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舞衣
「這衣服,是給小孩子穿的吧?」小寶一臉不解,「那個人拿這樣一件衣服來是幹什麼?」
雯秋空出一隻手彈了彈小寶的額頭,笑道:「平時看你挺機靈的,怎麼這會兒倒想不到,看看這大小,不正合小郡主的身量?」
「小郡主?」小寶疑惑,「可這關小郡主什麼事兒啊?」
「小郡主是王妃的心尖尖,若是小郡主喜歡這衣服,哪怕王妃自己不喜歡,她也會高看那唐家綉坊兩眼。看小說最新更新來----網,---------------------」雯秋道。
「可這亂糟糟的衣服,小郡主那麼高的眼界,會喜歡嗎?」小寶覺得不可思議。她從沒見過裁剪這麼複雜的衣服,裡衣外衣層層疊疊,甚至還是一條一條布料剪開了,平常人沒事誰會穿這樣的衣服?
「正是因為小郡主眼界高,這衣服才不一般了。」雯秋露出瞭然的笑,這衣服雖看上去有些亂,但她能想象,上身的效果其實會很美。
小郡主十歲,身體弱些,但正是女孩兒愛美的天性逐漸展現出來的時候,又有著王妃這麼個榜樣,每日早上總要挑好看的衣服穿戴完備才出門,而且喜新厭舊,一件衣服穿不了幾天就厭棄了,三天兩頭鬧著要新衣服,讓裁縫的平師傅苦不堪言。——小孩子老覺得衣服的樣式翻來覆去就這麼幾樣,沒有新衣樣和新花布料,那都稱不上是新衣服。
「原來是這樣。」小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窮人家的孩子有衣服穿就心滿意足,但富人家的孩子得有衣服折騰,才能順心。
「這事兒你可別讓平師傅知道了。」雯秋笑著拍拍小寶的頭,她拿著兩件衣服準備進門,可走出兩步,忽然想到什麼,忙把前頭那件大衣服再度疊好塞回布包里,單拿了那件小的。
「雯秋姐姐?——」小寶接過布包,本想問一句,卻還是收了口。她只道小郡主的衣服對小郡主來說有新意,但王妃已經不愛新意愛莊重了,大的那件自然乏善可陳,所以不被雯秋看好。
雯秋走回屋門外站定靜候,待裡頭喚春出來叫她,才捧著衣服進去。一路溫順安靜。
每日下午,王妃都會抄寫佛經,替一家人祈福,只留最親近的喚春服侍。
見過王妃的人都會覺得這是個清麗可人的女子,性情也恬淡溫和,很少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威嚴。這種形象讓她在王府里得到許多人的敬慕。
但雯秋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自從十年前老王妃過世,新王妃上位后,王府里的奴才丫鬟也陸陸續換了一撥,甚至家生子也放出了一批。雯秋是為數不多的老人,她知道這是因為她當時還太小的緣故。
可從小她的記性就不錯,所以她知道,現在的王妃,既是京城高家的小姐,也是春風樓的絕代舞姬細細,甚至南王爺之所以看上她,也是因為她那驚鴻落雁舞。
當年高家一案,高尚書蒙冤入獄,罪雖未及家人性命,但被抄家后,一家老小也離散了。曾經的掌上明珠高小姐,也流落到了秦淮的春風樓。
南王被先帝放在金陵,不得進京,雖名為分封,實則亦是流放之意,他為高小姐的一舞傾心,成為她入幕之賓,又得知其身世,更是憐惜,二人論舞說畫,生出一段深情。
一年後,高尚書在獄中因病過世,先帝聽聞,感念君臣舊誼,赦了高家之罪,又給了些封號賞賜,高小姐重又成為了高小姐。那一天,高小姐一根白綾,欲隨其父而去,卻被南王撞見,救了下來。她自言淪落風塵,恐為祖先唾棄,唯有一死了之,而南王本就有心,又感其貞烈,加之高小姐前程往事所知之人不多,就出手抹去了舞姬細細的痕迹,令高小姐重回京城,再南遊金陵,「偶然相遇」,成就一番王爺小姐的美事。
高小姐成了南王的高側妃,短短兩年,原來的王妃重病而薨,王爺無續弦之意,高側妃就成了高王妃。
關於王妃的往事,老王妃在時,還有亂嚼舌根的,之後卻是再沒了。
「王妃,這是金陵一家綉坊送上來的,說是感念南王恩德,來進獻王妃。」
雯秋將衣服轉交給了喚春。
「綉坊?倒是有心。」高王妃淡淡一笑,揮了揮手。
喚春明白她的意思,把衣服展了開來。
「這……」
王妃喜靜,屋子裡只有這主僕三人,除了雯秋,其餘二人看到衣服,都露出驚訝的神色來。
不過高王妃的表情先有了變化。
「給郡主的?」
「是。」看到高王妃臉上滿意的微笑,雯秋輕輕鬆了口氣。
「這倒是真的有心了。」
雯秋聽出,這個有心和上個有心,是不同的。
一件衣服能送到王妃的眼面前,必要費一番打點,這是唐家綉坊的機心,有這種機心的人很多,王妃知道,卻懶得說。送一件別出心裁的衣服給小郡主,這機心看起來是更甚的,但在王妃眼裡,卻又多了幾分真心了。
這整個金陵城都知道曾經享譽京城,如今名滿江南的裁縫平師傅在王府,所以平時送的最多的也就是布料,沒有人送如此別出心裁的衣物,其實,也沒人敢送件衣服過來打平師傅的臉。
高王妃讓喚春上前,自己伸手摸了摸。針腳密實,倒不必平師傅差,料子也有些稀罕。
「收起來吧,回頭辰兒睡醒了讓她過來試試。」高王妃道。
頓了頓,她又道:「那綉坊的人還在嗎?」
雯秋忙道:「那人沒敢進門,想來還在西門口候著。」
「給賞吧。」高王妃道。
雯秋應了聲,退出門去,只是等她快出門的時候,高王妃又忽然喊住了她,問:「雯秋,送來的衣服,可就這一件?」
她的聲音輕輕淡淡,似是隨意一問,但雯秋的脊背一下子挺直了。
短短的瞬間,像是幾個百年。
雯秋終於打定主意,回過身來,恭敬地跪了下去,頭壓得很低:「回稟王妃,其實還有一件。」
高王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既然還有一件,也一併拿進來看看吧。」
「是。」雯秋起身,心卻涼了。
有些事,不做不錯。一旦做了,反倒步步是錯。
另一件沒送,她是怕王妃看到會想多。但送一件瞞一件,對王妃來講,卻是更不容許的欺騙。
雯秋覺得自己真是傻,安穩了兩年,就不知天高地厚起來,以為能討得小郡主的好,就報了僥倖心。她倒不如一件都不送,也省了麻煩。
可後悔已是來不及,她從詫異的小寶手裡拿過衣服,回到屋裡。
又一件同色的衣服展開。
王妃面上還是笑著的,笑意卻已凝固。
她沒有說話,這屋裡自然沒人敢說話。
四周靜極。
一片靜極里,雯秋的肩頭開始微微顫抖,她努力收緊身體,腦海卻漸漸一片空白。
「王妃……」喚春心有不忍,輕輕出聲。
「恩,很好。」高王妃終於發話,她似笑非笑地看著雯秋,「確實是件奇怪的衣服,雯秋,你是覺得不好看才沒拿給我,是么?」
「是。」雯秋戰戰兢兢俯下身去。
王妃點點頭,道:「你也有心了。」
她又道:「去把那綉坊的人叫進來吧,我倒想看看是個什麼樣的。」
「是。」雯秋應聲站起來,渾渾噩噩地出了門去。
喚春看到她出門,回過神,發現自己的手心已然冰涼。
喚春想替雯秋求情,但她不知道現在是不是一個合適的時機,這火會不會燒到自己身上來。
雯秋沒送這件衣服的意思,喚春自然知道。
這衣服小處新奇,但大體樣式還算規整,細節的布料層疊分明,點綴也鮮麗,雖嫌繁複,卻並不失華美。可以說,若是拿到京城去,少不到要讓一些小姐們眼熱,流行個一陣。
這衣服本身不是一件舞衣——沒想到那關節時,誰都只會當這是一件樣式新奇的衣服。
可若是有人想到那關節,也會想到,穿著這件衣服起舞的時候,會是怎樣的一番驚艷麗色。
這件衣服並不壞,送到別的金陵大戶,能討得不少人歡心。壞就壞在,它送到了錯誤的人面前。
有關於舞的一切,這幾年隱隱中已經成了王妃面前的禁忌。
因為高王妃曾經有一個名字叫細細,那是幾年前秦淮河上最美的一個舞姬的名字。
而王妃本人,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王爺面前跳舞。
唯一被人所知的是,八年前,王妃曾撕毀過自己的舞衣。
這衣服放在王妃眼前,簡直像是在暗示她不堪的過去。
這綉坊的師傅,也算花了心思,卻是一不小心使錯了勁兒,今兒個一條小命或許就要交代在這了。喚春想。
不知是因為小郡主的病還是其他,王妃這幾年的脾氣,已是越來越陰晴不定,好惡也不再形於面。之前替王妃梳頭的丫鬟荔香,為了討好王妃,費心思設計了個端莊的新髮髻,卻被重責了二十個板子,發配到莊子上去了。
但同情歸同情,喚春也知道自己頂多能保下雯秋。
至於那綉坊師傅,她和他不熟,只能望他自求多福了。
正在喚春暗自嘆氣的時候,她聽到王妃在叫她。
「喚春,你發什麼呆呢,」高王妃說,「還不服侍我換衣服。這衣服樣式確實怪,也難怪雯秋看走眼了。」
「啊?」抬頭看到面有愉色的王妃,喚春感覺受到了驚嚇。
——王妃竟然要試這衣服!而且看起來心情還不錯!
王妃你腫么了?你睜開眼好好看看這衣服啊!你真的不介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