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夫君?」
花惜眼裡噙著淚,模糊了眼前的人。她有些看不清他,急切地向前幾步,走到他面前。
這個眉眼含笑、清雅俊朗的人,已經死去多時卻不肯離去的人,是她的夫君。
被她遺忘多時的夫君。
柳新眼裡含著笑,望向她時是無限的愛意與悲色,他伸手想替她拭淚,冰涼的手指卻穿過了她的臉。
花惜泣不成聲,卻害怕淚眼模糊再看不清他的容顏,拚命想拿手抹掉眼底的淚,可是淚水越掉越多。
柳新見她這樣,多想將她摟在懷中。
可是他觸碰不到她。
花惜哭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把你忘了......」
柳新笑道:「如果忘了,那你還哭什麼呢?傻瓜,記憶沒了又如何,你看,你還是愛著我的,對吧?」
花惜點頭,又是哭又是笑。
傾栩和言疏站在學堂外默默看著他們二人。他們站得很近,卻始終不能觸碰對方。
傾栩心中酸澀,輕聲問道:「言疏,你說,這種相見不能相逢的感覺,是何滋味?」
言疏沉默半晌,答道:「總好過不見。生死別離已是絕境,若還能得以一見,怎敢奢求過多。」
傾栩抬頭看他。
夜色很黑,言疏的臉卻異常清晰,那雙仿若深潭的眼睛里是道不明的細碎光芒,閃爍著那些未知的回憶。忽然他低頭,發現傾栩在看他,唇角揚起一抹微笑,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為什麼這個表情,」言疏笑道,「我們又不會這樣。」
這話在傾栩心中泛起一層漣漪。
言疏又收回手摸摸自己的腦袋,很是驚訝地道:「沒想到有一天我也能說出這樣沉重的話。」
傾栩被他逗笑了,心底的異樣緩了不少。過了一會兒,傾栩又抬頭道:「言疏,你剛剛說的,都是真的嗎?」
言疏挑眉:「你問的是哪句話?」
傾栩沒答,只是很認真地看著他。
言疏明白過來,神色認真起來,握住傾栩的手,正色道:「我們不會這樣的。我們不會有生離死別、相見不相逢的時候。我向你保證。」
傾栩不知為何,眼底竟也有了些淚意,笑道:「你要知道,我現在孑然一身,本來是什麼都不會信的。」
言疏道:「我從前也是孑然一身。可是現在我們在一起,不是嗎?」
傾栩笑道:「我們不是順路而行的同路人嗎?」
言疏亦笑道:「路人就只能是路人嗎?」
傾栩沒答,嘴角卻攢著那絲久久不散的笑意。
彷彿過了很久,但其實也才不到一個時辰,他倆在學堂外靜靜地等著,傾栩開始坐在地上打坐,言疏悶得慌,又開始與學堂外的小蝸牛嘟嘟對話。這時,柳新在學堂里溫聲喊道:「千姑娘,言兄。」
傾栩睜開眼睛,起身走進學堂。言疏不知為何依舊呆在嘟嘟旁邊,磨磨蹭蹭好一會兒才跟著走進來。
花惜的情緒好了很多,雙眼依舊通紅,但神色已經緩了不少。她微微傾身,向傾栩和言疏道:「此番多謝二位恩人,多虧了你們,我才能和夫君再相見。」
傾栩連忙道:「不必言謝。我們也沒做什麼。」
柳新行了一禮,驚得言疏連連擺手。
「若沒有你們,我到現在還渾渾噩噩,不知所蹤。」柳新說著,轉頭寵溺地看著花惜,「其實這樣也好。小惜是花妖,容顏常駐,壽命遠遠長過我。我身為人,本不能陪她生生世世,可如今我是鬼,我便可以一直陪著小惜了,往後我們便永遠在一起,生生世世再不分開。」
傾栩一愣,一時不知如何接話。花惜的神情看起來卻不那麼高興,她低垂著眸,蓋住眼底的悲色。
言疏也沒想到柳新是這個想法,呆了呆,試探著道:「那,那你不投胎了?可你不是還想考取功名嗎?」
「功名也不過是虛榮一場,於我而言,小惜最重要。」柳新轉過頭,見花惜沒有說話,知道她並不接受這個想法,便輕聲寬慰道,「你不要覺得自責,這是我的決定,我想永遠陪著你。」
傾栩想要出口阻攔,但看見柳新眼底的繾綣卻又狠不下心。
花惜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抬頭道:「好。那我們就永遠在一起。」
柳新笑了,想伸手握住她的手,卻又穿透過去。花惜也笑了笑,看起來卻那麼悲涼。她從袖中拿出一枝潔白的玫瑰,對柳新道:「夫君,好看么?」
柳新看著這枝白如初雪的玫瑰,眼裡充滿了驚喜和讚許:「很美。你何時養了白色的玫瑰?」
花惜不答,將白玫瑰送到柳新的面前,道:「你聞,它的香氣。」
傾栩注意到,花惜拿著玫瑰的手微微顫抖,眼中竟有隱隱的淚意。
柳新湊近,深深吸了一口氣后道:「香氣濃郁,沁人心脾,小惜,你......」他皺了皺眉,疑惑道,「為何......我有些頭暈?」
一滴眼淚從花惜的眼眶緩緩滾落。
「小惜?」柳新有些迷惑地看著她。
花惜顫著手,看著柳新的臉,悲傷地道:「這枝白玫瑰是用我的眼淚澆灌而成,它叫......訣情。」
柳新越發地覺得頭暈,他慢慢蹲下,伸手抱住自己的頭。
「訣情玫瑰的香氣,會讓人忘記自己心中摯愛。」花惜跪在他面前,哭著露出一抹蒼白的微笑,「夫君,忘了我吧。」
柳新的眼淚流過下顎,他看著花惜,沒有一點生氣,只是不解地重複著:「為什麼?小惜......為什麼?」
花惜的聲音已經哽咽不清:「夫君,你的殘魂若始終留在世上,會讓你魂飛魄散的......我不能,我不能讓你為了我......」
柳新慘白的臉擠出一個微笑:「小惜,我願意啊。」
「可是我不願意。」花惜低下頭,輕聲道,「夫君,等你忘了這份感情,就能安心地離開了。」
柳新閉上眼睛,深深嘆了口氣。
傾栩看著他們,早已是淚流滿面。言疏面色沉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也不知過了多久,花惜抬起頭,溫柔地對他說:「柳新,去投胎吧。」
柳新睜開眼,似乎有些茫然。他看著花惜,獃獃地問:「你要我......投胎?」
花惜深深看著他,道:「嗯。」
柳新也看著她,半晌,笑道:「好。」
傾栩睜大了眼睛。
柳新單薄的身影開始漸漸變得透明,最後破碎成無數瓣,煙霧般繚繞著消散開來。只是最後消失前,他忽然微微俯下身,在花惜額間落下一個她再也感受不到的吻。
花惜獃獃地看著他,彷彿忘了呼吸。直到他完全消失不見,她才放聲痛哭起來。
天亮了。
傾栩告訴畢先生,以後這間學堂再也不會鬧鬼了。畢先生心中明白,也不忍再問。
傾栩很擔心花惜的狀況。這夜過後,花惜不哭也不鬧,安靜地令人害怕。傾栩問她以後要怎麼樣,她沉默很久,只說回花田。傾栩實在不放心,便提出陪她一起回去。花惜沒拒絕,傾栩和言疏就跟著她走。
路上,言疏想起一事,猶豫再三后還是道:「花惜,他......有沒有告訴你,他的屍身在哪?」
傾栩推了他一下,小聲道:「你就不能晚點再問嗎?」
花惜卻回答了:「他沒有告訴我。但我記起來了一些。」
言疏想問在哪裡,但怕又唐突了她,只好安安靜靜不說話。
花惜帶著他們回到了花田。
阿雀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欲言又止地看著花惜,想問,又不敢問。花惜只是輕輕看了他一眼,隨即轉身對傾栩和言疏道:「柳新他,就在這裡。」
傾栩一怔:「他在花田裡?」
花惜道:「那日他死後,那個老道士改了我的記憶,但我拼著最後的意志,把他的屍體背到這裡。我將他葬在此處,然後我便暈了過去,沉睡了三日。」
阿雀在她背後望著她,眼底的悲意與情意幾乎要溢出來。
但花惜毫無察覺,放眼看著如今荒涼枯敗的花田,悲哀地說:「這片玫瑰海與我血脈相連,在我沉眠以後,它們也自行封住,與外界相隔。或許是因為我心如死灰,待我醒來后,它們便盡數枯萎,再無生機,此後就算再開,長出的也是白色的訣情。」
傾栩四下掃望,果然看見了幾個極小的白色花骨朵從枯枝中探出。
花惜呆立了片刻,忽然像個失措的孩子一般喃喃道:「可是他在哪裡呢?這十幾畝的花田,我把他葬在了哪一處呢?」
阿雀沉默半晌,忽然出聲道:「我知道他在哪裡。」
花惜茫然地看向他。
阿雀彷彿是用盡了一生的勇氣。他深深地望著她,背後忽然長出了一對潔白的翅膀,他將她輕輕抱起來,向花田深處飛去。
傾栩和言疏趕緊疾步跟上。
一直到花田的最深處,阿雀才把花惜放下來。傾栩走近一看,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這裡,竟還有一大片紅玫瑰。
每一朵玫瑰都嬌艷欲滴,層層疊疊的花瓣包裹著飽滿的花蕊,鮮紅如血的顏色幾乎要灼亮周圍枯敗的花枝。淡淡的香氣瀰漫在風中,像情人的低語拂過耳邊。
阿雀輕聲道:「這不是你養的玫瑰,所以你之前感知不到它們。這些......是從柳新安葬的地方長出來的。」
花惜慢慢地跪到玫瑰花前,低下頭深深地嗅著玫瑰的香氣,半晌她抬頭,已是淚流滿面,卻露出溫柔的笑容。
「愛你至死。死亦......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