪九叩的羅天大禮!

南京請來瞻仰大禮的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原在前明都做過官,對滿洲人入關「替明復仇」卻又鳩佔鵲巢頗為耿耿於懷。今見當今皇帝千里來朝,恭謹侍奉大明祖廟,以盛世英主竟對前朝開國祖帝行臣子大禮。想起天命無常,滄桑世變,故主於泉下享此蒸嘗亦聊可安慰,無不愴然涕下老淚縱橫。

顫聲讀了祭文,康熙將一樽清酒酹向靈前。仰臉看了看葬著朱元璋這座孤峰和剝落的墓城,一種孤寂凄冷的寂寞感突然又襲上心頭。原先許多想不明白的事,一下子豁然洞開。明太祖以皇覺寺一僧起於草萊,從龍諸臣不數年間被他屠得凋敝殆盡。康熙一直想不透,他沒來由為何如此狠毒殘忍。此時觸景動心,才曉得皇帝在世間沒有朋友,稱「孤」、道「寡」竟不是虛設之詞。他有意留下伍次友不做官,特旨許伍次友稱自己「龍兒」,原也有心留下這個布衣師友,不料也奄然物化,杳然而去。從此天上人間人琴渺茫,斯世斯人斯情斯景怎不令人傷感?想到悲處,康熙哪裡還忍得住?心中一陣酸熱,淚水走珠般滾落下來。眾耋老從何知他心情,心中也覺凄楚難忍,殿里頓時一片唏噓之聲。

從大拜殿出來,日已午牌過後。陽光刺得人眼睛發花。康熙痛痛快快地灑了一陣淚,心緒安定了不少,一邊沿階徐步往下走,回顧索額圖道:「可嘆哪!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不知後世哪個人也肯到朕靈前灑一掬清淚,朕也就心滿意足了!」

「皇上春秋鼎盛,聖壽無疆,何出此不祥之語?」高士奇正色說道,「臣以為皇上失言!」康熙點點頭,勉強笑道:「你說得是。不過朕說的也是實言。朕的陵墓選在遵化,過些時你們去看看,來龍去脈山向地理都要仔細斟酌,回來奏朕,就好動土了。」

魏東亭聽康熙愈說愈不吉利,知道都是因伍次友之死引出來的,忙趨前岔開話題,說道:「今兒祭陵之事辦得周全,了卻了皇上多少年一樁心事,多少遺老都哭得淚人兒似的,心裡賓服主子氣度識量!只是時辰也不早了,這天色像是要變的模樣,主子該啟駕回城了。」康熙抬頭看了看,果見西半天濃雲漸起,驟然東來,雲影將半個山陵遮得陰暗,滿山荊樹在陣風中波瀾起伏,不安地搖曳著。沉默移時,說道:「朕今夜駐靈谷寺,只留高士奇和魏東亭一干侍衛跟著,車駕依舊回城。朕心裡有點亂,想在這兒清靜清靜。」說罷便命更衣。

靈谷寺原是金陵四大古剎之一,地處城外鐘山谷中,平日香火也不遜於毗盧院。不過因康熙祭祀孝陵,前日已將寺中閑雜遊人一概趕入城中。此時天近黃昏,又陰上來,自是十分落漠。康熙換了一身素衣坐在涼轎中,遙見靈谷寺灰沉沉的梵塔高矗雲間,寺中沙彌正做晚課,鈸鼓聲隱隱傳來,顯得格外凄涼。

魏東亭卻認識寺中方丈,只說自己來寺小憩,一出手便布施五十兩一錠元寶。老和尚空相是個有道高僧,也不出迎也不打擾,只吩咐塔頭住持將魏東亭一行安置在寺后塔碑旁一座禪堂內。

用過晚齋天色便已黑定,空山人寂,雲色冥漠,四周除了微嘯的風聲和單調的木魚敲擊聲,竟是萬籟俱寂。康熙因見書櫥中,什麼《金剛經》、《法華經》、《華嚴經》、《內典述要》、《靈棋經》、《五燈會元》諸佛學典籍汗牛充棟,便從架上抽出一本《傳燈錄》隨便翻著,獃獃地想心事。眾人知他心緒不寧,哪裡敢來打擾?康熙看了一會書,聽得外頭沙沙響起了雨聲,合書踱出禪堂站在階下,但見雨幕中模模糊糊的一片石筍似的舍利子塔,都是靈谷寺歷代高僧的墓,卻不知有沒有伍次友的。想起二十多年前在何桂柱旅店師生初會,伍次友縱橫議論功名事業,白雲觀賦詩吟哦,山沽居品茗讀書的往事,宛如昨日,不禁潸然淚下。

「主子,」魏東亭見康熙臨風傷情,取出一件夾袍從身後輕輕替他披上,小聲道:「伍先生遺願揚骨灰於揚子江,這裡並沒有他的墓……」康熙淡淡說道:「你不奏朕也是好心。但你不知道,沒有了伍先生,朕心裡是何等寂寞!治國之才死了還可以再遴選。他這一去,還有誰能喊朕『龍兒』呢?」魏東亭忙拭淚道:「主子也不必過於難過。先勘東南,再定西北是伍先生為皇上籌劃的大計,已是做了一半。伍先生在天之靈,若見主子今日功業,又深懷悼念,必定歡喜不盡的。」

君臣二人正說話,忽聽遠處守護的武丹惡狠狠喝道:「什麼人,幹什麼的?」二人都吃了一驚,回頭看時,是穆子煦帶著江蘇巡撫于成龍蹣跚著踏泥而來。見康熙立在階前,于成龍忙在雨地里叩頭請安。

「進來說話吧,」康熙見於成龍渾身淋得精濕,回身便進堂內,在木榻上坐了道,「有什麼要緊事?——倒一杯熱茶賜他!」

于成龍叩謝了,從靴頁子中抽出一張紙,雙手捧給康熙。康熙接過看時,卻是昨日遞來的邸報,說京師直隸一月未雨乾旱致災的事,不禁一笑:「這件事朕早就知道了。你就為這個巴巴兒跑來?」于成龍看了看,高士奇不在跟前,便將身子一躬,朗聲說道:「京師不雨乃是天象示警,主小人蒙蔽聖聰!皇上大振天威,誅戮誤國權臣明珠,則必降甘霖!」此語一出,魏東亭和穆子煦等人都吃了一驚。自康熙十二年決議撤藩,至今十年,明珠在康熙跟前說一不二,從沒有大臣敢作仗馬之鳴,這于成龍忒是膽大!

康熙臉上毫無表情,半晌,方冷冰冰問道:「何以見得?」

「皇上,天久不雨,以『易』言之乃是乾下兌上之『夬』卦,因小人佔據鼎鉉,所以『天屯其膏』乾旱無雨。」于成龍胸有成竹,不緊不慢地說道,「聖人設道寓天人之理,臣之所言並非妄誕,有事實為證。明珠勾聯徐乾學、余國柱之流把持內閣欺上壓下,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各部量刑用官,全由明珠氣使頤指,說輕是輕,說重是重,各部大臣敢怒不敢言。皇上時有嚴旨詰責,也是陽奉陰違,從不知改過……」于成龍侃侃而言,將明珠外表柔媚甘言,內心陰鷙險詐,種種不法情事一兜兒全翻了出來,「皇上可知?今年各省學道任滿報請陛轉,全部論價任缺!三千兩轉肥缺,兩千兩轉中缺,一千兩轉苦缺,無銀就開缺待選!竟然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夏器通原是陝西富家翁,承考官百般奉迎,因明珠偶放一屁,誤聽為夏器通,硬取了他舉人,后又捐納得了高官。御史李承謙、吳震方直言彈劾,立遭貶斥……」

康熙愈聽愈驚,于成龍說的夏器通他聽說過。于成龍如今抖落的這些,康熙有的以前當笑話兒聽,知道個大概,有的壓根不知情。聽到此處,康熙忍不住說道:「你說慢點,什麼李承謙、吳震方?摺子里都說些什麼?他們不是調西藏桑結仁錯駐節聯絡了嗎?」

「皇上如若見了他們的彈章,明珠何來欺君之罪?」于成龍激動得臉上泛起潮紅,「李、吳二人如今死活都難說呢!」

康熙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默謀了一陣,回過神來說道:「你講,還有什麼?」于成龍身子一挺,拱手說道:「皇太子乃是國之儲君。明珠因周培公倡議,立皇二子為太子,耿耿於懷,設計將周培公患難之交轉許何桂柱,明知周培公身患喘疾,仍力主調周培公至口外駐防——今日邸報周培公已經亡故——國家為此喪一良將,難道不可惜?大學士李光地不阿附明珠,即羅織罪名,明欺暗詐施其奸謀……其才足以惑主,其智又足以掩惡。滿朝文武聞明珠之名無不噤若寒蟬。臣忝在大臣,位列封疆,如不據實奏聞,難報皇上知遇之恩!」說罷,粗重地喘了一口氣,盯著康熙不言聲。聽到周培公的事,康熙猛地想起,索額圖曾吞吞吐吐說過,當年他求娶蘇麻喇姑,也是明珠燒的野火,兩下里印證,就知于成龍不是說謊,想不到明珠這奴才這麼不是東西!康熙臉上顏色霽和下來,久久沒言語。這案子實在太大,他一時委決不下。明珠從政已十六年,於國家大政從來都與自己一致,天下官員半出其門,一興大獄,革職拿辦的不是三兩個,而是一大批人,平藩之後剛剛穩定的朝局就要動蕩。而且一旦去了明珠,索額圖獨居中央,熊賜履和高士奇兩個漢臣難以制約。他總有點疑心索額圖與江南逆案有關,果真如此,那……

正沉吟間,高士奇披著油衣笑嘻嘻進來,一邊打千兒行禮,一邊說道:「奴才往禪堂打了個花呼哨兒,老和尚正念經,不大理人。奴才聽他念什麼『無眼耳鼻舌身』,插了一句『你老人家頭剃得溜光,又沒有眼耳鼻舌身,那成了什麼?』他才睜開眼和奴才談了一陣禪……」一句話說得眾人掩口而笑,連嚴肅莊重的于成龍也不禁莞爾。

「朕正要著人叫你呢,」康熙斂了笑容說道,「于成龍奏明珠貪賄壞法,結黨營私,嫉功害賢,這些事你知不知道?」

高士奇一怔,倒抽了一口冷氣,臉色立時變得蒼白。他知道康熙心情不好,裝了一肚子笑話打算愉悅聖躬,卻被康熙的這一連串問話堵了回去。他沒有想到于成龍居然乘此機會告了明珠的惡狀。良久方道:「不知于成龍實指何事?這事非同小可,容臣思量。」于成龍遂將方才的話大致又說了一遍。其實,高士奇對這些事心裡雪亮,只是來得太突兀,他需要時間想想。待于成龍說完,高士奇也想清爽了,便叩頭道:「都是有的。」

「既然都有,」康熙勃然變色,厲聲問道,「因何不據實奏陳?」饒是高士奇能言善辯機敏過人,在康熙怒目的逼視下,也亂了方寸,忙叩頭道:「明珠之奸舉朝皆知,只是人生在世莫不畏死!即如索額圖、熊賜履與明珠多年共事,尚且鉗口不言,何況奴才區區草詔書吏?」言猶未畢,康熙「呸」地啐了一口,罵道:「放屁!事君惟忠。既然怕死,休在朕跟前做事!」

高士奇自隨康熙以來從未碰過如此硬頭釘子,此時天威震怒,才曉得厲害,脊背上涼颼颼的,竟嚇出一身汗,只是叩頭不語。魏東亭見康熙遷怒高士奇,忙上前跪了道:「明珠陰詐奸險,欺君罔上,心術不正,其權柄又足以坑陷賢良,如無實據,奴才亦不敢輕易奏陳,求主上治罪!」高士奇聽了心裡不禁一陣慚愧:久聞魏東亭是人中之傑,果然名不虛傳,如此得體的話,自己怎就沒想到?

康熙環首旁顧,突然縱聲大笑:「明珠,一個破落戶子弟,比鰲拜還難除么?」高士奇好容易找出話縫兒,忙道:「鰲拜乃是明火執仗逆天,明珠則是借主上神聖威武擅作威福。除明珠,在主上易如反掌,以奴才等微薄之力,就如蚍蜉撼樹!」

這話雖不無奉迎之意,康熙想想,覺得確也是實情,于成龍沒想到這件事辦得如此順當,反覺自己當初顧慮重重可笑,他最擔心高士奇袒護明珠,眼見連高士奇也當面撇清,倒放了心,便不再發難告高士奇,遂款款奏道:「高士奇所奏亦在情理之中。奴才也曾瞻前顧後多年,才敢作此一舉。」

「話還要說回來。于成龍,朕眼下還不能准你的奏。」康熙突兀一句,說得眾人又是一愣,此刻他想仔細了,愈覺事體重大,起身踱了兩步,陰沉沉說道:「宰相換得勤,不是國家之福。南宋祥興年間一年數相,明崇禎十七年換了五十四相,結果如何?朕以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興旺之象。明珠固然不成才,比起來還是功大過小,朕還要再看看,他若再作惡,不用你們說朕就拿掉了他!」說罷,掃一眼目瞪口呆的眾人,吩咐道:「今日之事你們誰敢說出去,那就是加害於成龍,朕必取他的首級!于成龍所奏事回去擬了密折,黃匣子直交高士奇存檔,除朕之外,無論何人不得調閱——跪安吧!」

「喳!」所有的人都被這番話鎮住了,不約而同地一齊跪了,徐徐退出禪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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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大帝——亂起蕭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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