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男人(一)
()連城璧給沈老太君請安時,沈璧君也在房內。
沈老太君原先被沈璧君哄得眉開眼笑,聽連城璧已在門外,才轉頭對著沈璧君笑道:「君兒可要他進來?」
沈璧君眨了眨眉目,一時間有些茫然。後知後覺想到連城璧可是她的未婚夫,才赧然微蹙了眉:「奶奶!」
三年前她尚不懂成親之意。三年後懂了,腦海中關於連城璧的印象卻是淺了。
後來聽聞木尊者將他稱為「無瑕公子」,沈璧君卻依稀記得,他彷彿是個溫潤如玉的少年。
沈璧君嬌嗔了一句,沈老太君笑著命人去請了。
沈璧君也便見到了闊別三年的連城璧。
眉眼輪廓熟悉,又似乎全然顛覆三年前的一切。進門的佳公子嘴角微揚,笑意清淺。配合他略帶溫柔的眸,甚至叫沈璧君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
連城璧自然也瞧見了沈璧君。
【她穿的並不是什麼特別華麗的衣服,但無論什麼樣的衣服,只要穿在她的身上,都會變得分外出色。她並沒有戴任何首飾,臉上更沒有擦脂粉,因為對她來說,珠寶和脂粉都是多餘的。
無論多珍貴的珠寶都不能分去她本身的光彩,無論多高貴的脂粉也不能再增加她一分美麗。
她的美麗是任何人也無法形容的。
有人用花來比擬美人,但花哪有她這樣動人?有人會說她像「圖畫中人」,但又有哪支畫筆能畫出她的風韻?
這就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沈壁君。】【原著】
連城璧目光之中閃過一絲驚艷,腳步亦為之一頓。而後他眸色微沉,一瞬之後又恢復方才的從容不迫,卻被緊緊盯著他的沈老太君瞧個正著。
沈老太君極是滿意。
無論是作為沈家當家,抑或作為沈璧君的奶奶,連城璧痴迷於沈璧君無疑是她最想看到的情況。然而作為沈家未來的靠山,沈璧君的夫君,她又不希望連城璧會是個沉溺美色的男人。
她之前見了連城璧,他清清冷冷無所在意,她便擔心沈璧君的將來。可如今,連城璧表現讓她略安了心。
連城璧請了安,沈老太君再與他倆說了會話,便按了按額頭:「奶奶乏了,君兒你與城壁便先出去走走!唉……老了,不頂用了!」
沈璧君擔憂得看著老太君,上前一步與連城璧一同攙扶著她:「奶奶,您是哪裡不舒服么?君兒去請大夫。」
沈老太君笑著打斷她:「沒事,就是有些乏了。等會睡個回籠覺就好了!」
沈璧君還是不太放心:「那君兒去請大夫來看看罷?」
沈老太君點點頭,慢吞吞轉頭去看連城璧:「你們三年沒見,這會就好好聊聊罷!」
連城璧接受從善如流。
沈璧君聞之略有局促,臉頰甚至浮上兩朵紅雲。她不自覺抬眼看連城璧,見他淺笑著凝視自己,慌忙將臉轉到別處。
然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面色一正,漸漸恢復原先的淡然溫雅。
連城璧眼中劃過一道幽芒,恍若佔有之欲。
沈老太君雖面色疲憊,卻一直是在偷瞧兩人。她見沈璧君明顯已是動情,而後竟能在此時刻想到她教的那一個「忍」字,心中寬慰。她又見連城璧雙目溫柔並非全然無意,這才真真放下了心。
將沈老太君攙到床上,再命僕人前來伺候著,沈璧君與連城璧這才出了沈老太君的院子。
一腳踏出的瞬間,連城璧不著痕迹回頭。
他的臉上不見分毫痴迷,唯有似笑非笑的嘲諷。
待連城璧回眸,面上已是溫潤儒雅。
沈璧君纖纖細步,婀娜娉婷。從連城璧角度,恰好能瞧見她長而濃密的睫毛,以及白玉無瑕的一半臉頰。
她無疑是連城璧見過,僅長相而言幾乎是最美的女人。
只是要他痴迷,難。
兩人一路走過,恍若畫卷。不少僕人瞧見,皆要為此風采呆怔半晌。
沈璧君已將「窈窕淑女」四字演至極致,連城璧同樣將「君子如玉」四字繹至巔峰。
——真真是金童玉女,神仙俠侶!
沈璧君微微斂眸,唇角也盪著一絲微笑,輕柔道:「連公子昨日便至,而璧君身為主人家,卻是如今才知……沈家若有照顧不周之地,還請連公子雅涵。」
她的聲音極動聽,亦極溫柔。就算是天上仙於,也絕沒有沈璧君溫柔。無論任何人,然要瞧了她一眼,就永遠也無法忘記。
唯一美中不足的,卻是如今的沈璧君只有十五歲!再三年,她足夠成長為歷史上一笑傾國的禍水美人。
可如今這位傾國傾城的美人兒就站在面前,配合她略帶歉意的表情,這世上大抵再無男人能抵抗罷。
連城璧自然是不能的。
他轉頭去見沈璧君,目光淡而溫和。他緩緩道:「無妨。」
他像是凝視許久,時間都要停止不逝。沈璧君只覺雙目接觸那一剎,甚至她的世界瞬間褪去了一切色彩,唯一剩下的只有這一雙眼,此後縱然斜陽草陌,亦千古不變。
她按捺下瘋狂跳動的心,臉上微笑標準而又得體。
她這一輩子,都在學「得體」這兩個字。因為她是沈璧君,是這沈家千金,是天下第一美人,更是他連城璧未來的妻。
她不能丟臉。
沈璧君全身僵直。她很緊張,無論是面對連城璧的雙眼,抑或是即將失去的鎮定。
連城璧卻在此時忽然移開了眼:「大明湖畔風景怡人,連某至今還未看過。」
沈璧君豁然大鬆一口氣。她調整好了表情,淺笑盈盈:「若連公子不嫌棄,不如由著璧君邀公子一游?」
連城璧頷首輕笑一聲:「有勞沈姑娘。」
下人前來報告前,沈老太君正在吃梨子。到她這年紀,養生極為重要。她雖然是有武功,可生老病死,這武功再高也不頂用!這不,今日老太君便覺話說多了,喉嚨極其難受。正巧此時有人送來了邊疆香梨,聞著清香四溢,吃起來更是甘甜爽口。
老太君吃了一個,覺得喉嚨舒爽多了。正要去拿第二個,便聽得心腹歸來說,連少與小姐已看完風景,分別回房去了。
老太君皺了皺眉,將手中的梨子放回盤中。她思索半晌,道:「城璧說了什麼?」
心腹阿秋回憶半晌,道:「連少說:『大明湖畔風光果然名副其實。看慣了姑蘇銀杏,這秋水亭台,亦是別有風味。』」
老太君瞪大眼,不可思議道:「他就說了這麼一句?」
阿秋想了想,搖頭道:「連少還把藍璧送給小姐了。」
沈老太君眉頭微舒:「嗯,璧君怎麼說?」
「小姐說她很喜歡。」
沈老太君滿意得點點頭:「嗯……」她能想象沈璧君說那句話的表情,定是三分羞澀,七分矜持。這樣的璧君很美,美到沒有一個男人可以抵抗這誘惑。
「連少說:『這一套俗物若能得沈姑娘喜歡,我自然高興。』」
阿秋一字一頓將當時場景還原,仔仔細細講述了全部過程兩人表情動作。皆是大家之氣,距離矜持有禮,又不會讓人覺得淡漠。
老太君頓時眉開眼笑。
阿秋踟躇道:「其實……連公子還說了一句話。」
沈老太君挑眉,雙眸神采奕奕:「哦?」
「連公子說,卻不知這一套藍璧,是否適合沈姑娘。」
沈老太君聞之,眉頭皺得愈甚。她豁然伸手,敲了拐杖,在地上發出篤的重響聲。
大明沈家內,有一枚小小梳妝。那是沈璧君從小長大的地方,承載了她無數歡樂悲傷的地方。
每當她不開心的時候,她便會倚在窗頭,靜靜看不遠處的大明湖畔,有微風吹起漣漪,彷彿吹在她的心間。當微風漸止,她的心情也便漸漸好了起來。
如今的她也是如此。
她獃獃的,怔怔得瞧著湖面,心中一片空白茫然,唯有連城璧的那一句話,恍若重鎚砸在她的心間。
——卻不知這一套藍璧,是否適合沈姑娘?
好像只是尋常隨口一問,卻讓沈璧君陷入惘然。
適合么?不適合么?
她翻手玉盒,捻起一枚放到眼前。銀針長約三寸,細且堅韌。陽光穿透這枚小小銀針,甚至肉眼可見難以名狀的七色光芒,便如九天之虹,流光溢彩。
她愣愣瞧了半晌,再從袖中取出她已用慣了的金針。通體成金色,樸素鋒利,卻在她手中留了三分餘地。
她將兩枚針放到一起,漫不經心撥弄把玩。
適合又如何,不適合又如何?
她是沈璧君,生來便是沈家千金,與普通女孩一直不同。她要習文,還要學武;她更是天下第一美人,是無垢山莊未來的夫人。所以她必須端莊,必須要有氣質,必須撐得起兩家的未來。
她學得很好,連沈老太君都讚不絕口。她想她有資格去當連家的少夫人,更有資格成連城璧的妻。
可今日見到連城璧,又覺得什麼不一樣了。
她覺得自己似乎沒有達到需要的標準,她在連城璧面前總是平白無故緊張失態,全然沒有平素淡然自若。
這種感覺太過奇怪,她從未經歷。她覺得難受,又說不出哪裡難受。
藍璧適合她么?亦或者,她適合連城璧么?
……
沈璧君自小便是極其安靜聰慧的女子。任何東西,幾乎一點便通。可那情之一字,已成全天下人都不清不楚的東西,沈璧君一個十五歲小女孩,又如何能明白?
老太君趕來之時,沈璧君第一次露出此般茫然的表情:「奶奶,璧君不懂啊。為什麼不適合呢?是璧君不夠好,配不上他么?」
沈老太君看著她迷糊的模樣,小臉上染了輕愁,誰見都是尤憐。
適合么?
沈老太君疲倦閉眸。
沒有什麼適合與否,她與連城璧,只能適合。
老太君將連城璧喚去時,他已做好了準備。
這一門婚事,他是不滿意的。
就目前而言,無垢山莊名聲鵲起,大多人皆讚不絕口。然而這是表面。無垢山莊到底有多少影響力,連城璧一清二楚。
——它在江南風生水起,在天下卻是渺小不堪。
而連城璧的婚姻,則決定了連家未來走向。是多一個助力,抑或扯他後腿,全應在一念之間。
然而他成為連城璧之後的幾個月,忽然有人告訴他——你已被指腹為婚,對方還是有「未來天下第一美人」之稱的沈璧君。
棘手,萬分棘手。
概因沈家,不是他理想中的姻親。
沈家似乎很強,江湖中人但凡聽說是沈家的,都要留下三分薄面。但江湖本就是爾虞我詐!當利字被擺到絕對的明面上,誰又會給誰面子?
沈家的面子,是虛的!名聲,也是虛的!
所以他若娶沈璧君,頂多得到江湖之人的羨慕。之於無垢山莊,沒有丁點的好處。
可若退婚,江湖人又如何想兩家?
沈璧君從來無過,且指腹為婚乃雙方已逝雙親定下的。江湖重承諾,連城璧又如何能退婚?
是以三年之後,拖到無可再拖,連城璧才姍姍來遲。
他得看看,沈璧君是否真的適合當無垢山莊少夫人。
他也終於見到了沈璧君。是個賢淑聰慧的女子,很懂得剋制自己,更懂得察言觀色……確實,很適合無垢山莊少夫人。
他原先並不想多此一舉,可他卻豁然發現——沈璧君,很像他的母妃。
母妃啊……
那個得不到所愛之人的愛,最終因著寂寞,喜歡上他人的女人。
他想到這,人已至沈老太君院前。
他斂眸掩下滿眼冷意,換上一個得體而溫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