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一節

那一年冬天,野蔥嶺一連下了幾場大雪,莽莽蒼蒼的山林被雪覆蓋了。僵硬的樹葉在風雪中「吱吱呀呀」地**著。一縷白毛風從山崗上旋過來,在樹林間游竄著,僵硬的樹枝,在風中顫抖了兩下,「嘎」的一聲,斷裂了。

天空高遠荒涼,灰朦朦的。幾隻烏鴉貼著樹梢凄凄地丟下幾聲哀叫,那叫聲裹在風雪裡,被擰成幾縷漂零的呻喚。幾簇野草,從雪裡露出頭來,在白毛風中做最後的搖擺。野蔥嶺在風雪中**著。

已是黃昏,西墜的日頭貼在西山只剩下一片昏黃的亮團,在那有氣無力地燃著。這時,世界似一個垂危的老人,在喘息最後幾縷陽氣。

野蔥嶺山下狹長彎曲的山路上,積雪使得山路已辨不出形狀。天已近黃昏,雪路上吃力地駛來三輛卡車。車高吭地嘶叫著,車輪輾著雪殼子嚓嚓地響著,三輛車似三隻負重的甲蟲,喘息著,嚎叫著一點點地向前移動。三輛車上都插著膏藥旗。旗幟歪斜在車的護欄上,「呼呼啦啦」地在風中抖動。十幾名身裹大衣的日本兵,抱著槍縮成一團蜷在車廂里。三輛車吃力地爬行在野蔥嶺的雪路上。

天漸漸地暗了,風愈來愈大了。白毛風似發瘋的馬,東一頭西一頭地在野蔥嶺的山谷里闖蕩著。三輛卡車,大開著車燈,照得前方的雪嶺慘白一片。車上的兵們,順著那慘白的光柱,緊張地望著。天愈來愈暗了,風越來越大了,十幾個兵望著眼前的景象,心提到了喉嚨口,張望半晌,並沒發現有什麼異樣,便又埋下頭在寒冷中顫抖著。三輛車轉了一個彎,前面的一輛車,一隻輪子掉進一個雪坑裡,發動機嘶啞地嚎叫了幾聲,便熄火了。後面的兩輛車也停了下來,後面車上的人沖前面嘰哩哇啦地嚎叫著。

就在這時,山崖上雪殼子後面突然響起了槍聲。槍聲剛開始很稀落,後來就密集了起來。車上的日本兵被這突如其來的槍聲驚怔得半天才恍悟過來,摸索著爬下車。有幾個日本兵的腿疼得麻木了,倉惶之中滾下車,摔在雪地里。日本兵蹲在車后,向四面槍響的地方射擊。車燈仍沒有熄滅,就那麼愈來愈暗地照著。一發子彈擊中了一隻車燈,陡然熄了。世界就暗了許多。這時,躲在雪殼子後身穿羊皮襖的游擊隊喊叫著,跌跌撞撞地向三輛車衝去。只一會兒,槍聲便停了,世界黑暗了下來。幾聲嘈雜之後,又過了一會兒,野蔥嶺的山路上,燃著了三堆火,三輛卡車在火光中燃成了三團火球。

時隔一天,滿洲國黑河日報,發了一條消息:……三輛大日本皇軍裝載軍火的卡車,在野蔥嶺被游擊隊狙擊。皇軍英勇抗擊,因寡不敵眾,軍火被游擊隊截獲。十名皇軍在與游擊隊作戰中英勇獻身,五名逃散回來的敗兵,被當場槍決,以示軍法。還有四名士兵,至今下落不明,正在查找中……

天快亮了,稀薄的微光不清不白地籠著野蔥嶺。黎明前的山嶺很靜,只有縷縷絲絲的寒氣蛇樣地在山谷間游竄。

四個相攙相攜搖搖晃晃的人,踩著沒膝的雪慢慢地向前移動著。雪野在幾雙無力卻沉重的腳下發出冗長又單調的「嘎吱」聲。川九四郎僵硬地夾在三個人中間,被拖拽著一點點向前蠕動。川九四郎在混戰中一條腿被子彈擊中,血順著褲角流在雪地上,最後被血水浸透的棉褲被凍成殼樣的筒,硬硬地套在腿上。川九四郎在最初負傷時,他一路咒罵著。最後寒冷耗盡了他的氣力。川九四郎的臉此時像黎明前的雪地一樣慘白無光。幾個人整整走了一夜,川九四郎就這麼被拖了一夜。剛開始,受傷的腿還有那種鑽心的痛疼,那熱乎乎粘稠稠的血,他還能感覺到,最後一切都變得失去了知覺。完好的右腿,剛開始被拖著,還能用上一些勁,漸漸左腿也僵僵地失去了知覺。川九四郎只覺得渾身寒冷從他的雙腿開始,一點點正向他上身爬來,那股不可抗拒的寒氣正向他心臟進發。川九四郎因失血和寒冷頭一陣陣地暈旋,呼吸也一會兒比一會兒困難,真想就這麼閉上眼睛。他看到川雄、野夫、知野正無力地望著他,他在心裡哀鳴一聲,無力地說:「別管我了,你們走吧。」三個人聽了四郎的話都垂下頭,雙膝跪在雪地上。川島搬起四郎的肩頭。野夫握住四郎的一隻手,哽咽地道:「不,要死我們就死在一起。」「四郎別忘了,我們都是從廣島來的呀。」知野爬過來,凄惶地望著四郎的臉。四郎想沖三個人笑一笑,只張了張嘴,臉上的肉僵硬地動了動。這時他想起了廣島的雪,廣島的雪一點也不冷,軟軟綿綿的,涼浸浸的讓人舒服極了。他又想到了大溪旁那間木頭房子,房子里坐著媽媽。那房子里很溫暖,每到冬天,他就為母親升一盆炭火讓母親永遠溫暖。四郎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媽媽——」聲音很輕,幾個人還是聽到了,身子猛地都一顫,再望四郎的眼睛時,四郎的目光已經朦朧了。

這時晨曦貼著東方的天際,慢慢地向野蔥嶺擴散而來。幾雙目光盯著那方天際,他們一起想到了廣島。廣島的日出很恢宏,一輪朝氣蓬勃的太陽從海面上升起。這時不知是誰帶頭唱起了那首歌,最後幾個人輕聲地合著那歌唱下去——

廣島是個好地方

有魚有羊又有糧

漂亮姑娘櫻花里走

海里走來的是太陽

廣島是個好地方

有家有妻有爹娘

……

歌聲在山野間輕輕飄蕩,歌聲唱了一遍又一遍,淚水終於順著幾個人的臉頰冰冷地流出來。這時,太陽終於出來了,卻並不輝煌,灰朦朦地照在野蔥嶺的山林雪野上。

幾個人一起瞅著東方那抹白光,半晌才恍過神來,川雄望著遠方沙啞地說:「我們要往哪裡走?」幾個人也一同茫然地望著遠方。昨夜槍聲一響,他們從車上滾爬下來,便知道完了。他們知道游擊隊是有備而來的,這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一陣亂槍之後,游擊隊鋪天蓋地從四周的雪殼子里壓過來。也就在這時,四郎聽到了背後那一聲槍響,他回過身時,就望到了那張猙獰的臉……他們奔跑著,三個人架著四郎,沒有人知道往哪裡跑,只是跑。只到此時,幾個人才真切地意識到此時的處境。幾個人心裡明白,跑回聯隊也是死。他們這次執行任務是立下軍令狀的,人在軍火在,剿滅游擊隊的聯隊正等著這批軍火。

幾個人望著這山這嶺,一時間心裡空空洞洞。

「你們走吧——」四郎又**著說。

幾個人迴轉過頭望一望四郎,又望一眼這沉寂荒涼的山嶺。此時,寒冷再一次襲擊著他們。幾個人站在雪地上,身體里那點剩存的溫暖正被雪嶺遊盪的寒氣一點點地抽空。知野哭了,抱著頭,哀怨地說:「完了,我們要死了,我們再也回不去廣島了。」這位年僅十七歲的少年絕望地趴在雪地上。

野夫立起身,望著遠方,咬著牙說:「我們要活,能活。」說完彎下腰扶起四郎,川雄和知野也走過來,一起去扶四郎。「我們走吧——」川雄瞅著太陽初升的地方說。幾個人一搖一晃艱難地向前走去。他們走著,沖著太陽初升的地方,這樣走下去,似乎廣島離自己就近了。

這時,幾個人才覺得真是餓了,寒冷和飢餓威脅著他們,幾個人覺得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三個人拖拽著四郎,每向前邁一步都異常地吃力,每向前邁動一步,他們都要大口地喘息著。四郎一遍遍沖三個人哀求著;「你們放下我,放下我吧——」三個人不語,望著眼前不盡的山嶺,莽莽蒼蒼的林海,渾身那點尚存的一點氣力也似被抽空了。

「你們……若能回廣島……大溪,我娘就拜託了……」四郎掙扎著。

川雄的眼裡涌著淚,他抓起四郎的手用勁地握著,他發現四郎的手已經僵硬了。

野夫咽了口唾液、兩眼空洞地望著雪山雪嶺。這時的白毛風又颳了起來,堅硬的白毛風使得幾個人的渾身刀割般難受。「我們生堆火吧。」野夫說。幾個人一起把四郎放到雪地上,爬出一段雪路去拾落在山林地上的干樹枝。樹枝很多,不一會兒幾個人就拾了一堆。又攏來一堆蒿草放到樹枝下。火漸漸地燃了起來,幾個人圍在火的周圍,一股溫暖一點點地融進心裡。四郎僵硬地伸出手,似要撲到那火堆里。幾個人把四郎放到離火近一些的地方,火熱烈地燃著。四郎的身子在火的薰烤下不停地顫抖著,他盯著那火,入神入境地望著。暫時沒了寒冷,肚子里就愈發地餓了。飢餓不可抗拒地在吞噬著幾個人的意志。幾個人的目光貪戀地望著眼前的火,似能從那火里尋找到充饑的東西。

四郎慘白的臉在火的溫暖下,竟有了几絲紅色在爬動。四郎吃力地從雪地上坐起來,瞅著三個人說:「你們還記得麥山嗎?」幾個人不解地望著四郎。久久地望四郎那張僵僵的臉。麥山的故事流行於廣島很多年了——麥山和弟弟去山裡為母親尋葯。母親得了一種病,只有一種叫抽考的藥材才能治母親的病。麥山兄弟倆找到藥材卻迷了路,麥山兄弟倆在山裡轉了兩天兩夜,最後又累又餓,快要死在山上了。最後兄弟倆升起了一堆火,麥山砍下一條腿扔到火里燒完讓兄弟吃下去。兄弟吃了哥哥的腿走出了山裡,治好了母親的病。麥山卻死在了山裡……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一直在廣島流傳著。

四郎一提到麥山,幾個人馬上就意識到了什麼,川雄一把摟住四郎哽咽地說:「不,我們一起回廣島。」野夫、知野也一起圍過來,沖著四郎說:「我們能回廣島。」四郎喘息一會兒說:「我不能拖累你們。」這時他又想到了那個叫橫路的滿面猙獰的傢伙,他咬緊了牙齒,聲音發抖地說:「誰要是能回廣島,別忘了給我報仇、殺死橫路。」

知野大叫一聲,一下子撲到四郎的懷裡,哭喊著:「不——不——」

風刮著,火燃著,抱成一團的幾個人低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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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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