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篇 活著
——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是為了傷害他人。
走在學校之中的小路里,秋天蕭瑟的落葉為其鋪開了金色的道路,他走在陽光之中,身體之中卻隱藏著最深的黑暗。
——沿著這條小路,擦乾淨你那骯髒的手。
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這句話,文一凡不由得笑出聲了。
——印象里,是從哪裡聽到的這句話呢?
——算了,誰會去在意呢?
默不作聲地嘆了口氣,他沿著這條小路走去——這裡的靜謐很適合思考,也很少會有人打擾。
「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心,這三種純潔但無比強烈的激情支配著我的一生。這三種激情,就像颶風一樣,在深深的苦海上,肆意地把我吹來吹去,吹到瀕臨絕望的邊緣。」
這便是活著的原因嗎?
心中緩緩地升起羅素的隨筆,文一凡的雙眼出神地望著滿地的落葉,陷入了思考之中。
——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心,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又該如何代表我的一切呢?
——不能。
——明明是那樣美好的序言,明明是這樣明亮的思想。可是為什麼,在我看來,這些不過只是無聊的附帶品呢?就好像是掛在商品包裝袋上面的小贈品一般,的的確確能夠為商品本身增添一定的魅力,卻永遠不會有人單獨為了贈品,而購買整個商品。
——為何要令它們支配自己的一生呢?即便知道這樣的激情,會『像颶風一樣,在深深的苦海上,肆意地把我吹來吹去,吹到瀕臨絕望的邊緣』,還是要義無反顧地去追求它們嗎?為何我會認為,這不過是一種病態的心理呢?
——是我病了,還是其他所有人病了呢?
他長嘆一口氣,緩緩地取出那本名叫《羅素自傳》的書籍,輕輕地將其翻開。
「我尋求愛情,首先因為愛情給我帶來狂喜,它如此強烈,以致我經常願意為了幾小時的歡愉而犧牲生命中的其他一切。我尋求愛情,其次是因為愛情解除孤寂——那是一顆震顫的心,在世界的邊緣,俯瞰那冰冷死寂、深不可測的深淵。我尋求愛情,最後是因為在愛情的結合中,我看到聖徒和詩人們所想象的天空景象的神秘縮影。這就是我所尋求的,雖然它對人生似乎過於美好,然而最終我還是得到了它。」
——愛情的魅力......嗎?
——那種感覺,我從來沒有來得及感受,便在無盡的博弈之中被遺忘了。聽人說,愛一個人就是想要用盡一切氣力去保護她,將自己的全部溫柔,都傾倒在她一個人身上。可是這樣看來,愛上一個人,與成為他的傀儡,有什麼區別呢?那些被我操控著的人們,不也是有著這樣的特性嗎?
——至於愛......文清羽算嗎?
——別開玩笑了。
纖細的手指輕輕地碰了碰早已失去花蕾的樹枝,他似乎是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一般。
——只不過是互補的關係罷了。即便老謀深算,在某些方面我也遠不如她那般機敏——這似乎是她的天賦一般。這種羈絆與連接,遠比甘願受制於一方的愛情,效率要高得多。
愛情是虛假的,是這個世界最大的謊言。
從小便被灌輸這種思想的人,又如何能夠正視自己的內心呢?
「我以同樣的熱情尋求知識,我希望了解人的心靈。我希望知道星星為什麼閃閃發光,我試圖理解畢達哥拉斯的思想威力,即數字支配著萬物流轉。這方面我獲得一些成就,然而並不多。」
——知識的力量是偉大的,這一點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緩步走上老舊的石階,前方是另一片景色極好的花壇,落葉飄落在亭子的石凳上面,隨著微風而靜靜地搖曳著。
——但是,如果一味地受困於知識的牢籠,則會讓自己陷入不利的局面。這一點跟「盡信書不如無書」的道理一樣。就如同曾經某個玩笑一般,著名的哲學家埃博拉什曾經在《哲學說》說過,「書籍上的知識比起言語的力量,更容易令人信服「,然而只需要稍微學習一些哲學知識,就能夠知道,這句話是自己即興編出來的,而埃博拉什也根本不存在。
——這便是書籍的力量,能夠令人逐漸窺見真相,也能夠令人徹底迷信。
「我們每個人對於周身的存在都不過是用自己的主觀意識模擬整個世界罷了,而科學與學習,則是讓這種『思維模擬』更加接近真實。」
昨日,林允謙的話似乎還在腦海中回蕩,這似乎,也是對於這段話的另一層理解。
稍作休息,文一凡從那石凳上站起身來,想著更前方走去。
——印象里,前面應當是體育場的位置了吧,林允謙......似乎現在正在上體育課?
「愛情和知識,儘可能地把我引上天堂,但同情心總把我帶回塵世。痛苦的呼號的回聲在我心中回蕩,飢餓的兒童,被壓迫者折磨的受害者,被兒女視為可厭負擔的無助的老人,以及充滿孤寂、貧窮和痛苦的整個世界,都是對人類應有生活的嘲諷。我渴望減輕這些不幸,但是我無能為力,而且我自己也深受其害。」
——對苦難者的同情,這對於自己來說,似乎要比純粹的愛情更加令人奢望。我不認為苦難是什麼應該值得同情的地方。「同情他人是把他人當作弱者而使他人感到羞愧」,而我卻從來不屑於去羞辱他人。
——正因如此,我從來不願意憐憫某個人。與之相反,我將自己的思維交給了理性。我不會去同情任何一個普羅大眾心目中的弱者,頂著弱小或悲慘之名的理所當然,是我心中極其厭惡的東西——那會使得人失去向上的動力,變得安於現狀。
——又或者說,這三種「贈品」背後所附帶的消極影響,便是造成羅素所說的那種,『颶風一樣,在深深的苦海上,肆意地把我吹來吹去,吹到瀕臨絕望的邊緣』的因素嗎?
「這就是我的一生,我覺得它值得活。如果有機會的話,我還樂意再活一次。」
合卷,他輕輕地閉上眼睛,感受著微風的吹拂,就這樣靜靜地走著,便來到了喧囂的操場。
——活著似乎沒有什麼意義,又或者說,每個人活著,只是在為了自己尋找活下去的意義。這便是意義所在。
——而很顯然,傷害他人,便是最容易找尋到的意義。
——或許,應該抽出點時間,將《羅素自傳》讀完嗎?
緩緩地將其收入懷中,看著嬉笑喧鬧的學生,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向著林允謙那邊走了過去。
「快看,快看!那不是文老師嗎?」遠處傳來陣陣驚呼,文一凡並未在意這些聲響,而使帶著幾分宛如春風拂面般令人舒適的微笑,向著遠處學生的活動場所走去。
「看啊,你們文老師來看你們了。」林允謙也注意到了正在向這邊走來的文一凡。他笑著揮了揮手,看向同學們,「如果誰偷懶的話,就叫你們文老師給他布置一堆作業。」
「說起布置作業,我並不擅長加大量,所以我可能幫不到你。」聞言,文一凡笑了笑,回答道:「不過實際上,我是來找你的,林老師。」
「找我?」林允謙明顯對這個回答略微有些吃驚,但是身邊學生的反應,卻比他的反應要大得多……
「等等,你剛剛聽見文老師說了什麼了嗎?『我是來找你的』~」
「莫非,兩個人是……」
「對對對,我還聽說林老師之所以能夠來這裡當體育老師,而且還跟文老師搭班,都是因為文老師去親自找到校長~」
「這麼說來,兩個人真的是……情侶?」
「哈哈,絕對的!而且文老師說不定……是個小受呢~」
一群學生嘰嘰喳喳地圍在一起討論了起來,這場面逗笑了兩人,導致他們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真好啊,如此的有活力,如此的具有生命力......這或許也是我選擇當老師的原因吧。
「這個點來找我,應該沒有什麼急事吧,」無視旁邊學生臉上掛著的邪惡的微笑,林允謙輕笑一聲,緩緩地走了過來,一米八三的身高,使得他略微低了低頭,這才與其視線相對,「更何況看你的速度,也不像是有急事的樣子。」
「這麼說來,你見過我有急事的樣子嗎?」輕嘆一口氣,文一凡笑著說道:「的確沒什麼事,只是一時興起,突然想來到這裡看看。」
「結果呢?」
「受益匪淺。」
不咸不淡地聊著天,二人並肩而行,似乎將一切煩惱都拋諸腦後了。
「不繼續去看看你的學生嗎?看他們的表情,似乎腦中的思維已經開始向著某些奇怪的方向發展了。」向後輕瞥一眼,文一凡問道:「而且半路拋下自己的學生,被校長抓住可是要挨罵的。」
「你說的這兩個方面,我似乎都不怎麼在乎。」回以寬容的微笑,林允謙望著天上的太陽,某個時刻,他甚至感覺如果一切都能夠像此時此刻這樣發展,似乎也挺好的。
但是很可惜,他要為已死之人復仇;他要除掉自己的威脅。
——來到允河市這麼多天,預料之中的「作家」的猛撲並沒有發生。相反,歲月靜好,一切都顯得這般美好,卻又令我如此的不安——愈是美好的東西,就愈是擔心失去的那天。
——為何我總能夠從你身上找到與我的相似之處呢?你總是那樣耀眼,即便是放在無數天資豐厚的人之中,也能夠凸顯出自己那高貴的氣質。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樣子,也許是你我都曾經被「作家」奪走過心愛之人的緣故——我們應該,會是同一類人。
並未注意到身邊之人的想法,文一凡靜靜地感受著懷中書籍的重量——那似乎就像是被其遮掩在其中的心臟那般,隨著步伐緩緩地一上一下地跳動著。
——活著是為了尋找意義,有人找到了,而有的人卻沒有。
——總是有人說,人不能為了別人而活,要為自己活著。可是每個人都不可能是孤獨地活著。我們自己與別人都或多或少聯繫在一起。
——或許,這些身邊的人,也可以成為活下去的意義?
——但是這種意義,真的能夠令無心之人重塑心臟嗎?
——不知為何,我似乎在你的身上找到了原本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我不知道我的起源是什麼,也不知道那個訓練我的人給予了我如此多的技能,到底想讓我幹些什麼——文清羽也一樣。
——可是或許,我們作為當局者無法探尋的真相,你作為一個旁觀者,能夠幫助我們尋到根源,以及活下去的意義呢?
——畢竟,我們應該會是同一類人。
「我說,你不會是因為還在怕那些小混混來騷擾你,所以才趕在這個時候不慌不忙地來這裡找我吧。」嘴角勾起一絲弧度,林允謙打趣道:「沒關係的,他們已經在我身上找回場子了,應該不會在找你的麻煩了。」
——出乎意料地被人看扁了呢~
「其實我並不害怕他們,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其實很強的。」似有不滿地語氣,文一凡略微有點不悅地說道,「其實那天,即便你不來,那幾個小混混我也完全應付得了。」
「嗯,你說得對。」林允謙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了他幾下,隨後認真地點了點頭。
——突然想把這傢伙綁在解剖台上......這種情緒,是不爽嗎?
——不過......如果將他切成均勻的薄片,似乎也不失為一種精美的藝術品......
——這或許便是那丫頭想對我做的事情吧......
「你這樣嘲笑我,我可是會感覺到『不爽』的呢?」稍作思索,他決定再暗示他一下,「如果我是個變態殺人犯的話,你應該會被切片吧~」
——心理的改變需要日常生活中的許多暗示,如今既然已經打定主意想要將他變為我的助力——一個高於人偶的助力,就必須慢慢地改變他的內心,一步步地布置及其隱蔽的心理暗示,最終只需輕輕一推,便可以令他脫胎換骨。
但是他並不知道,自己的這一番言論,卻在林允謙的心中激起了千層浪花。
——「作家」的殺人手法經過我的推理......似乎也是被切成一段段的薄片吧......
——是巧合嗎?
目光中閃過幾分凝重,但是下一秒,卻歸於平靜。
——不會這樣的,真正的「作家」及其狡猾,不會故意拿自己的作案手法開玩笑。即便是利用反向思維,那也應該是在自己的主動試探下才會用出的招式——眼下只是閑聊,並沒有一絲試探的意味,因此即便是真正的「作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故意露出這般破綻。
——所以,是巧合嗎?
下意識地瞥了眼身邊的文一凡,在發現到後者的的注意力並沒有放在他的身上時,他緩緩地鬆了口氣。
——沒有錯,即便那是用來洗清自己嫌疑的話,那也逃不開繼續觀察自己的表現,但是如今他的注意力似乎並不在我的身上,那應該只是一句巧合的玩笑話。
事實上,文一凡也的確沒有在觀察他——只是一句心理暗示,並不需要過多地觀察表情。
「好吧~好吧~,你很強,我相信你~」臉上掛著痞痞的笑容,林允謙回答道。
——總感覺這傢伙是在......怎麼說,「調戲」我嗎?
——當真是好惡劣的性格啊,難不成他真的是彎的?
——懶得管了。
「不得不說,你當真是一個很有趣的人呢,既能夠在文學及藝術領域上體現出不輸於我的造詣,還能夠在不經意間開出有趣的玩笑,這種感覺怎麼說呢?」歪頭想了想,他露出了微笑,「跟你聊天,很舒服嗎?」
「至少除了我之外,你找不到能夠聊得下去的人,不是嗎?」林允謙撇了撇嘴,壞笑到。
——還當真是自信,如果他知道文清羽已經二十四,並且許多方面並不輸於我的話,恐怕會十分驚訝吧!
遠方傳來久違的下課鈴,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二人回過身去,便向著校園外走去。
「摩托車現在還沒有修好,這或許意味著我們要徒步走回家中了。」看了看手錶,林允謙說道:「不過,好在別墅的位置離家並不遠,我們並不需要走多少路就能夠到達。」
「是的呢,得趕緊回到家中給文清羽那丫頭做飯,否則她又要胡鬧了。」輕輕地點了點頭,文一凡說道。
二人一前一後地走出了校園,身邊喧鬧的人群與其無關。他們沉默著,內心卻逐漸隨著步伐的加快,而漸漸地回到了原先的思維上......
畢竟,留給二人的休息時間,從來都不多。
口袋中的手機傳來絲絲的震動聲,在留意到走在前面的那人沒有注意到之後,他悄悄地打開了手機,目光只是稍作停留,便關閉了手機。
——這樣嗎?
稍稍一走神,再次回過神來,文一凡這才注意到,遠處那一群人,似乎有點熟悉......
林允謙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稍稍回過頭,給了文一凡一個眼神,示意他馬上跑。但是當他回過身去時才發現,此刻後者竟然也在看著自己。
「我告訴過你的,其實我很強的。」輕拍他的肩膀,文一凡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看起來,似乎不得不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