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左路交響曲

「里諾……」我低聲念著加圖索，不敢讓他聽見，也不知該說什麼。他彎著腰，雙手撐著膝蓋，被沉重的挫敗感所壓迫。馬爾蒂尼走到他身邊把他拉起來，讓他正視眼前的一切，不知道這是一種激勵還是摧殘。

聖西羅的氛圍很怪，各種聲音擁擠在一起混成無法翻譯的語言。南面的紅黑聯盟在弗里奧大叔的帶動下助威聲依舊，可聽起來更像是煩躁的催促。布馮從球網裡撈出皮球，發泄似的遠遠踢過中場，讓尤文那邊踢回中圈，其他人無精打采地走到各自位置上，我和舍甫琴科站在中圈裡面對面，照鏡子般的彼此倒映沮喪的表情。比賽時間不到三分之一，米蘭敗相已露。

「小保羅！舍瓦！」卡卡在後面叫我們，「傳給我，然後我們三個直接往前沖，快速解決一球。」

看著卡卡自信的樣子，我和舍瓦都朝他拇指向上表示OK。這時候扳回一球，比賽就會恢復勢均力敵的態勢，我們就有機會。

科利納哨響，舍瓦開球，我撥給卡卡，跑進尤文的半場，看我們這個「鐵三角」的發揮吧。卡卡直塞給舍瓦，舍瓦再橫敲給我，我立即成為「鐵三角」最前沿的尖端，直面尤文堅實的防線。對手是戴維斯，他像一頭憤怒的犀牛，壓低身體露出犄角的鋒芒，穩健得不可動搖。他漆黑的青光眼鏡隱藏了眼神可流露出的一切意圖，那種陌生的恐懼感逼迫我放棄一招決勝的突破，在他面前止步護球。我停下了，可舍甫琴科和卡卡還在向前，「鐵三角」正以持球的我為軸心轉動。戴維斯緊緊貼住我，我用後背頂住，這球不可久留，必須儘快傳出去。此時舍瓦的方向已被荷蘭人的身體阻隔，卡卡位置偏後，傳他還有窗口，我右腳外腳背一撥，把球送向他的三步之前。一，二，卡卡的節奏與我的計算分毫無差，最後一步即將銜接，拿球提速的巴西天才一定會攪亂尤文的防線，我堅信。「上吧！里奇，讓他們瞧瞧你的厲害！」

突然，我注視卡卡的視線被生硬地切斷，內德維德！他迅猛地從卡卡腳尖截走皮球，米蘭的進攻鐵三角瞬間破碎。尤文的核心人物率領全隊轉守為攻，我、舍瓦、卡卡折返追球，遠望他的11號背影，追不上，反而成了他一騎絕塵的陪襯。中后場的隊友們相互呼喊、奔跑，對那頭雄獅展開緊張的圍獵。加圖索貼上內德維德，肩與肘劇烈地碰撞，捷克人不閃不避，保持著直線帶球。

「再加把勁，里諾！」

「幹掉他！」

在我們一聲聲的激勵下，加圖索祭出殺招，滑鏟內德維德。追逐結束，四條腿重重踩在同一個落點上，兩個健壯的身軀先後倒下，拍在草皮上的悶響遠處都能聽見。

科利納吹哨大步跑過去，掏出黃牌向加圖索高高舉起。

望著頭頂的黃牌，加圖索揮起拳頭砸在地上，彈起身子大喊：「我先碰球的，你究竟有沒有看清楚？」

科利納瞪眼壓視著挺直了還比自己矮一大截的小硬漢反問道：「你在質疑我嗎？」

「你又怎麼樣？」

「別說了！」馬爾蒂尼一把推開即將發作的加圖索，「你見過他更改決定嗎？冷靜點！」

安布羅西尼等人跟上去把加圖索隔離到旁邊「保護」起來，平息了事端。

趁著死球的間隙，安切洛蒂在場邊邊喊邊比劃，調整部署。靠近替補席的科科代為傳話，讓加圖索和安布羅西尼換防，後者盯內德維德，前者協防，並且提醒我和卡卡要更多的參與防守。加圖索鬱悶地接受了教練的指令，他對上內德維德，無論技術還是心理都已脆弱不堪，再撐下去要麼畏手畏腳，要麼衝動犯規，只會增加損失，迴避是不得已的辦法。

前文分析過，里皮為尤文圖斯定製的4－4－2花招在左路，前鋒、左前衛和左後衛三人內切、插上、換位、補位，最大限度利用了德爾皮埃羅、內德維德和贊布羅塔的能力和多面性。本場贊布羅塔不在，佩索托的表現仍然可以保證里皮的戰術正常運轉。

第30分鐘，佩索托左路前傳，皮埃羅接球帶到禁區左側，卡福上去面對面防守，又是一次技術和心理的對峙嗎？不，皮埃羅一步也沒有僵持，右腳一拐，抹球變向。沉下重心的卡福腳底像被地面吸住，只能看著「斑馬王子」突破到自己背後，進入禁區。下一關是內斯塔，皮埃羅堅持在對抗發生前解決問題，挑球，越過內斯塔直接吊向門前。落點離特雷澤蓋還有一段距離，布馮正準備迎上去接球，猛然發現內德維德已近在眼前，安布羅西尼幾乎纏在捷克人的身體上被他帶著往前沖。布馮判斷出自己不可能先觸球，緊急剎車並往後撤步。同一時刻，內德維德頂到皮球，正中球心的沖頂近距離突擊球門線，布馮勉強著後撤的慣性，儘力伸手夠球。所有人都聚焦於球門線上的掙扎，也是我們在死亡線上的掙扎。慶幸啊，內德維德的頭槌不多不少地打在門將防禦範圍的邊緣，被布馮的左掌扇了出去。內德維德離帽子戲法只差幾厘米。

2分鐘后，尤文按一模一樣的路線重新攻向前場――佩索托到德爾皮埃羅。皮埃羅這回贏卡福更提早到停球的時候，右腳接球墊起，球從右側，人從左側，人球分過，利用卡福轉身的時間差取得控球權。內斯塔迎出禁區防守，這一對才華卓越的前鋒、後衛的對決即將觸發嗎？並沒有，皮埃羅又迴避了，他轉身撤退，同時也閃開了身後追上的卡福，留出寬敞的空間，再轉身，挑傳禁區。內德維德被安布羅西尼拖住，威脅球門的只有特雷澤蓋。他與馬爾蒂尼爭頂，頂到了，應該說是被頂到了，球從他的額頭反彈，布馮伸手接住，按在胸前。

0－2落後，本該是我們反擊的時候，卻被尤文圖斯打得連招架都夠嗆。他們的左路進攻屢試不爽，用中國官方常用的話說真是「打出風格，打出水平」了。安切洛蒂的即興指揮一刻不停，而對手的左路，也就是我們吃緊的右路偏偏在離他最遠的地方，聽不到他的喊話。尤文集火左路的同時還會放冷槍，第35分鐘，戴維斯在中路偏右的位置遠射擊中邊網。

我看得很仔細，我是球場里位置最好的觀眾。皮球長時間與我無緣，前場等不到，回撤又搶不到，沒辦法，比分的壓力下似乎什麼都不順。

第42分鐘，馬爾蒂尼后場搶到球，傳向左邊，那正是尤文比較低調的一邊。然而低調的是進攻，防守並不含糊。科科帶球向前，卡莫拉內西迅速盯上，糾纏中把米蘭的反擊速度降了下來。科科被迫提前斜傳禁區，傳球背著我們的身體，不太好接，我和舍瓦扭頭看球，追著預計的落點往前跑。中間萊羅塔列也在跑，和我越跑越靠攏，舍瓦見傳球更接近我，便分開到旁邊準備接第二點。高速跑動中，萊羅塔列率先跳起，往前上方夠球。他很聰明，這樣我也必須跳起來，但從這個方向只能把球向前頂，無法擺渡，攻門又太遠。最後萊羅塔列搶先頂到，向自己球門頂的，高出門梁，我們獲得角球。

皮爾洛罰出角球，萊羅塔列爭頂贏了舍甫琴科，解圍。這位和內斯塔同齡的義大利中後衛身高185，不算突出，卻作為頭槌高手活躍於敵我兩個禁區。02－03賽季他為切沃打進4球，03年夏天被尤文圖斯引進邁入豪門，也邁入了國家隊。國家隊有內斯塔和卡納瓦羅，萊羅塔列是替補，但很多人看好他可以成為尤文圖斯的明星後衛。尤文的後防線上很久沒有出類拔萃的本土明星了。

犯不著為對方操心，事實上我們根本沒多少機會觸及他們最後一道防線。皮爾洛忙於中場的防守，組織能力被大大削弱，使我們的前後場長時間脫節。卡卡被重點照顧，也無法分擔皮爾洛的職責，我和舍瓦在前面陷入孤立。

上半場即將結束，誰也不想帶著兩球落後的壓力走進更衣室，而更慘的數據是射門次數，米蘭居然還沒有破零。也就是說，義大利最負盛名的兩支球隊對抗，即使一個三歲小孩都能勝任尤文圖斯的門將，多大的諷刺！

第44分鐘，戴維斯傳球進入禁區，馬爾蒂尼踢出，佩索托拿到再給戴維斯，後者遠射高出。上半場，尤文圖斯與米蘭的射門次數比擴大為8－0。

科利納的半場哨好似掙破噩夢的反衝，米蘭很多隊員聽到哨聲，沒等踢到半空的皮球落地就轉身離場。我也很快地撤向球員通道，經過主看台前低著頭，覺得仍有不少人在鼓掌，並且知道艾萊娜一直看著我走進通道。

更衣室里《米蘭米蘭》一遍遍地唱，不會有誰有這麼好的心態，是我包里的手機在響。我打開衣櫃打開包拿出來看，是艾萊娜打來的電話，人還沒到齊，有一點時間可以接。

「嗯。」我擠出聲音表示電話接通。

「……嗯。」她學起我的聲音。

「嗯？」

「嗯！」

「親愛的？」

「我以為你不會說話了，嗯什麼嗯啊！」她嚷嚷著。

她任何時候都能找到興奮點，我則低低地說：「你都看到了，情況挺糟的。」

「看到啦，所以想問你，我留下看和回家，哪樣對你比賽更有利？快選。」原來艾萊娜不確定她的注視會讓我受鼓勵還是分心。

「嗯……」我也不確定。

「又嗯。」她對我的遲疑很反感，「好吧，那我走了，讓你安心踢球。」

「不，艾萊娜，別為我擔心，好好獃在那兒繼續看，沒那麼嚴重。」我說。

「好，那加油吧，你們應該有辦法的，哦？」

「當然，已經有了，教練正在說呢。」

我安慰著艾萊娜掛上電話，還有簡訊，是弗里奧大叔的。我不想看，收好手機，安切洛蒂確實要說些什麼了。每個人都望著他，期待他像所有電影、動漫演到這裡總會發生的情節那樣，一言興邦。

「今天的局面是我的責任，你們不要有心理負擔。」安帥的第一句話就出人意料，「是我賽前輕敵了，沒做好準備。」

其實他是最不輕敵的人，只是沒做好對付內德維德的準備，當時又有誰能想到呢？顯然他半場調整的第一步是給我們減壓，第二步才是關於戰術。

變陣，4－3－1－2變為4－4－2。卡卡退到中場，不是為了防守，而是要他利用技術牽制對方儘可能多的球員，解放皮爾洛。打反擊最關鍵的是傳球，我們需要皮爾洛的傳球，讓「大腦」重新運轉起來。中場的「4」不是平行站位，不拘泥於左中右的位置，安布羅西尼繼續盯內德維德，加圖索除協防之外要保護禁區前的遠射地帶。

加速，用傳球加快進攻。再快的過人也快不過傳球，除了卡卡可以控球吸引對手，其他人要一腳出球，保證反擊速度。而且尤文前衛線的攔截能力不亞於後衛線，戴維斯和塔齊納蒂自不必說，內德維德和卡莫拉內西也是攻守兼備，和他們纏鬥只會貽誤戰機。

「特別是你，小保羅。」安帥對我說，「你曾經一對一突破卡納瓦羅，即使這樣也不要在尤文的後衛面前玩過人。」

「他們比卡納瓦羅更強？」我想不會吧。

「不是這個問題……」安切洛蒂似乎一時無法說清，「或者……我允許你試一次，就一次，你會明白的。」

「好。」我不明所以，姑且應著。

「上一輪你有兩個助攻，很好的開始。」他最後對我說。

這次的半場15分鐘過得極充實，直到我們往球場走的時候安切洛蒂還在不停地個別指導。見我們進場，看台的吶喊再度湧起，米蘭球迷們經過調整，也重新振作起來迎接新的開始。換邊后米蘭由北向南攻，我的眼睛里充滿了南看台最激烈的煽動。

進攻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