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病院驚魂
第二天子夜時分,眾妖怪簇擁著他們來到火車站,此時火車站渺無人煙,遠處傳出鴟鴞的慘叫,和松濤的沙沙聲,車廂內沒有燈光設備,每個乘客臉上都蒙上一層黑氣,並且面無表情,直勾勾的看向遠方,車緩緩的駛過寧靜的水面,除了鐵軌牽線遠方,便再無一物。
風信子望著湖面:「這是黑水,常年無風無浪,就像離境沒有生滅。」月亮十分的明亮,照在湖面,卻不是春江月明,烏黑的湖水好像黑洞,任何光束都被吸了去,姜行月直覺困意襲來,漸入沉夢。
等再次醒來已至拂曉,周圍的環境變得和昨日截然不同,遠處青山隱隱,流水迢迢,江畔上畫舫泛起清波,街道上滿是雕車寶馬,牌坊,青樓,遊人們褰衣行樂,儼然一幅活的浮世繪,風信子素懂風水之法:「山為陽,水為陰,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是個好地方。」眾妖怪笑道:「不愧是鬼王之女,天文地理無所不知,這是你父親酒吞童子所建,著實費了些心思。」
在山巔的最高處,是金碧輝煌的內城,廊腰縵回,環抱地勢,像鷹隼擊於長空,牛鬼得意洋洋的介紹道:「山上的那座城,便是平安城,是最先修建的,山下的所有建築都是環繞它而建,有地軸天關之象,只是現在被武田毅雄佔據,不知幾位有何高見攻下?」
風信子連連回絕:「先不要亂打,我認為應該上先去和義父說清楚。」她和武田毅雄關係雖不算曆久彌篤,也算有感情,牛鬼直接否認這個想法:「武田毅雄那廝高居紫闥,深居簡出,更是下了格殺勿論的指令,我們若是直接上去討說法,必被大炮招呼,就算你和他關係好,哪些守城的士兵也未必認識你,這樣風險太大了。」
庄夢離查看了一下地形,兩側高山的炮台與之互為犄角,著實不好攻打,答道:「夢離雖不才,也粗通些兵法,這平安城進可成置罘之勢,退可傍高山之險,不能強攻,依我看,應先攻下兩山炮台,攔截輜重,放火燒山是個好選擇。」這計劃審妙,眾妖怪一致同意,決定先在山下招攬人馬,再擇日起事。
擇日就代表時間尚早,庄夢離的想法一向是今朝有酒今宵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於是當天晚上,便約上姜行月去泡溫泉,風信子因義父的事,心情難受,閉門不出,此時已至半夜,沒什麼人,高高的水榭樓台,在裊裊水霧的遮蓋下,直如天上的桂殿蘭宮,而泉中則洋溢著香氣,放茵墀香沐浴的習慣自古有之,因此也叫蘭湯。
姜行月想到風土人情,問道:「這裡是不是有男女共浴的習慣,那是不是。」庄夢離有些尷尬,但看到池子里的景象,竊笑著答道:「少想著佔便宜,有隔簾的,不過,看到泡澡的妖怪,你會忘記你的話。」她偷樂起來也嬌媚可人,像半簾花影月籠紗,姜行月順著她炯炯目光向浴池望去,長著八隻章魚爪的女烏賊旁若無人的用觸鬚拍打水面,頭上長著兩個腦袋的老婆婆朝他齜牙咧嘴的笑,此外還有由霧氣組成的霧女在水面盡情遊盪,面色藍靛的母夜叉為了自己的水域,和別的妖怪大打出手。
庄夢離拍了拍他的肩膀,揶揄道:「快去吧,她們都在待你的巾櫛。」原來夜晚溫泉人少,於是便被妖怪佔據了,姜行月趕緊閃到一邊,老實本分的到隔簾哪邊洗浴去了,雖然男妖怪洗澡的地方也沒什麼好,但總算沒把他當異類,偶爾河童嬉戲玩耍會把水濺到他臉上,但也在可接受的範圍之內。
他雙手靠在池邊,花瓣在水面蕩漾著,碰到身子上,就像香吻一樣舒適,他輕眯著眼睛,悠閑自得:「真是難得的清凈時光啊!」正怡然自得之際,忽看見隔簾上映照的婀娜多姿的影子,緩緩解去羅衫,褪去褻衣,將玉足伸入水中,恍若芙蕖照水,一時間姜行月腦海里湧出熟悉的詩詞:「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姜行月頓覺這一層隔簾,彷彿隔上千山萬水,他平日矜持律己,此刻卻心癢難耐,不由感嘆道:「詩里說得對,伊人啊,都是在水一方,可遇而不可求。」忽聽得哪邊傳來清音,像綠綺彈奏,動人心弦:「眾目睽睽下,道阻且長,不知道君子有沒有勇氣溯洄從之呢?」姜行月聽到庄夢離的聲音,就像灌了迷魂湯,只覺目酣神醉,竟當眾掀開隔簾,在瀲灧水光的見證下,和她擁吻在一起,像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
水乳交融間,她百年的落寞,痛苦,彷徨,快樂好像都能感覺到,人生如同一列火車,不管經歷什麼風風雨雨,最終都會抵達終點,但是她的人生沒有終點,行過許多的橋,看過很多的雲,但仍是在路途上疾馳。
兩人在風中相遇,在雨中徘徊,清風的吻觸動了明月的情,庄夢離剋制不住血欲,張開嘴吮吸著他的鮮血,姜行月忍著痛佇立著,她吸食片刻又恢復了理智,鬆開口來,掙脫懷抱:「對不起,每當血欲發作,我都會變成殺人不眨眼的怪物。」姜行月平撫她的愧疚:「不,我了解你,你不是。」
看著她子夜幽魅的瞳孔,凝聚天空的萬古星光,地面的疊嶂山川,和一切的飛禽走獸,姜行月感嘆道:「想不到你眼中的世界,如此美好。」庄夢離凝眸著他,清波流睇:「想不到死人的眼中也有火花,是你照亮的嗎?」姜行月沒有回答,答案卻蘊藏在眉眼之間,眺望遠方,夜闌人靜,此刻彼岸即為人間。
燭火搖擺的房間里,庄夢離摸著那泛黃生鏽的戒指,思緒起伏:「炳炎,對不起,我動了凡念,你泉下有知,會原諒我嗎?」她靠在孤枕上,盯著屋頂,柔腸百轉。
鬼怪喜歡聲色,將室內布置的是芝蘭蔓茂,桂華馮翼,他們在其中菱歌泛夜,比賽投扇,從來不知疲憊,殿堂中央是碧波粼粼的池水,內有紅艷芙蕖點綴,別有趣味,鬼怪們把扇子投在波濤中沉淫的陰性形靶子上,比賽的結果用空蟬,夢浮橋,花散里等好聽的名字記錄,這只是為了附庸風雅,說實在並無太大作用。
姜行月看著庄夢離一言不發的坐在旁邊,想上前搭訕,她卻有意識的先開口:「昨夜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姜行月點點頭,回想哪琉璃囈語,似真似幻,風信子在一旁咯咯的笑:「我看房內香衾帳暖,莫非。」姜行月很不耐煩的打發道:「哪有這種事,八卦!」
彼時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有藝妓坐卧香茵,舞動玲瓏綉扇,引頸而歌:「妖姬臉似花含樹,玉樹流光照後庭。」曲調雖為日本傳統和歌,但引用的是中國詩詞,庄夢離想起下句,跟著唱道:「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曲調悲涼,如晚風菰葉生秋怨,聽者無不潸然淚下,忽有探子進門奏報,說城內出現了不知名的怪物,並將怪物形象繪聲繪色描述了一通。
眾鬼怪全然沒放在心上:「有些鬼怪偷渡來的,沒登記戶薄也算正常,大家繼續喝酒,別為這小事壞了興緻。」風信子冷笑著搖頭,好像在嘲笑他們無知自大:「這些怪物有別於我們,鬼怪靠傳統書籍而生,而它們則誕生於新興的都市傳說,裂口女,人面犬的故事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聽說過。」
眾鬼怪頭搖得像撥浪鼓:「沒聽過,是什麼東西?」風信子看他們爛醉如泥,找不著東南西北,也就長話短說:「怪物種類繁多,我就不一一列舉了,總之我要求將整個城的九衢十坊搜遍,防患於未然。」眾鬼怪滿口答應,舒坦的躺在椅子上,用長滿獠牙的嘴熟練的吐出煙圈,才懶得管這些瑣事。
平安城的天比人間黑得早,正午過後,太陽已經西沉,星羅棋布的建築飛甍映照下來,反倒成了恐怖的陰影,街道上只有一個詭異的老太婆不住徘徊,身後還背了一個大型皮袋,風信子沖她喊道:「我奉城主的命令,讓所有戶籍在冊的居民各回其室,你為什麼還在街上遊盪,把戶口本給我看一下。」
那老太婆朝她望去,張開蟾蜍一樣大的嘴巴,不懷好意的笑道:「小妹妹,需不需要腳啊!」風信子早已看透真相,直接開門見山道:「賣腳婆婆別裝了,束手就擒吧。」「那就是不需要腳了!」賣腳婆婆咆哮道,目眥彷彿要裂出,揚起粗壯的手腕,便要來抓風信子的腳,她坦然自若的取出一個提線木偶,施展傀儡術,念道:「聚汝之魂,斂汝之骨,動靜皆由我定。」
風信子反手撥弄了一下絲線,賣腳婆婆的手便停留在半空中,揮將不下去,又慢捻了一下,賣腳婆婆雙膝跪地,動彈不得,她一牽一引像撫琴般悠然自得,卻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將敵人玩弄於股掌間,恰如桃花逐水流,柳絮因風起,風信子冷眉冷眼的說道:「說,是誰只是你來的?」縴手加大了力度,木偶的關節開始咔咔作響,賣腳婆婆劇痛難忍,如數家珍的交待道:「我說,我說,是武田毅雄指使我們來的,他讓我們混入妖怪行列,製造謠言對人類開戰。」
「義父!」風信子如遭雷殛,腦子一團亂麻,記憶中他光輝的形象崩塌了,不住地搖頭,否認這擺在眼前的事實:「不可能,不可能。」庄夢離瓠犀一樣的榴齒,咬的格格作響:「我早就知道這傢伙居心叵測,果不其然。」事情已經豁然開朗,姜行月做了決定:「武田毅雄惡貫滿盈,我們擇日就攻上山去,新賬舊賬一起跟他算。」風信子淚水在眼眶打轉:「如果你們傷他性命,我不會原諒你們的,永遠。」庄夢離給自己留了個台階:「儘力而為吧。」風信子心中難安,望著寒煙消失在碧空盡頭,喟嘆道:「義父,請原諒我的背叛,為了事實真相,我不得不這麼做。」
由於發布聲討武田毅雄的公告后,雲集響應的人太多了,於是妖怪們不得不進行了一場獨特的選舉大賽,選出武藝高超的人加入討伐軍,道場上沙塵瀰漫,已進行了幾個回合,鳴屋,橋姬,先後被抬下台,這兩個最善於嚇人的妖怪,實戰能力卻差的出奇,木魅在台上耀武揚威,伸展著枝條:「哼,一幫蚍蜉也想撼我大樹,不自量力!」
「木魅!木魅!木魅!」台下歡聲鼓舞,正當它自認無敵時,走上台來位面容清癯的武士,年齡雖已近中年,卻丰神俊秀,他緩緩抽出把通體發紅的武士刀,這刀透著血光,為殺戮而生,正是名刀鬼切,眾鬼怪群情激奮,朝他扔起了垃圾:「就是這把刀砍傷了酒吞童子陛下,這傢伙定是源賴光的後代,滾下去!」
那武士咬牙切齒的說道:「在下三酉次郎,與源賴光是世敵,一次我在與其後人決鬥中繳獲了這把刀。」大家聽聞他打敗了源賴光的後代,只道風水輪流轉,就此作罷,裁判一敲鑼鼓,誇張的喊道:「第四局,三酉次郎對陣木魅,開戰!」
木魅存心要給這個初來乍到的武士一點顏色看看,還未行立禮,枝條便鋪天蓋地的向三酉次郎抽打,他微微一笑,拔刀一揮,還刀入鞘,快,快的落花還沒飄下,塵土還沒揚起,遒勁的枝條已齊刷刷的斬斷,木魅輸得心服口服,走下台去。
牛鬼有意試他斤兩,躣步上前,提動千斤巨斧砸下去,足有開山劈地之力,三酉次郎並不急於拔刀,身子倏忽一閃,反手拔刀,送到它脖子前,動作風馳電掣,台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原來是北辰一刀流,看來是得了千葉真作閣下的真傳。」此流派對日本劍道影響深遠,講求一擊必殺,出必見血。
居酒屋內燈籠高掛,不同於幽寂的民居,這裡熱鬧的很,鮮艷的畫作,柔和的燈光,使環境明媚安暖,三酉次郎走進屋內,在角落裡坐下,點了一壺清酒,一盤烤雞肉串,自酌自食,店裡的藝妓看過他白日的精彩表演,主動上前投懷送抱,她沒塗脂抹粉,卻有山野的恬淡色彩:「三酉大人好厲害哦!」她在旁邊坐下,輕攏慢捻,彈起三弦琴,伴唱道:「相逢去,去相逢,末了野花與秋風,一期一會別離中。」
歌聲哀傷,像夜櫻落滿地,也落在他心上,三酉次郎拍案而起,把鬼切重重摔在桌上,喝道:「滾開!」那藝妓自討沒趣,嘀咕道:「搞什麼嘛,三酉大人真是粗魯。」憤而起身,到其他桌陪酒去了,他又坐回桌前,提起一瓶清酒,吟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把一大瓶喝的涓滴不剩,風信子喧賓奪主,正坐在木桌對面,他抬起微酡的眼睛,正想趕走她,她卻先開了口:「我來陪你喝酒。」聲音和風細雨,讓人難以拒絕。
只喝酒不賣藝,三酉次郎覺得很新鮮,將小巧的瓷杯盛滿酒,遞給她:「喝吧。」風信子接過酒杯,並不急於飲下,而是觀察著玉液。「怎麼不喝嗎?不喝就離開。」三酉次郎脾氣上來了,覺得她是存心捉弄,風信子和緩的答道:「不是不喝,是三酉君的喝酒的方式不對,深秋寒冷,再喝這清淡的酒,不合時宜。」
「哦。」三酉次郎的好奇心被激發起來:「你覺得該喝什麼酒?」他喜歡喝酒,竟不知其中講究,風信子應答如流:「依我看,宜用菊醑伴枸杞,這酒性烈,只消飲下幾盅,人與海棠俱醉。」三酉次郎依照此說法叫了酒,喝的甚是歡喜,只覺和她投緣,問道:「不知小姐叫什麼名字?我願結交你這樣的朋友。」風信子酒後吐真言,照實回答,風信子也是一種花,代表點燃自己的生命,享受豐富的人生,三酉次郎身子一顫,淚花在眼裡打轉,又強行收了回去。
風信子察覺到他反應異樣,問道:「三酉君怎麼了?」三酉次郎強顏歡笑:「沒什麼,想起一個故人,信子小姐很像她,可惜啊,她已不在人世。」不小心勾起他傷疤,風信子連連抱歉,三酉次郎扶起她,溫情脈脈的說道:「沒事的,那麼這次討伐的事,請讓我打頭陣吧。」和剛才的暴戾相比,好像換了個人。
就這樣,討伐隊伍里又添了新名,只是風信子和大家約法三章,不得傷武田毅雄性命,大家礙於情面,不得不表面答應下來,在集會的青翠草坪上,庄夢離制定著計劃:「據我觀察,武田毅雄通過貨輪運送物資,我們今晚準備好硫磺硝石等易燃物,製成水雷,放在其必經之路上,摧毀這艘船。」
眾妖怪開動全力,像高速的馬達一樣運轉,把家裡點燈,燒火,甚至廁所里的沼氣都運用起來,製成一個個良莠不齊的水雷,將狹窄的水路鋪設的滿滿當當,就等著貨輪入瓮了,令人失望的是,船是來了,但其鋼板厚實,是由戰艦改造而成,堅硬的船舷撞到哪些個土製炸藥,只是濺起些火花,連皮毛都傷不了,這貨輪一路乘風破浪,旦夕就會到達港口,給武田毅雄提供源源不斷的物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