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緣後果
()洛陽,錢府。
雨琴斜倚在塌上,緩緩側過頭來,蒼白的笑容上依然帶著幾分憔悴:「君然小姐,別來無恙乎?」
君然點了點頭:「錢小姐安好。」眾人才一進入洛陽便得到消息:歐陽父子已被問斬於市,錢老爺無罪釋放,而錢小姐由於身遭巨變,打擊甚大,已然動了胎氣以至月余前早產,幸而張望澤醫術精湛,保得大小平安,順利產下一女嬰。錢老爺聞得眾人回洛,遂遣了錢管家請子衣與君然、紅玉過府相敘。
雨琴瞧著君然搭上自己的手腕,嘆息道:「原來那日來錢府的張行澤高徒,竟是君然小姐。」
君然罷了脈,欣然喜道:「錢小姐只稍稍有些虛弱,如今又母女平安,乃是喜事呢。」
紅玉抱著那女嬰亦歡喜地道:「這孩子與雨琴頗象呢。」
雨琴憐愛地望著襁褓中的孩兒,無奈地笑道:「她來這世上,怕是委屈了她。」
君然抱過那女嬰,細細瞧了瞧,嫣然笑道:「錢小姐性慈母愛,這孩子日後必是有福之人。」
此時有丫鬟進來,稟說老爺吩咐,要將孩子帶出去給瀟大人和小舅爺看看。雨琴略略一怔,深埋在心底的某處彷彿被不知名的東西刺了一下,隱隱作痛,只默然望著那丫鬟將嬰孩帶去外間,半晌方緩緩望向君然道:「君然小姐,你果然要和……她終老么?」
君然笑而不語,只眉梢眼角的歡喜之意溢於言表,雨琴幽幽嘆道:「雨琴仍然以為,相夫教子方是正道,只如今,雨琴也終於明白,人生一世,貴在自己與人無妨,只要幸福即可。」
紅玉也嘆道:「正是,你我都太執著了呢。所謂的名聲與臉面,比起一生的幸福來,卻是連塵土都不值呢。」
子衣與眾人在外間敘談。錢羅兩家合議隨子衣同去江南暫避一時,順帶巡視自家在江南的商鋪,待過了風頭再回洛陽或襄陽,而梁府之前因梁風懼怕子衣過甚,已早早回了襄陽城。
張道一忙道:「如此甚好,小可已然辭官,正欲與望澤兄、敬之先生同回南陽探家,不若我等一起同行也好有個照應。」
子衣心道,必定是地動儀和渾天儀複製成功,這些傢伙準備把真品帶回老家珍藏起來哩,遂道:「如此,真是恭喜諸位先生了!」
黃敬之拈鬚一笑:「果然是瞞不過瀟公子!只書院早已關閉,我等徒留洛陽無益,倒是白來一趟,不若早早回老家安享天年罷。」
子衣正言道:「此後天下必將出一位名垂青史的道士,黃老先生又豈是白白來洛陽么?」自己從江南軍中回洛陽后,袁天罡即前來向自己辭行,說要覓一清凈之地專心研習學術。子衣自然猜到他是要去研究黃敬之先生的家傳文王卦書,便准了他的辭職請求。只不料過了幾日,整個麗正書院便被朝廷關閉,眾位夫子也紛紛散去。
黃敬之自謙地揮了揮手,別有意味地道:「老夫哪裡及得上瀟公子呢?老朽曾算過一卦,日後公子的學生里,可是要出個千古第一人呢。」
「千古第一人?」子衣愕然,那些學生自己也不是沒瞧過,雖說有駱賓王、王勃等人日後可成唐初人傑,但要說千古第一人,卻是怎麼也排不上的,只怕是黃老先生算錯了罷?
第二日,洛陽白馬寺后廟。
子衣與君然齊齊向長生大師見禮:「未知大師喚我二人前來有何指教?」
長生大師慈目微開,雙手合十:「瀟施主,那香囊可還在么?」
子衣與君然相視一笑,將香囊從頸下取出,恭恭敬敬奉上,大師呵呵一笑,宣了聲佛號,照例用手輕輕撫了撫,又交還給子衣。
子衣取出裡面的漢白玉來,果見上面的刻紋已可以全部認清:「瀟瀟子衣,卓卓君然;子非竹馬,君為青梅。生死相依,不離不棄;千年難斷,兩心相念。功名塵土,歸去來兮;三生石上,恩愛百年。」
子衣看罷大喜,君然亦帶了紅暈,欠身與子衣同聲謝道:「多謝大師!」
「你二人隨我來罷。」
三人來到一口水井旁。子衣探頭向井內瞧去,君然拉住她嗔道:「小心些。」
子衣後退一步,握住佳人的手笑了笑:「君然且寬心。」她忽然記起了,在殺朱粲那日的夢裡,自己不就是從這水井回到21世紀的么?如今重來此處,她已不再驚怕了,因為她的心,已安安穩穩踏踏實實地和她身邊的那名女子融在了一起。
長生大師將手探入水井上方,輕輕一揮,水面升騰起一層輕霧,漸漸地那霧散去,水中出現一幅幅鮮活的畫面,如臨其境。
那景象乃是長生大師在一鄉村的破廟前閉目打坐,忽然不知從何處跑來一個**歲光景的童子,穿著短衣短褲,頂著一頭短髮,一腳跌倒在大師身邊,卻即刻手腳麻利地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扭頭瞧見旁邊坐著的老和尚,立時高興起來,摸著和尚的頭咯咯笑個不停:「禿頭,禿頭!」
君然甚是好奇,欲細細瞧去,轉眼卻見身邊人已是面紅耳赤一副窘迫之色,心下立時恍然,遂嗔了獃子一眼。
只見水面微一蕩漾,小子衣在一所宅院里拿樹枝彎了一把小弓,弦上搭著一根彎曲的尖竹籤,正瞄著石榴樹上的麻雀射箭,不料手一松,那竹籤射至半空后竟轉了方向直飛向地面,一箭插進了正在樹下刨食的大公雞尾巴里,大公雞立時受了驚,一面拍打著翅膀一面驚鳴不已。小子衣見自己出乎意料射中公雞,當下歡喜不勝,興奮地叫嚷著立時去追那公雞。大公雞更加受了驚恐,一路撲騰著飛出宅院拚命逃竄,小子衣在後面緊追不捨,直追到了破廟前。
那大公雞走投無路一頭撞進了廟門內,小子衣也歡呼著沖了進去,卻是眼前一亮身體猛地懸空跌至一棵盛開的梅樹上。伴著小子衣的「哎喲」聲,滿樹梅花劇烈搖蕩花瓣紛紛墜落,小子衣從樹上滑下,摸了摸屁股:「我的媽呀,好疼呀,喂!大公雞,看你往哪兒跑!」又大呼小叫著追在大公雞後面一路跑遠了。
子衣窘迫地偷望了君然一眼,君然似笑非笑地瞧著她,戲謔道:「原來子衣兒時也是這般頑皮么?」
子衣紅著臉笑嘻嘻道:「幸而那時未碰上君然呢。」豈料話音未落,那水面的景象已轉向梅花樹下,只見地上一個異域的小丫頭哇哇大哭,另一個持木劍的小姑娘亦是眼淚汪汪,後面那衣著華麗的貴婦抱著一個稍大的女童,正皺著眉頭拂去女童頭頂的花瓣,而一旁正在輕聲安慰身後小姑娘的女僕好面熟啊!
子衣驚愕地張大了嘴巴——那不是年輕時的夏嬸兒嗎?再看夏嬸兒身後含著眼淚的小姑娘——好似長的有點兒象君然啊!
「唔——」子衣求饒地望著君然,腳上早被伊人用力踩了一下,君然咬了貝齒悄聲道:「莫非子衣從那時起便在打量欺負人家么?」
子衣哭笑不得地揉了揉腳,那個,她哪兒知道君然、婉清和秀芳、蜜姬她們四個就在樹下呢?她只記得因為那次把爺爺的大公雞給追丟了,回來還被父親責罵了一頓呢。如今回想起來,似乎那年回老家過暑假時家鄉確實來了一位四方雲遊化齋的老僧呢,不料竟是長生大師!
水面的景象已轉為一間禪房內。一位清秀端莊的少婦正憂鬱地望著對面的高僧——長生大師。
「卓施主可是要問令千金么?」
「正是。大師,不知小女將來……姻緣如何?」
「阿彌陀佛,令千金紅鸞難動,情絲難系,恐怕……」
「什麼?大師,我已經受得錯嫁之苦,難不成我的女兒還要孤老么?大師,求求您,可有什麼法子么?」卓夫人涕然泣下,向高僧苦苦哀求。
「卓施主也勿須如此傷悲。姻緣乃天定,各人命中自有定數,然報得何果,卻仍要看世人的心志。縱是老衲,也只可窺得大概,未可全知。且令千金福緣深厚,或另有玄機也未可知。老衲就贈她玉佩一塊,施主可將其繫於令千金項下,保得平安。」長生大師取出一隻紫色木匣,裡面乃是一塊純白的漢白玉佩。
正在這時,一隻大公雞「咯咯」叫著驚恐地衝進屋內,從長生大師和卓夫人面前穿過,直飛上房梁,後面一個少年興奮地嚷著「看你往哪兒跑!」,亦追趕著一頭闖進來——正是小子衣。
這屋內的磚地在濕冷的冬日裡甚是光滑,小子衣跑得過急竟一腳滑倒在兩人跟前,小嘴驚呼著一口咬住了長生大師手上的漢白玉。
長生大師怔了怔,卓夫人已起身將小子衣抱起,只她嘴裡還咬著那塊漢白玉死死不放,烏溜溜的眼珠瞪著卓夫人瞧了半天。卓夫人見小子衣臉上黑漆漆的象是剛從煙囪里爬出來似的,身上手上儘是灰塵,遂拿了帕子一面為小子衣擦拭,一面道:「這是誰家的孩子,怎的弄了一身的土?」
長生大師細細瞧了小子衣半天,又攤開她的手看了看,輕聲自語道:「莫非是天意么?」遂將手伸向小子衣道:「來,把它給我。」
小子衣笑嘻嘻地望著高僧的光頭,只兀自搖著首,小嘴巴咬得緊緊的就是不鬆口。
長生大師笑了笑,深深地道:「這是別人的東西,等你將來長大了,這東西的主人說不定會把它再送給你的。」
小子衣想了想,小嘴一松,那玉掉進長生大師的手裡,大師撫了撫,將白玉裝進一香囊內,交予卓夫人道:「卓施主,此香囊可保令千金平安,若機緣湊巧,或許將來也可做定親之物。我們日後還有再相見之時,在此之前,切勿隨意打開香囊取出玉佩,切記!」
卓夫人忙點頭稱謝,收下香囊告辭。長生大師拉了小子衣,指著一扇門道:「你看,大公雞跑進那裡去了。」
小子衣立時歡喜地向那扇門跑去,只到了門前卻忽然立住,側頭望著卓夫人的身影喊道:「阿姨,等我長大了會到你家要那個東西的!」
子衣情不自禁按住胸前的香囊,只覺心潮起伏,意纏情綿,側頭望去,伊人那雙霧蒙蒙的秀眸,正柔柔地凝望著自己,春風化雨,千言萬語盡在其中。
子衣動了動唇,終低回地笑道:「此生終不負卿卿。」
君然也一笑,迎著子衣的明眸含淚回道:「惟願與君老。」
「姻緣雖天定,報果卻由己。如今二位施主終於修得圓滿,請自珍之重之,阿彌陀佛!」
第三日。
子衣帶著君然、卓夫人、夏嬸兒、袁若兮等人向江南進發。原本居於瀟府由卓夫人照料的房夫人子女,則交由護送子衣回洛陽的房玄齡家侍衛帶回長安復命。
當其時也,張道一、黃敬之、張望澤等人的馬車及隨從因欲回南陽,故與子衣順道同路,另有波斯公主蜜姬以重遊故地之名跟隨前往,長孫兄弟和突厥公主阿黛莎欲去江南遊歷,洛陽花魁尚婉清則因歸隱民間,亦要回江南暫住。另有羅府羅紅玉一家,錢府錢雨琴、錢林一家,眾人一齊浩浩蕩蕩組隊南下。
是以,只見僕從熙熙,車馬蓬蓬,美人攘攘,花枝招展,有如仙駕雲遊。時人謂之曰:
「有女乘車,顏如舜花,將翱將翔,佩玉瓊踞;
彼美群芳,洵美且都。
有女乘車,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
彼美群芳,德音不忘。」
抵達南陽時,子衣與黃敬之等人道別,張道一抱拳道:「多謝瀟大人當日南陽之言,如今張某終於得償所願,也可告知先祖於地下了。」
子衣忙道:「不敢,子衣能與諸位結識,已是三生有幸!」
張望澤亦嘆息道:「正是,在下先祖那裡也可交代了。」
張道一拍了拍載著寶物的寬敞馬車,作別道:「瀟大人日後若有新圖,可莫忘了來找在下,張家的大門隨時恭候公子!」子衣忙應了,只怕自己還真的會常常麻煩他造東西呢。
黃敬之望向那高高隆起的卧龍崗,撫須點頭道:「南陽之地乃中原靈氣之根,中干龍脈之源,縱是亂世,亦會比別地太平些——望瀟大人日後常來南陽看望我等。」
子衣心中一動,眯眼望去,悠然道:「不知千餘年後,這卧龍崗可會被夷為平地?」
黃敬之呵呵一笑,意味深長地道:「女媧娘娘創製的陣法,豈是凡夫俗子可破矣?此乃定數,非人力所能為也。時機一到,天門自開,南陽之地數千年之精華方可顯於人間。」
子衣頓時心下瞭然,最後望了一眼張道一的馬車,與黃敬之等人拱手作別。或許,一千四百年後的某天,世人終可再見前人的輝煌真容!
待眾人行遠,子衣向張望澤深深揖謝:「子衣謝過張大夫,兩位多次相助之恩,子衣沒齒難忘!」
張望澤忙扶起子衣道:「瀟姑娘請起,我等不過是舉手之勞,更是醫者份內之事耳。我兄行澤現往拜見藥王孫思邈,未能同回南陽,特托在下向姑娘作別。今日一別,姑娘可要珍重才是!只如今我等俱已心隨所願,惟瀟姑娘——不知將作何打算?」
子衣笑了笑,側頭回望一眼身後,怡然道:「子衣已足矣。」
張望澤亦望著子衣身後巍巍的人群,嘆道:「瀟姑娘這一段經歷,當也可算作傳奇了,望澤不才,雖有負醫者之名,卻也懂得仁心濟世之德,在下雖不知姑娘的私事,卻也深知姑娘乃是仁厚的君子,望澤惟祝姑娘能得償所願!」
子衣與張望澤揮手作別,目送著南陽諸賢士的車駕漸漸遠去,遂轉過身來,只見那一眾等候的洛陽車駕邊,一位身披紅色大氅的姑娘立在風中,正柔柔地望著自己——那是她最心愛的人,還有什麼比這更幸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