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2)
火車行至大興的時候,夜幕已經又濃又深了,站台內各處都亮著燈,衛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嚴陣以待著,放眼去看,外圍也都是衛戍重重把守,各個支著長槍,絲毫不敢懈怠。
直至蘇徽意下了火車,負責守衛的參謀忙行了軍禮,恭敬的說:「七少,已經按照您的命令,將就近的兵力全部調集到這裡了,沿線的布防也都準備完畢了。」
站台上鋪了一地昏黃的光圈,和著輕薄的月光,看上去好似於黑暗中開闢出的一小片天地,朦朦朧朧著,而周遭亦是除了風聲再無其他的動靜,夜太靜了。
蘇徽意恩了一聲,一面朝汽車走去,一面問:「前線怎麼樣?」
那參謀跟在他後面,回答道:「北地與扶桑的勢頭很猛,兩面都是火力全開,第三軍與第七軍都被打散了,現在都聚集在明陽一帶,補給和彈藥已經送過去了,就近的軍隊也都趕過去增援了,目前關於戰事的消息還沒有傳過來。」
蘇徽意上了汽車,疲憊的揉了揉額角,才說:「秦先生與北地特使談的怎麼樣?」
參謀坐到了副駕駛上,一面吩咐司機開車,一面回道:「北地特使同意我方提的所有條件,問您什麼時候可以放了顧詩意。」
汽車緩緩的開起來,蘇徽意淡漠的看著窗外,說:「先用女兒做魚餌,到了該收網的時候,又貪得無厭的想要名利雙收,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他頓了頓,吩咐道:「請秦先生幫我擬一份關於眼下戰局的文稿,我要通電全國。」
話音剛落,又說:「顧詩意人在哪裡?」
「在督軍行轅。」
蘇徽意聞言便沒有再說話,合了眼閉目養神,這一程行的並不遠,很快汽車便開到了督軍府行轅,因著大興是避暑聖地,從前蘇家的人一到了夏天便喜歡到這裡住一陣子,只是近兩年戰事混亂,這裡的行轅便閑置下來了。
汽車一路往裡,便見恢宏寬闊的古宅,這處宅院是前清時期建造的,因此還保留了濃厚的古韻,房屋也都是舊式的院子,與金陵的官邸如出一轍,興建時開闢了許多的園子,種植著花花草草,到了這樣的深秋時節,樹木花草凋零,越往裡行看著越幽深空曠。
七拐八拐了半晌,汽車終是停在了一處院落前,等在門口的聽差忙上前來開車門,蘇徽意下車去,徑直往裡走,吩咐說:「帶顧詩意過來。」
往裡走是條窄小的石子路,直直的通向前面的小樓,院中幾株松柏鬱鬱蔥蔥的,因著白天下了雨,松針凌亂的落了一地。
推門進到小樓去,撲鼻而來便是一股濕潤的潮氣,隨手打開燈,廳里霎時亮如白晝,他走到沙發前靠坐著休憩,隔了半晌,便聽見自院子里傳來的腳步聲,睜眼時恰好門被推開,顧詩意自外頭走進來,依舊是打扮得體的樣子,先是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才說:「七少是個大忙人,怎麼突然想起我這個無關緊要的人來了?」
蘇徽意將腿搭在一旁的繡花墩子上,淡淡掃了她一眼,疲倦的問:「你想要回北邊么?」他不待她回答,又說:「我用你做條件,換回江左一線,你父親同意了,等到他退了兵,我就送你離開。」
顧詩意知道自己夾在政局中,不過是個身不由己的棋子,可一個是她的父親,一個是她的先生,她雖然明白各中不過是利益關係,可身為女子,總是不如男子般殺伐決斷,冷漠無情。
站在原地想了想,這些好似都不足以讓她覺得傷懷了,她是個天之驕女,無論遇到怎樣的事都磨不掉骨子裡的傲氣,可此刻卻不明白為什麼心底泛起隱隱的酸澀,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蘇徽意的冷漠和無視,可終究那一絲的不甘心,還是使她問道:「這就是你一直留著我的原因么?」
蘇徽意坐正了身子,淡漠的看著她,一字一頓的說:「你做的那些事,足夠我要了你的命,所以你該感謝你有一個能保全你性命的父親。」
顧詩意輕笑了一聲,「是啊,我是該感謝他,讓我處在水深火熱當中,做些見不得光的事,最後還要為戰局憂心,生怕他敗了我就會死,每一晚都做噩夢……」
她呼吸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抬眸見他泰然自若的自煙盒裡拿了根煙叼在嘴裡,掏了洋火輕輕一劃,小簇的火苗映照上他波瀾不驚的眸子,那種不為所動中甚至還帶著冷漠和輕蔑。
這無疑刺痛了她,她緊緊的攥著手心,卻不知怎的笑了一聲,聲音有些得意,「我知道七少不會在乎的,這世上能讓你在乎的人,只有那個沈薔薇,可那又怎麼樣?你處心積慮的想要送走她,可她真的走得了么?」
蘇徽意抽煙的動作頓了頓,自口中吐出長長一串煙霧,才說:「顧小姐真是厲害,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幾次三番的惹亂子。」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冷冷的說:「那我也不妨告訴你,如果她出了什麼事,你必死無疑。」
顧詩意用力咬著唇,狠狠地瞪著他,說:「我不信七少會為了她一個女子,連南地萬里山河都不要了。」
她一直都看著他,想要從他的神情中捕捉到猶豫不決來,可是從頭至尾他的眸光都是堅毅洒脫的,甚至還夾雜著睥睨天下的傲氣和疏狂,淡淡的說:「顧小姐這是打算逼我與北地拼個魚死網破了?我倒很是樂見這個結果。」
顧詩意有些不敢置信的搖了搖頭,說:「你不會這麼做的。」
蘇徽意又抽了一口煙,隨即將煙頭扔到地上去,好整以暇的起了身,目光有些冷冽的看著她,「我會,不過我跟你保證,她少了一根頭髮絲,你就少一根,她有任何的性命之憂,你就必須死。」
顧詩意忽而凄楚的笑了一聲,說:「那正好一命抵一命,只要能讓你餘生都活在痛苦中,這還是很值得的。」
蘇徽意置若罔聞的按了電鈴,門口的侍從官很快推門進來,他吩咐道:「把她帶出去。」顧詩意冷哼了一聲,嘲諷道:「現在北邊的軍隊已經快要打到陳家店了,七少真是好魄力!」她又想說些什麼,終是笑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直至她走出去,林寧才走了進來,說:「七少,我已經通知了喬雲樺,最遲明天他就會找到沈小姐。」
蘇徽意恩了一聲,略有些疲乏的坐到沙發上,揮了揮手說:「請秦先生他們過來。」頓了頓,卻又說:「準備專列,我親自過去一趟。」
林寧想著眼下戰局焦灼,有太多的事要處理,猶疑了一瞬,還是說:「七少,現在前線吃緊……」
蘇徽意朝後靠坐著闔上眼,「去準備。」
輪船行到涪陵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早上,這裡是南地主要港口之一,因此船才停到了港口,便湧上來許多的人,嘈雜聲喧嚷聲很快傳到了客艙裡頭,沈薔薇原本一夜沒睡,這會兒聽著人聲,更覺得心慌意亂。
雜沓的腳步聲一陣一陣的穿梭著,倒叫她一絲睡意都沒有,才起了身,卻覺得胃裡焦灼,讓她忍不住作嘔起來。她這一次懷孕反應極大,雖然已經快五個月,仍舊時不時的噁心,加之這幾日的奔波,更是讓她筋疲力盡。
原本睡在另一邊的韓莞爾也醒了過來,見她彎著腰作嘔,忙就上前來拍著她的背,說:「姐姐,我去叫醫生過來。」
這一程因著要行幾個月,所以蘇徽意早就安排了醫生護士隨行,住的房間就在她們隔壁,十分的方便。沈薔薇倒覺得麻煩,撫了撫胸口,說:「我沒什麼事了,不用叫他們來。」
兩個人正說著話,卻忽而聽見敲門聲,是船員用西語說了什麼。韓莞爾也沒有多想,走過去才開了門,卻見幾個穿著便服的男子涌了進來,把頭的那人先是打量了沈薔薇一眼,隨即自兜里掏出一張照片來,與她細細比對著,確認無疑了,才客氣的說:「沈小姐是么?我是顧小姐派過來的,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沈薔薇知道這群人來者不善,可眼下也沒有其他的辦法,正是不知所措著,卻見那人皮笑肉不笑的說:「沈小姐,船隻停靠二十分鐘,如果你不想我們動粗的話,還請你乖乖配合。」
一瞬間的游移不定,攪得她頭腦都不清楚,虛弱的朝後退了一步,有氣無力的說:「那就勞煩你們帶我下去吧。」她心內惶恐萬分,想著眼下的時局,更是心緒不寧,如果在這時候被顧詩意的人抓到,恐怕又要用她去威脅蘇徽意。
她胡亂的想了想,便見兩個男子已經上前來扶住她,其中一個還用佩槍抵住了她的後背,威嚇說:「子彈不長眼,還請沈小姐不要亂動。」
她本能的僵直的身子,轉眸看了韓莞爾一眼,見她神色驚慌,忙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好在這些人都還算客氣,見她配合,也沒有過多的為難,扶著她走出了客艙。
甲板上人流密集,仿若大海中的魚群,紛紛擁擁的朝客艙去。此時天幕已經大亮,太陽逐漸噴薄而出,將江面映照出金燦燦的光,晃得人眼暈。沈薔薇被他們帶著走下去,心內亂成了一團,想著即將要面臨的危機,倒恨不能直截了當的跳到江水裡去。
正五味雜陳的想著,那一頭忽而傳出炮火聲,人群中有人慌亂的喊叫起來,「是顧軍打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