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3)
一時間驚恐奔逃的人流涌動而來,自跳板上紛紛擁擁的跑上來,仿若連甲板都震顫著,那一頭的炮火聲一陣緊似一陣,在耳畔震耳欲聾的。
這會兒甲板上混亂一片,由於顧軍忽然打了過來,以至於輪船必須要儘快的離開港口,因此下頭等待檢票的人著了急,也顧不得秩序,無數的人擁擠著朝這邊跑了過來,人流越來越多,船上的大副大聲用西語維持著秩序,派出了許多的船員阻攔人群。
沈薔薇只覺得身子被夾裹著朝後退去,她懷著孕,如何受得了這樣的事,勉強的撐著身子,連呼吸都困難起來,那幾個帶她下船的人明顯也有些手足無措,用力推開阻擋的人流,只是人潮太過擁擠,仿若是逆風前行似的,每走出一步,便會被力道帶到後面去。
無數的人站在甲板上朝炮火的方向看去,就見那一頭火光若隱若現,炮火連天著,像是打的十分激烈,那黑煙幾乎將半邊天都染的黯淡無光了,槍炮聲轟隆著,一刻也不停歇似的,一聲緊接著一聲。
因著戰事突然,涪陵的駐防督軍派了衛兵到了碼頭,一面是配合外國領事撤退僑民,一面是疏散人群,因著要逃難的都是富室權貴,大多都帶著特別通行證,因此疏通了好一會兒,甲板上的人依舊十分擁擠。
這一邊輪船馬上就要開了,沈薔薇他們卻還沒有下去,因著那兩個人緊緊的抓著她,她並沒有向人求助的機會,眼見著衛兵與她擦肩而過,卻不敢輕舉妄動。她這會兒已經被擠得毫無力氣,周遭是紛亂嘈雜的人聲,使得原本擁擠的空間愈發的狹小,讓她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聲音更是低微到讓人聽不真切,「不要再擠了……」
那一頭亦是有各國的輪船開過來,由於人數眾多,整個碼頭都是密集的人頭,嘈雜聲和著炮火聲,一陣一陣的襲過來,衛兵已經在根據船票疏散人群,甲板上鬧哄哄的,沈薔薇用殘存的力氣護著小腹,只覺得雙腿無力,再也動彈不得了。
那幾個人順著下船的人流,用力的拖拽著她,她狠狠的咬著唇,竭力的護著肚子,好在這一會兒人流稀疏了許多,衛兵又在兩頭把守著,所以下去的時候人群還算有條不紊。
她已經一絲力氣都沒有,出了港口后,就聽見身後傳來輪船拉響汽笛的聲音,長鳴過後,她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半夢半醒中,能聽見人聲低低的傳過來,只是隔得較遠,讓她聽不真切,隱約的像是有人在外間發生了爭執,聲音忽高忽低的。她終是被吵醒,睜眼見周遭黑漆漆的,下意識的撫上小腹,確定腹中的胎兒安然無恙,才躡手躡腳的下了床,趿了拖鞋順著人聲的方向走去。
說話聲就響在門外的廳里,聽著有幾分的熟悉,「雖然現在顧軍是打到了涪陵,但就近的蘇軍很快就會過來增援,我奉勸你們趁現在就離開,再遲一刻,誰也走不了。」頓了頓又說:「但是,你不能帶走她。」
沈薔薇已經辨認出說話的人正是喬雲樺,心內不禁有些詫異,卻也無暇去想他怎麼會在這裡,只是從他的話語中聽出的意思,像是來救自己的。
外間另一個聲音也響起來,「詩意在七少的手上,所以我只能派人請了沈小姐過來,不過我向你保證,在這期間,沈小姐會毫髮無傷。」
沈薔薇只覺得這聲音耳熟,思索了半晌,才憶起這人是陳穆揚。仔細去想,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理順了。那一頭又傳來了喬雲樺的聲音,「陳先生實在多慮了,顧小姐身為顧帥的掌上明珠,就算是蘇徽意,也不會輕易動她,尤其是如今兩方戰事正焦灼著,還就江左一線在和談,這種時候,蘇徽意只會保全顧小姐的安全,不會輕舉妄動。依我看,最遲明日一早,就會將顧小姐送回北邊去。」
陳穆揚隔了片刻才說道:「為確保萬一,還是等到七少放了詩意以後,我才能放了沈小姐。」他頓了頓,「實不相瞞,這一次是我私自的行動。不過你放心,顧帥並不知道沈小姐如今在我的手裡,江左的和談條件對南地依舊有效。」
喬雲樺似乎笑了一聲,說:「陳先生,不瞞你說,我與蘇家和南地政府一直是敵對的,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你和我是盟友,不同的地方在於,顧帥想要的是南地的江山,而我想要的,是蘇家的人的命。」
他說的平平常常,可是聽在沈薔薇的耳里,卻透著徹骨的寒意,這會兒有些站立不穩似的朝後退了一步,只覺得冷氣自腳底蔓延而上,連脊背都溢出冷汗來。她知道喬雲樺與蘇家的恩怨,也明白這種根深蒂固的恨意很難釋懷。
此時心內生出許多的惶恐不安來,思忖著喬雲樺這一次的目的,恐怕並不是為了救她這麼簡單。正胡亂的想著,就聽他說:「現在沈薔薇在你的手上,如果讓蘇徽意知道的話,他一定會過來的,不妨我來做個局……」
沈薔薇的身子驀地一怔,不可置信的倒抽了一口氣,想著自己如今深陷其中倒也罷了,如果由著喬雲樺將蘇徽意引過來,恐怕後果不堪設想,她不禁的想起,那時候蘇徽意的質問,他與喬雲樺之間只能活一個,她會選誰?
深深的不安侵襲而來,她只覺得雙腿發軟,用力的扶住牆面,急促的喘息著。這一瞬間只恨不能即刻就衝出去,卻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制止喬雲樺。腦子紛紛雜雜的,閃過了許多想法,可依然不知道該怎麼辦。
好在外間的兩個人並沒有聽到動靜,而是繼續著談話,陳穆揚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絲的詫異,「喬先生適才還讓我們即刻離開,怎麼突然轉變了想法,反而勸我與你合作了?」
喬雲樺沒有即刻回答,而是緩了緩,才說:「顧帥不是一直想要蘇徽意的命么?這是個最佳的時機。」
沈薔薇緊緊的攥著手心,勸自己鎮靜下來,尤其是這樣的時候,萬不能打草驚蛇,輕舉妄動。後面兩個人再說了什麼,她都沒有再仔細聽,只是在原地站了半晌,仔細的想著對策,直至聽到腳步聲,她才又躡手躡腳的回了床上去躺著。
好在沒有人推門進來,她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著法子,腦子裡亂成了一鍋粥,怎麼也理不出思緒來。直到了半夜時分,外頭的炮火聲越來越大了,震得小樓都隱隱的晃動起來,連帶著頭頂的水晶燈都搖搖欲墜著。
外間傳出紛亂的人聲和腳步聲,有人推了門進來,「給她換衣服。」沈薔薇聽出這是喬雲樺的聲音,此時也不知道他打了什麼主意,只得裝出昏睡的樣子,由著丫鬟們為她換衣服。不出片刻,她便感受到有人將她打橫抱起,朝外走去。
她只覺得心跳的很快,仿若要自胸口跳出來似的,直至那人將她放在車上,她才微微的睜開眼來,飛快的掃了一眼,餘光瞥見喬雲樺上了車,坐到了她的旁邊。汽車很快開起來,車內寂靜無聲,窗外卻是雷聲陣陣,像是頃刻有一場大雨下起來。
也不知走的是什麼路,汽車一路都顛簸著,原本四下十分的安靜,卻忽而聽到喬雲樺說:「既然醒了,就別再裝了。」
他的聲音隱含著笑意和戲謔,這讓沈薔薇沒由來的心煩,便睜開眼來看向他,直截了當的問:「喬少爺這是又打了什麼算盤?準備帶我到哪裡去?」
喬雲樺的臉被夜幕遮擋的影影綽綽的,隱約透著幾分讓人捉摸不透的神情,冷淡的說:「這你就不要管了。」
沈薔薇被他這樣敷衍的回答徹底的激怒了,「原來我只當你還有那麼幾分的血性,現在看來,你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
喬雲樺卻是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我一直就是個小人,是你看錯了!」他朝前若有似無的望了司機一眼,才又淡淡的說:「如果你想活命的話,就乖乖的配合我。」
沈薔薇嘲弄的冷哼了一聲,由於情緒太多激動,讓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喬雲樺靜靜地看著她,車內沒有開燈,窗外也是黑如潑墨,只有前頭那兩束車燈泛起點點朦朧的光芒,他其實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是那雙眼睛在暗夜中熠熠閃著光。
他頓了頓,才說:「是么?那就等著瞧好了。」話音剛落,她已經甩手給了他一巴掌,用一種極度失望和決絕的聲音說:「我寧可現在死,也不會做你的籌碼!」
她說著便要伸手去開車門,喬雲樺一面抓住了她的手,一面冷靜的吩咐司機鎖門,暗夜中彼此呼吸可聞,他的雙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肩頭,她慌亂的想要掙脫開,奈何他的力道太大,讓她如何也動彈不得。
用力掙扎著,更加的口不擇言,「你這個漢奸走狗,無恥敗類!天理昭彰,你一定會有報應的。」
她只覺得心內焦灼的厲害,仿若烈火烹油似的,洶湧滾燙。可是她已經沒有理智,尤其是在這種前路未知的情況下,幾乎滿腦子都是蘇徽意的安危,抬眼看向他,窗外透進的一絲微乎其微的光落在他的臉上,他面無表情著,甚至聽她這樣的侮辱謾罵,也連一分複雜神色都沒有。
只是平靜的,甚至是近乎殘忍的一種淡漠神情。他的雙手用力的抓著她的肩頭,聲音淡淡的,「你聽好了,無論是被人做籌碼,亦或是相要挾,都不要想著輕生,太愚蠢可笑!我告訴你,即使你此刻死了,也什麼都改變不了,明白么?」
他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起伏,卻很快的恢復平靜,「我會送你到碼頭去,這裡的事你別管了,你也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