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九章 陰 臉1945(十八)
黑夜在一眨眼之間降臨,我們坐在醫院的天台上,風很大,氣候很乾燥,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的談話,只需要一杯簡單的……果汁,當然不會是紅酒,我們談笑風生,惺惺相惜,男人與女人之間的話題永遠都只有那麼一個,但我們不一樣,我們談論的話題永遠只有那麼一個,那就是關於她的父母,不對,她願意並且感興趣談論的只有她的母親,這一點無可否認。
「跟我說說,你小時候的生活吧。」這是我主動問她的第一個問題。
「小時候……也沒有太多的回憶,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父親在外面從早上忙到晚上,據說是做生意,但他的生意搭檔都很神秘,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脾氣從我懂事開始就很暴躁,動不動就破口大罵,再過份一點就會動手打人,我身上有很多傷口全是小時候留下來的,每次被他打完,我都會跑去找媽媽,可是,媽媽似乎也不太願意搭理我,總是下意識地將我隔離,將我從房間里驅趕出來,我從小就是在這樣孤獨的一個環境里長大,爸爸媽媽似有還無,他們的性格有著天壤之別,根本扯不到一起,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他們兩個是如何在一起,結婚,生小孩,而且還度過了那麼多年的夫妻生活。」
這是她頭一回在我面前訴說有關於家人的事情,我認識她的時間也不是很長,她平時不怎麼愛說話,不想黃雁如那樣,總喜歡吱吱歪歪的,沒完沒了地說個不停,像一隻愛唱歌的小鳥那樣,有時候還挺讓人喜歡的,不過比較麻煩的是,她的身份是特案組的主管,有時候的嚴肅與忙碌是在所難免的,對於她我只能是相敬如賓,不能太過分。
我們的命運竟然是如此的相似,家人是一個說不出口的坎。
「我覺得……你媽媽一直在極力迴避你,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分裂症是無可避免的,她不想從小就影響你。」
她苦笑著說:這個我懂,到了她病發以後,我也在嘗試著隔離她,我們可以一起相處的時間竟然是那麼的短促。
我拿了一個乾淨的杯子給她倒了一點橙汁,以審問的口吻:你有沒有看過心理醫生?或者?
她接過那杯剛剛倒出來的橙汁,手指在桌子上來回地遊走著,沒有喝,語氣很是冰冷地說:你覺得我的精神病是有潛伏期的?還是說你看得出,我的精神病快要複發了?
我無言以對,嘗試著打圓場:我只是隨意問問而已,別那麼介意。
她停頓著,笑容逐漸浮現在臉上,翹起嘴角:或許你是對的,不過我的確一直有找心理醫生,他長期為我做心理輔導,我們一個月回見一次面,他很了解我的狀況,只有他才可以盡量剋制我的精神分裂發作,我很信任他的。
我語無倫次地搭上了一句:醫學上根本沒有百分百。
她開始在回憶與某人之間的點點滴滴。
「雖然我們很少單獨相處的時間,可是我每次都會將自己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件事以寫日記的形式,一件事一件事地記錄下來,拿給她看,雖然她有精神分裂,在認知能力上會有一定的含糊,我相信她一定可以感受到我的內心世界以及我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每一件事,我所遇到的也就是她遇到的。」
我手裡玩弄著的杯子突然就停了下來,頓了頓,盯著她那抑鬱的臉,好奇地問著:你的意思是,在特案組遇到的每一件事都寫進了日記里,包括我們的日常生活習慣?
「是的,你們喜歡的東西,遇到過的每一件案子,我都有記錄在裡面,她很喜歡,聲稱這些故事就像謀殺情節那樣,充滿著刺激、陰暗以及感動,她還說已經擺脫不了我給她寫日記的習慣,她渴望閱讀,渴望我的文字!天吶!我簡直覺得,文字就是我們彼此之間互相溝通的橋樑,儘管她的邏輯思維已經不能像正常人那樣理解,但我願意相信,我們能夠互通心意。」
我緊握著拳頭,壓著桌子,閉上眼睛,極力控制著自己,她好奇地問:怎麼了?
「你媽媽會不會將你日記里的故事告訴別人呢?」我冷靜地問著。
「不知道,以她目前的狀況,能夠與她溝通的人可以說是少之又少,她平時與哪些人來往,我確實不知道。」
「那我們去問她吧。」
我站了起來,她卻沒有要動身的意思,我用著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她在逃避著我的眼神。
我悄悄地走了進去,她身上披著一件很薄的衣服,純白色的,看起來很健康,她的頭髮倒是很健康,烏黑烏黑的,中間那一部分是淡黃色的捲髮,延伸至額頭那裡,她坐在病床上,兩手放在木板上,一言不發,安靜得很,深思熟慮的樣子。
我假裝不小心將照片落到地上,故意引起她的注意,沒想到她一點反應都沒有,我走過去,彎下腰撿起來,她的眼睛稍微往下移動,嘴裡喃喃地說著:蘇菲……
蘇菲?她剛才喊的是蘇菲?她為什麼會認識蘇菲呢?
我將照片拿給她看:你認識這個女孩?
「認識,她說她叫蘇菲,是一名模特。」
她已經被那張照片吸引住,思維進入了一個異樣的邏輯空間。
我舉著照片,手指指著照片上的女孩,糾正她說:這不是蘇菲,她是蘇-音,不是蘇-菲,蘇菲是她妹妹,蘇音是姐姐,她們是雙胞胎姐妹,同一顆卵子產生的,性格很相似,你會認錯也不奇怪。
她望著我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另外一個女孩,我只認識眼前這個女孩,她告訴我,她就叫蘇菲,而不是蘇音。
好吧,我選擇相信老人家,因為她根本沒有必要撒謊,可是蘇音為什麼要騙人呢?說自己是蘇菲。
我轉移話題,語氣稍微歡樂了一點點:你們的關係很好嗎?
「不太好,但我們會聊天,這女孩的遭遇其實很可憐,她上舞台表演時,遇到意外,整張臉都被燒壞了,她無法接受自己,所以在精神上飽受打擊,不能自已,還被抓了進來,強制接受治療。」
「她為人如何呢?」
「很善良很美好,是難得一見的女孩子,只可惜……她對自己的遭遇起了疑心,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性。」
「你們聊了很多?」
「是的,我還讓她知道了,這世上有一個部門叫特案組,專門處理各種稀奇古怪的謀殺案,我女兒也在其中。」
是的,我想,我已經知道那個答案了。
「我可以看看那些內容嗎?」我用著請求的口吻。
她將身子微微往後縮,一副要保護懷抱里的東西的狀態,謹慎地說:這些是我的東西,你不要亂碰!
「如果我沒有看過,我怎麼可以確定你有沒有騙我呢?」
我的激將法見效了,她在半信半疑之間,往枕頭底下,拿出了一封皺巴巴的本子,猶豫不決地遞給我,手還會嘗試著往回縮,我及時地抓住她的手,慢慢地往下移,扯著本子,輕輕地拍著她的手,示意她放鬆一點,她的手很害怕地縮開了。我在她那瑟瑟發抖的目光中讀了一小部分的本子。果然,她寫的日記,大部分的摘要是圍繞著整個特案組處理過的案件為主,偶爾會提及到我們每個人的興趣愛好,以及個人經歷,這些是我們在酒吧歡天喜地的同時互相傾訴之下而產生的。毫不誇張地說,只要讀了這個本子,誰都能掌握特案組成員的各種情況,這個本子最後一頁還寫了我們的假期安排,這也是我們在放假之前分享過的假期計劃,難怪那傢伙對我們的地理環境如此熟悉。
我合上本子,盡量使自己的情緒看上去穩定一點,強顏歡笑地問她:那……蘇音,不對,應該是蘇菲,她在出院之後,還有沒有過來找你聊天,或者聊聊心事什麼的。
她微微地點了點頭,幽怨地說:她雖然出院了,但從來沒有忘記過我,仍然會回來陪我談天說地,不像我女兒那樣,總是遠遠地避開我,就算來到了,也不肯進來陪我說兩句話。
我將視線轉移到站在門口偷聽的莫求身上,她眼角里有淚光,捂著嘴巴望著自己的母親,如同母親當年飽受委屈那樣,不被諒解,心中的苦只有自己才知道。我用眼神示意她進來,她搖了搖頭,默默地退出門外。
此時一名多事的護士走了過來,脾氣很粗暴,態度很不友好地質問我:你是誰?探病的時間已經過了!
我莞爾一笑,一副老流氓的樣子。
劉文醫生是仁華醫院的首席主任,在我向那護士小姑娘出示證件以後,她為我引見了劉醫生,雖然我不知道她是如何領悟到我要見她的首席主任,但我還是很樂意地與劉醫生見面了。
我們行走在大草坪上,沿邊的長椅上躺著一些流著唾沫的病人,像昏睡過去那樣,看著讓人厭煩。
劉文醫生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專業與正經,相反的是,他全身只穿了一件大白褂,穿上去與他的身材是嚴重的不符合,長度已經延伸到膝蓋的位置,如果我的想象力再豐富一點,我甚至可以認為他根本沒有穿褲子,踩著一雙深黑色的人字拖,鬍子不刮,頭髮油膩膩的,亂成一團,看上去最起碼有三個月沒有剪過頭髮了,深夜的氣溫很炎熱,乾燥,他還時不時將自己的手插在白褂的兜里,,一路上哼著奇奇怪怪的曲調,非常兒戲,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首席主任的形象在他身上完全扭曲了我一貫自以為的傳統幻想,如果他不介意,我甚至會質疑他的首席主任的身份,究竟是真是假。
「你要找我了解蘇音的情況啊,那你可是找對人了,我對她可是觀察入微。」他的笑容有一種壞壞的感覺。
我下意識地拉開與他的距離,咳了幾聲說:莫女士說那是蘇菲,你說她是蘇音,那麼我應該相信誰的話呢?
他頭望向天空說:這可當然是相信我的話,因為她登記入院居住的時候,登記的名字是蘇音,這可是她身份證上的名字,這是不容置疑的,對吧,再說了,名字其實真的一點都不重要,那只是一個代號而已,蘇音也會,蘇菲也好,有區別嗎?只要她就是你要找的人就行了,是不是這樣說啊,法醫先生。
「所以說,你也不相信莫女士的說法對嗎?」
他在玩弄著自己那混亂不堪的頭髮,瀟洒自如地說:別別別,我可沒有這樣說過。我剛才說的蘇音,只限於她登記的名字,莫女士所所的可是蘇音親口告訴她的,兩者對比起來,你覺得哪個的可信度高一點呢?
這時候我突然問了一個相當白痴的問題:一個有精神分裂的病人,她說的話你也相信?
他懶洋洋地打著呵欠說:一個精神有問題的人,他的可信程度比起你們那些所謂的正常人高多了,這一點你肯定深有體會。
我無言以對,只好轉移話題。
「蘇音在住院期間,她的情緒問題有沒有很激動,或者有仇視社會的嫌疑呢?」
他突然停了下來,玩世不恭的表現一下子收了起來。
「這樣說吧,我與她談過幾次,我發現她對於自己的容貌被毀一事仍然是耿耿於懷,她很執著,放不開心中的鬱結。」
「所以你們對她實行了電擊治療?」
他解釋道:我要澄清,電擊治療這個方案由始至終都不是我提出的,是那一群自以為是的傢伙想出來的方案,妄想天開的治療過程讓他們都踏進了誤區。
「雖然是這樣說,但電擊治療的效果如何?為什麼傳媒後來沒有繼續報導?好像所有的消息都遭到了封鎖那樣。」
他嚴肅地閉上了眼睛,咬著嘴唇說:說有效果那肯定是騙人的,很多患者接受了電擊治療以後,病情根本沒有得到有效的治療,電擊治療純粹是無稽之談,不過他們死要面子,所以才渲染了看似有效果的氛圍而已。
「蘇音接受了電擊治療之後呢?情況如何?如果我沒有記錯,她好像就在接受治療之後,院方簽了同意書批准她出院,認為她的精神障礙已經消除,可以重新踏入社會圈子,適應原來的生活。」
「那也是迫於無奈的做法,要是不簽字放人,他們的治療效果就會被群眾狠狠地打一巴掌。」
「真實情況呢?」
「很遺憾,她的情況比之前更為嚴重了,不過她不會表現出來的,不然她也過不了心理評估這一關卡。她的最終目的就是要從這裡走出去,重新投入社會。」
「你的意思是,她的精神障礙仍然很嚴重,但她為了重新投入社會才強行抑制自己。」
「是的,接受電擊治療之前是表面瘋狂,內里哀傷;接受電擊治療之後是表面哀傷,內里瘋狂。」
「她的目的是什麼呢?」
「報復社會,當然這也是我的個人猜測,精神病最嚴重的情況我已經見過很多,但像她那種情況卻是不可預測的。」
「帶她走的是她的父親是嗎?」
「你可以這樣說,不過那只是她的養父而已,我看得出,她的養父是滿面愧疚的,雙眼裡充滿了悔恨。」
我們繼續往前走,我的手機沒有電,自動關機了,我看不到時間,但我知道天快要亮了,因為我看到了一絲絲的光芒在遙遠的天際若有若無地散發著。
「她曾經回來過,我想找她談話,可是她很抗拒與我接觸,想方設法地迴避我,那一刻我已經知道,曾經以為是噩夢卻演變了現實了。儘管我並不知道她以什麼方法報復著這個社會。」
「你感覺到了?」
「是的,我感覺到了,她的眼神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就與那天離開醫院時的眼神一模一樣,充滿著怨恨、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