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雖然鍾撰玉不願意承認,但她確實是從北夷逃回來的。
還記得她剛到北夷時,雖無明面上的折辱,卻時時忍受著北夷人或鄙視或仇恨的目光,不過短短半年,就將她的鋒芒打磨得一乾二淨。
只是有一人是不同的。
夢中邀請她一起玩雪的少年,笑容永遠是那樣的純凈。
鍾撰玉已經不記得那天她是怎麼答覆的了,只記得那是她在北夷笑得最開心的一次,以及月朗星稀時,他認真對著自己說:「你為什麼現在不喜歡說話了?我記得你剛來的時候很有活力,像個小太陽。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
風吹雪落,鍾撰玉眼眶濕潤,這是她在北夷收到的第一份善意。
「你叫什麼名字?」小撰玉問道。
「我…」面前的少年有些猶豫,糾結片刻才道:「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不能告訴別人我來跟你玩了。」
小撰玉雖說失望,但也知道自己身份敏感,於是痛快答應。
然後她知道了這個少年叫貝川。
那段時間,貝川常常背著人偷跑出來跟她玩。
他教她北夷語言,於是她知道了貝川是北夷境內最大的一條河的名字,保佑著世世代代的北夷人;他教她識馬訓馬,他說北夷是馬上民族,北夷人天生就是養馬的好手;他教她御人驅下,說她身為郡主肯定用得著……
他也帶她去看過那條被喚作「貝川」的河流。水波微漾,只河底暗流涌動,深不可測。
貝川就對著它發誓,說等他長大了一定會帶領北夷人過上比現在好一百倍、一千倍的好日子!
雖說平日里就對這個穿貂戴毛的少年的身份有所猜測,但就這一次,才讓鍾撰玉確認了他的身份——定是北夷皇子。
只是鍾撰玉沒想到,貝川的身份是她從未猜到過的。
過年的草原王庭張燈結綵,雖無大渝的精緻奢華,卻有著大渝怎麼學都學不來的「大巧不工」。
小撰玉被以客人的身份請去參加王庭的晚宴,然後她見到了不一樣的貝川。
還是同樣的臉,卻梳起了十幾條細細的辮子,頭上戴著不知道什麼動物皮做的小帽子,抹著口脂描著眉,興高采烈得隨著舞姬踩著拍子。
「貝川公主,又長大一歲了。」
鍾撰玉聽到有人這樣喊她。
若是現在的鐘撰玉遇到這種事,只會不動神色的笑罵幾句,只是還只有13歲的小撰玉,滿腦子都被一股被欺騙的背叛感所支配,於是她腦子一熱,就當著眾人的面上前抓住了貝川的手,一字一句問道:「你是貝川…公主?」
這一出實在突然,眾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聚集在鍾撰玉的身上,連舞姬都停下了舞步,不知如何是好。
北夷王皺著眉頭盯著鍾撰玉,似是在思考她是哪家的貴女,等在記憶的角落裡想起來,才不屑道:「我說是誰,原是大渝國的郡主啊。怎麼,郡主對我草原的公主有什麼意見?」
小撰玉抿嘴,冷靜下來才發覺自己的行為實在不妥。跟著自己來的折桂更是已經跪地朝著北夷王磕頭,說著郡主不懂事的求饒話。
她看向貝川,本以為會惱怒的公主,此時卻一臉心虛,一雙眸子寫滿了祈求。
是了,小撰玉想起來,初見貝川公主時,她說過不能讓別人知道。
看著周圍草原部落的首領或譏笑或冷漠的目光,小撰玉趕緊思考對策。
「回王上,撰玉只是見公主長得頗像我們家鄉的神女,才有些失態了。望王上莫怪。」
「神女?」這個說辭顯然將北夷王的注意力從自己的不敬中拉偏。
「對,神女。」小撰玉放下貝川的手,穩了心神胡編亂造道:「我家鄉臨海,百姓多靠出海大漁為生,傳說這神女就是保佑百姓出海平安順利的,所以百姓便會在出海前拜一拜神女。我小時候在神廟見過,貝川公主當著長得與神女十分相似,剛剛撰玉還以為是神女下凡了。」
「哈哈哈哈。」這一番說辭果然讓北夷王開心了:「我的貝川自然不是凡間俗物,高貴的很!」
下首的部落首領紛紛舉起盛著酒的大碗,不管心中信不信,反正草原王信了他們就要跟著高興:「貝川公主神女下凡,天佑我草原!」
總算矇混過去的鐘撰玉悄悄走回到自己那不被人注意的小角落,為自己剛剛的莽撞捏了一把汗。
其實剛剛若是將事情和盤托出,北夷王的怒火定會燒到貝川身上,自己便可乘機脫身,可貝川終究是北夷王的親生女兒,這怒火定是小打小鬧得過去,自己還不知道要在北夷熬多少日子,若是因此得罪了貝川,自己的日子恐怕會更加難過,所以倒不如藉此向貝川賣個好。
一頓飽還是頓頓飽,鍾撰玉還是分的清的。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做的很對,第二天一早,鍾撰玉就接到了搬家的旨意:貝川公主與郡主一見如故,央了王上讓鍾撰玉去當她的玩伴。
自此,鍾撰玉的生活質量直線上升,也因著貝川公主喜歡她肆無忌憚沒心沒肺的樣子,她便變成這個樣子,牢牢抓緊了這個自己在北夷唯一的依靠。
若說友誼,那肯定是有的,只是在那場晚宴過後,這份友誼註定不會像以前一樣純粹。
就在鍾撰玉在草原王庭過的望不到頭的生活時,轉機就這麼出現的猝不及防。
約莫三個月前,北夷北部的游牧小部落受到襲擊,牛羊馬物被洗劫一空,被殺死的北夷人更是被四分五裂,整個游牧隊伍一夜之間只剩斷肢殘桓。
北夷王震怒,派了軍隊去了北部,卻連傳消息的人都沒回來。於是草原王庭又謹慎得派了一支輕騎去打探消息,一周過後卻只有一名重傷的將士帶著消息回來:西戎大軍壓境。
戰事立刻打響,所有草原部落都整裝待發,誓要捍衛草原,兩個月來死傷無數,勉強守住了北夷左部的草原。
鍾撰玉的出逃就是在這個時候。
草原王庭正在為下一次戰鬥派出哪個部落的事爭論不休,根本沒人注意到她這個與這場戰役毫無關係的「客人」。
於是她令春和偷偷買馬,還想盡辦法從貝川公主那拿到了北夷的地圖,選了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翻出了草原王庭。
她想的很好,現在北夷與西戎打仗已經是焦頭爛額,根本沒有精力來跟大渝追究自己的出逃,而且…鍾撰玉感受一路不可思議的順利,便知道是貝川公主為自己提前打點好了。
或許是自己旁敲側擊向她要北夷的地圖時就已經察覺到自己的意圖了。鍾撰玉捂臉笑了笑,若不是兩人的立場不同,或許真的可以做很好很好的朋友的。
然後一路靠著變賣身上的首飾,走了整整兩個月才回到了王府——春和也是這時才有了暈馬的毛病。
想到春和,鍾撰玉有些奇怪,此時天已經大亮了,春和怎麼還未來喊自己起床?
「春和?」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進來的不是春和,卻是暮雲。
「郡主,今日是奴婢伺候您。」暮雲操著一口沒有起伏的聲調說道。
「……好的。」
鍾撰玉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暮雲估計在門外候了很久等自己起床了,不像春和,覺得時辰差不多了就會來喊自己。
暮雲這種性格真是…真是太好了!
鍾撰玉美滋滋的洗漱完,美滋滋的吃完早飯,掐指一算今日萬事皆宜,於是帶著暮雲等人去了關押那男子的柴房。
以暮雲當暗衛學的一套本事,不過一刻鐘,那男子就招了供,於是鍾撰玉又雄赳赳氣昂昂的帶著一行人去了自己的「學堂」。
「劉氏,你還有什麼好說的?」鍾撰玉坐在桌邊氣定神閑。
二姨娘雖說也強作鎮定,但與鍾撰玉一比就顯得畏畏縮縮起來:「郡主就因一來歷不明的男子的口供就要定我的罪嗎?」
「姨娘哪裡的話。」鍾撰玉露出一個微笑:「所以我這不是來問姨娘了嘛,若是姨娘能拿出證據證明不是你,那這口供自然不作數了。」
「這……」二姨娘的眼神在四周亂飄,試圖從自己的丫鬟身上找點什麼證據。
「姨娘莫不是拿不出來?」鍾撰玉做出一副很好心的樣子:「本郡主給你指個方向。那人說,是姨娘身邊的小雲找的他。」
「不可能!」小雲尖叫起來:「明明是小憐!」
「哦~原來是小憐啊」鍾撰玉眯起眼,對著暮雲等人說道:「瞧瞧,你們可得從他人身上學得教訓,以後莫當了本郡主的豬隊友。」
「喏。」暮雲等人齊聲應到。
「那姨娘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二姨娘面色蒼白,帶著事已成定局的頹然:「就算如此,你也不能處理我。我是你爹的房裡人,你是小輩。」
「人腦子不好的一個表現就是記性差,你忘了上次我怎麼說了?我是郡主,你是奴婢。」
「哦對了,告訴你一聲,那人其實什麼都沒招。畢竟…他確實什麼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