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和光同塵(2)
()第三十七章和光同塵(2)
一個小小的袋子啪的一聲掉在桌上。
七七這才看到,原來羅飛另一隻手上還拿著東西。
布袋子里滾出幾個圓圓的物體,七七看得清楚,那是新鮮的龍眼。
這還是暮春,清河人要過來中秋才能吃到成熟的龍眼,即便是南方,在現在這個時令吃這樣的水果也很金貴。她自然知道這是羅飛帶來給她的。
七七怔怔地看著那幾顆龍眼,半晌,忽然一笑,將那幾顆龍眼漫不經心拂到一旁,拉開抽屜拿出算盤,仰臉看著緊蹙眉頭的羅飛:「來,重新算算賬。」
他顯然被她這句話刺傷了,手頹然放下,將賬簿輕輕扔到桌上,聲音落寞之極:「你自己算。」
七七輕輕嗯了一聲,翻開賬簿,輕輕叩響了算珠。
噠,噠……她用算盤用得很笨拙,算珠相擊的聲音並不連貫,也不動聽。
有幾次她算得不對,咬咬嘴唇,只好重新算一遍。
羅飛看著她算,臉色越來越陰沉。
他輕聲道:「為什麼不要我幫你,為什麼不要我給你那些木材?」
她沒有抬頭,「我在清河鹽場做生意,別人看來,就像是在鬧著玩,可我心裡清楚,不管做得好做的壞,總得守一個規矩。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不是不想找你幫忙,只是惟獨這一件,於情於理,我不能讓你違了與別人的協議。阿飛,我自己會想辦法。這世界上難事多了,莫非你件件都要來幫我?」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何必說這樣的話?」
「我不會回報你。」她很乾脆。
「我從來沒想過你的回報。」
她迴轉臉看了他一眼,輕輕一笑:「難道你真沒想過?」
低頭一看,又算錯了,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聲,沒關係,重新再來一遍,她撥弄著一顆算珠。
羅飛按住了她的手,幾乎算是無助地央求:「七七,我要怎麼做?告訴我,我怎麼做才好?」
她只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她不能再拖累他,於是做出一副漠然的樣子來,把眉頭皺起,似乎他現在讓她很是煩心。
羅飛黝黑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答非所問:「我其實一直想問你,胭脂姐姐現在在哪裡,她過得怎麼樣?她說過如果我開了綉坊,她一定會來幫我的。阿飛,她在哪裡?」
她要他記住,因為自己,他辜負了不該辜負的人,胭脂是一個,秉忠也是一個。
她要他明白,不能再這麼跟她牽絆下去了,所以她再次提醒:「阿飛,我還忘了問你,羅伯伯的墓碑做了嗎?字刻好了嗎?要是我沒有記錯,按照咱們清河的習俗,到今年秋天祭日,就該立碑了?」
她終於成功了,看到他寬闊的肩膀輕輕的一個顫動。
羅飛放開她的手,退回了幾步之遙,凝視著七七:「你想讓我繼續恨你,是不是?因為你還恨著我,你恨我推開了你,你到現在還沒有原諒我。」
七七想了想,還是點點頭:「就算是。」
他幾乎是狼狽地別開了臉,可語氣卻如此執拗:「我不相信。」
「那就隨你。」
他拂袖走到門口,驀地迴轉身來:「你剛才問起了胭脂,我現在告訴你,胭脂她過得很好,我去成都看過她。不錯,我是欠了她,欠了她很多年,可是她比我聰明,終於想開了。如今她嫁了一個好人,有了一個孩子,我看著她那麼幸福的樣子,心裡總算還是好受了些。~不過我爹……我爹回不來了,永遠也回不來了。你不用刺激我,不用提醒我,我知道你要我恨你,我想過,拚命想恨你,可我恨不起來。我也想變得聰明,也許總有一天會忘了你,會如你的願。」
「還有,」羅飛道,「我剛才生氣,不是因為我敏感,我不是一個小氣的男人。我只是……只是因為,我不願意看到你因為那些人、因為你的生活,變得和那些人一樣世故和多疑。」
又是沉默。
她眼睛看著翻開的賬簿,許久,低聲道:「阿飛,錢和賬都沒有問題,我算好了。」
他走的時候,砰的一聲帶響了房門。
七七慢慢坐回書桌旁,拿起一顆滾落的龍眼,輕輕剝了,吃掉。也許因為太過貴重,龍眼並不多,她數了數,也就十一顆。她一顆不剩的吃掉了。其實放入嘴中時的並未嘗出有多麼香甜,反而在心間泛起苦澀,哽咽著喉嚨,於是她隨手拿起手絹擦擦眼睛,那一天很奇怪,她的眼中並沒有眼淚。
如同現在,他就坐在她的對面,她明明看到他還是在關心著她,即便並沒有看她一眼。
十年了,應該說不止十年。他看著她長大,他們之間糾葛的時間,遠遠超過了十年。
因此她心中明明是苦澀的,可眼裡卻還是沒有眼淚。
這麼做是對的,在她和他之間,他的立場分明,可她卻一直含糊不清。不能永遠這樣下去。她清楚自己的立場應該是什麼,對於她和他,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於是七七抬頭,讓自己微笑著傾聽席上人們的談論。
這頓飯吃得晚,吃的時間也很長,一聽開始談起了生意,有些女眷便離席告退,錦蓉是第一個走的,離開坐席前,不忘打聲招呼:「靜淵,姐姐,我帶著文斕先回去了。」
七七嗯了一聲,這個時候郭劍霜正好在說起合營煤礦的事情,七七看著錦蓉的背影,心想:「你哥哥現在正是因為屯煤被抓,你也不留下來聽聽。」
輕輕搖頭,嘴角隱隱露出一絲笑。
郭劍霜道:「我們川康鹽務局與經濟部資源委員會投資合營了威遠黃荊溝煤礦,現在已經開始產煤了,清河所有供煤產地的優質煤也將全部由統委會統購,設棧儲存,井灶用煤須先申請,免得有人藉機屯煤獲利,現在這樣關鍵的時刻,違法謀私,就是賣國的行為,必須要嚴懲。」
他似乎有所指,多半說的就是歐陽松,無非是讓靜淵聽了,不要去插手。靜淵自然知曉,神色甚是平靜。而七七留心的,是另外兩件事。
一件,是自己的二哥如今剛剛升了中校。川軍如今擴編,二哥孟至慧現在的長官是四十七軍軍長李家鈺。
這兩年至慧基本上沒有回過一次清河,聽善存說,過些日子,他會帶著妻子和孩子一起回趟家來。
那麼,二哥是來辭行的嗎?莫非他將要上戰場?
七七記得至慧在眾多哥哥中,雖然身在戎旅,卻是看起來最瘦弱、最矮小的一個,話不多,極能吃苦,也最依賴父親。小時候,父親買回來還很稀有的巧克力,自己和哥哥們像小鴨子啄食一樣,一擁而上哄搶,大哥和二哥是唯一不搶的,當然,那是因為每一次都是由他們兩個人負責分發,他們必然也都會將自己的那一份留出來。大哥的巧克力是留給***的,而二哥的巧克力則是留給父親,悄悄給父親放到書桌上。
這巧克力自然是逃不過她的手掌心的,每次她都會偷偷溜進書房,把那塊巧克力吃掉,有一次終於被至慧抓到,他狠狠地打了一下她的小屁股,而她,在至慧的手上深深的咬了一口,在他手上落下巧克力色的咬痕。
他們兩個打了這一架,被父母知道,至慧被責罵了一頓,理由是做哥哥的,不應該去欺負年幼的妹妹。可是至慧從來沒有辯駁過,也沒有告訴父母,這件事原本是妹妹的錯。
經過這件事,七七卻不再去偷吃巧克力了,但每次看到至慧,總會對他做鬼臉,惡狠狠地瞪他。有一次實在惹得他生氣,他把她一把攬到身前,在她額頭上重重彈了一個爆栗。她張口就咬,至慧警告她:「七七,你再這麼凶,以後嫁不出去,連阿飛都不要你。」
她聽到這話,雖然小,但是覺察到連阿飛都不要她的嚴重性,嚇得不敢再動作,見到至慧就遠遠躲開。
後來她被父親和母親帶到揚州去,臨走的那一天,哥哥們都去火車站相送。
七七記得哥哥們看起來都很鬱悶,而一向不多話的至慧蹲在車站的地上,竟然嗚嗚的哭了起來。
家裡的老媽子安慰他:「二少爺,七小姐還會回來的,你哭什麼呀?」
至慧哭道:「我捨不得***。」
他站起來,揉揉眼睛,走到七七身邊,緊緊抱了抱她:「七七,回來哥哥給你留巧克力。」
她愣了愣,下巴放在他的肩頭,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兩個孩子抱頭痛哭。
想起了童年的往事,是那麼遙遠甜美。可如今,二哥要上戰場了,原來戰爭離自己如此之近。七七聽著眾人向父親祝賀二公子升遷之喜,她卻疏無一絲一毫的喜悅。
該死的戰爭。她心想。
還有一件事,運豐號的技師在一個叫青杠林的地方發現了一處鹽礦,這在井火日衰、鹽滷短缺的時候,無疑是一個爆炸性的好消息。
眾人都贊孟老闆雙喜臨門,紛紛舉杯祝賀。靜淵亦微笑著上前敬酒,善存很高興,一口乾了,笑道:「女婿,我看這塊地的瓦斯火源極盛,如若在這兒開鑿,我看,至少還能出火灶兩百口,鹽滷就更不必說了,你一向單打獨鬥慣了的,這一次,有沒有意願跟你岳父一起做一筆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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