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莫名奇妙
真的把話說出來之後,田延年也就毫無顧忌了。
事實上,話一出口,田延年便在心中嘀咕——恐怕霍光就等著這一句呢!
——從一開始的征立劉賀,到後來立其為皇太子,即位,霍光都把皇太后的璽書捧在前頭……——若是沒有成算,他會這樣做?
——漢以孝治天下,皇太后就是凌駕於天子之上的存在!
——有皇太后在,以霍光的權勢……要對付劉賀……實在再簡單不過了……
——最重要的是……
——名正言順!
田延年這樣想著,眼睛也睜了開來,強自鎮定地看著霍光,卻只見霍光低著頭,身子一動不動,只有拉著從孫的手微微顫動,手背上青筋暴起,令人只覺得觸目驚心。
「從祖……」霍山心驚不已,聲音都有些顫慄了。
——霍光畢竟不年輕了!
被霍光攥著手腕的霍山最清楚,聽到田延年的話之後,霍光的手上陡然增加了多少力量。
——霍光是真的震驚!
——或者說……霍光也沒有想到……
感覺到霍光的手漸漸鬆開,霍山才鬆了一口氣,悄悄地打量霍光,卻因為霍光依舊低著頭而無法確定任何事情。
霍山有些失望,目光一轉就看向了田延年,卻見田延年端坐在一旁,目光低垂,一派鎮定……霍山開始還有些佩服田延年,但是,沒一會兒,他就瞥見田延年擱在膝上的雙手正緊緊攥著,顯然是藉此鎮定心神呢……
霍山不由挑眉,心中剛興起的那點佩服也就消散。
雖然緊張,但是,田延年對霍山的注視也不是毫無感覺,只是,此時此刻,他又哪裡還能顧得上霍山對自己的觀感?
——霍光的心思……自己究竟猜中……還是沒有猜中?
……
霍山同樣沒有繼續關注田延年的狀況——畢竟,這位大司農與張安世、杜延年不同,並不是可以影響霍光判斷的親信人物,還不值得他去關注。
當然,最重要的是——此時此刻,唯一值得關注他關注的只有霍光。
——既然田延年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那麼,接下來,事情究竟如何發展,便全看霍光的決定了。
……
——田延年把那麼一句話說出來……
——也就把他自己的生死交到了霍光的手上!
……
——此時的成敗……不但意味著未來的榮辱,更意味他的身家性命將如何!
……
田延年知道他賭得太大了,但是,這樣的機遇擺在他的面前,他能錯過嗎?
——他不是張安世,與霍光相識、相知,有數十年的時間做基礎,因此,只要站在霍光的身邊,張安世就一定有足夠的榮耀。
——他也不是杜延年,深得霍光信任,中外之事皆付,有足夠的才智為霍光出謀劃策,讓霍光不能不以高爵重職為西酬。
……
——他沒有那樣的資本,面對這樣的機會,他如何能視而不見?
——說到底,他甘心於平安也平淡的人生嗎?
……
田延年不甘心!
——至少,那一刻,他不甘心。
此時,話已出口,他即使懊悔,也無濟於事了!
——更何況,他並不懊悔!
——無論重來幾次,他都不會改變應對之策的!
如今——他已做了能做的一切,成敗卻不由他!
——全在霍光的一念……
……
——霍光會如何答……
田延年辨不清自己究竟等了多久,只覺得滿身的汗水浸濕了身上的三重衣,卻始終沒有聽霍光的聲音。
六月季夏,正是酷熱的時節,又正是大喪重服,自然是不可能用冰的——那位剛即位七天的天子會被大奴說動,移駕上林苑……其實也不無避暑的目的……
酷熱的天氣,縱然有官奴揮著銅翣,不停地扇風,那風也是熱的。
田延年不敢抬頭,只是盯著自己所坐的方秤前的那一片竹筵,彷彿那最尋常的交錯斜紋中蘊含著能解決一切問題的大道真理。
即使如此一眼不錯地盯著,田延年仍然可以瞥見殿中縞素的帷簾不停地晃動,帶動一片光影不停地變換……
……
——霍光會回答嗎?
殿中的寂靜讓田延年愈發不安,手也攥得更緊了。
瞥見田延年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霍山抿了抿唇,又看了看仍舊沒有抬頭的霍光,隨後還是打算開口為田延年解圍——畢竟也是霍光的舊屬……
然而,沒等霍山想清楚該說些什麼才好,霍光便開口了。
——而且,開口便讓人心驚肉跳。
「今欲如是,於古嘗有此不?」
霍光說得平靜,但是,殿中的兩位聽者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平靜了。
——田延年的建議很直白,但是,霍光的這話又何嘗不幹脆直白?
——也許那些字句還不夠直白,但是,其中的意思,霍山與田延年如何能不明白?
霍光在說——他的確是想把皇帝換一換了!
田延年目瞪口呆,霍山也是怔忡了好一會兒,才猛然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一抬眼卻看到了霍光平靜如古井之水的眼神,他不由一陣心慌,原本躊躇的想法頓時煙消雲散,只能驚呼出聲:「從祖!」
低呼之後,霍山倒是鎮定了一些,有些紛亂的思緒也重新理順了。
——寧被人知,莫被人見。
——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也是同理。
——霍光對今上再如何不滿,哪怕是明天就要廢之,殺之,只要那位還是皇帝璽綬的主人,有些事就是連想都不能想,更不必說這般直白地宣之於人了!
這個道理,霍山懂,田延年也懂。
——霍光會不懂?
……
——既然懂,霍光又為何這樣說呢?
……
田延年沒有出聲,暗暗地思忖著……然而,此時此刻,霍光在一旁看著,田延年也沒有多少時間一直思忖。
攥了攥拳頭,田延年狠狠地咬了一下牙,隨即就抬起頭,看著霍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伊尹相殷,廢太甲以安宗廟,後世稱其忠。將軍若能行此,亦漢之伊尹也。」
話音未落,田延年便覺得口中湧上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這一次……他真的是……身臨萬丈深淵……一隻腳更是已經……踏出去了……
……
——粉、身、碎、骨!
……
田延年忽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彷彿……自己的那句回答……竟硬生生地將自己又推向更靠近深淵的位置……
……
田延年打了一個寒顫,越發不敢移開眼,緊緊地盯著霍光。
霍光卻仿若未見,輕嘆一聲,只是搖頭不語。
等不到霍光的回話,田延年自然更加緊張,那種如臨深淵的感覺也越發地清晰起來。
——只是身臨其境,縱然恐懼,縱然知道結果……
田延年已別無選擇。
田延年咬了咬牙,斷然而言:「孝武皇帝以少主托將軍,將軍身負漢之社稷,豈可惜身而負先帝?」
「大司農!」霍山忍不住出聲,逾越地呵斥田延年,然而,也就是僅此而已了。
「吾豈可負先帝……」
就在霍山出聲的同時,霍光垂頭長嘆。
霍光的聲音並不高,卻足以讓霍山再無法多言,也讓田延年終於稍稍安心。
——霍光接了話,他就至少是不會擔大逆的罪名了!
田延年定了定神,再次開口時,語氣便少了幾分毅然決然,他很是從容地建言:「上乃將軍所立,若上之行跡不堪奉宗廟,將軍宜速定策!」
——若要行廢立之事,便宜早不宜晚!
——所謂名正則言順。
——君臣名分既定,再想做某些事情……總是不那麼……順……
田延年相信,霍光肯定明白這個道理!
——若非「名正言順」的緣故,當年,霍光怎麼會被逼到圖窮匕現的地步,才不得不對上官家動手?
——不過是因為上官家的後面站著大漢的皇帝!
因此,田延年說得很從容——霍光根本不可能否定這個提議。
——他不會是將霍光的所想替他說出來罷了……
果然,霍光輕輕頜首,思忖了半晌,才抬眼看向他,溫和地道:「子賓所言,吾必慎思。」
這是讓田延年退下了。
田延年不禁訝異,然而,他也是霍光的屬吏出身,無論如何,他也不會認為,霍光的溫味意味他可以在聽到這種命令時有任何猶豫。他不敢與霍光多辯什麼,回過神來,便向霍光行了禮,退出殿門,原本稍安的心又忐忑起來。
——就算不如張安世、杜延年了解霍光,他也明白,霍光這種態度並不是真的對他多麼滿意……
——他做錯什麼了……
田延年百思不得其解。
霍山同樣很不解。
霍光與田延年說話時,他一直在霍光身邊,自然比田延年更清楚霍光的情緒變化。
——霍光並沒有任何不悅、
霍山很清楚,自己的從祖方才的確是在認真地思索田延年的建議。
——既然如此,為何又讓田延年離開呢?
——難道不是應該一鼓作氣確定廢立事宜嗎?
想到這兒,霍山心中陡然一驚。
——什麼時候開始……廢立……二字……在他心中竟然如此輕飄飄……不值一提了……
霍山低下頭,心中仍然慌亂不已,直到聽到霍光的吩咐,他才勉強按捺下滿心的驚慌,將注意力集中在霍光的話上。
「山。」霍光沉聲吩咐侄孫,「爾遣人至尚冠里……」
越聽,霍山的眼睛瞪得越大,原本的那份驚慌更是被霍光的這番吩咐驚九霄雲外了。
「……從祖……」霍山忍不住低喚,卻只換霍光不悅的一瞥,於是,他不敢再出聲,低著著,安靜地聽霍光將所有的吩咐交待完。
「爾可否?」霍光最後問了一句。
「可。」霍山一個激靈,立刻應了下來。
——不管他是多麼驚恐,多麼莫名其妙,霍光交待了那麼多,又豈容他說否?(未完待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