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國亂 端平 未竟

第476章 國亂 端平 未竟

「授以高爵厚祿,委以家國重任,兵臨而棄城,陷百姓於水火,真犬馬之不如也!」

陸太后氣極而笑,當即摔壞了一套茶盞。

端平帝和內侍在一旁見此情形,皆被嚇得惶惶然不敢言語。最終還是沈昭起身請示。「娘娘,當務之急是請諸公入殿,商議應對之策。」

陸太后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的怒火,「知會諸位閣臣,六部堂官,五軍都督,一柱香后,於御書房議事。」

沈昭見此,便向陸太后告退。

哪知陸太后卻制止了她。

「你同我一起,於珠簾后聽事罷。」

「這……」

沈昭瞪大了眼睛,全然不知所措。

一旁的內侍亦是驚詫不已,就連小小的端平帝都好奇地向陸太后看去,因為他也知道這不合禮法。

「西北之事,你比我要清楚。」

沈昭愣了一下。

陸太后這是擔心朝臣欺他們孤兒寡母不知事,最終以權謀私,反倒將國事置於一側。縱使此事為無上恩寵,沈昭卻不免要提醒一句。

「朝中韓閣老,謝大人等皆是肱骨之臣,娘娘大可倚仗。」

陸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並不言語。沈昭見此,不禁默然。陸太后以為朝臣皆有私心,遂不盡意,可又怎會以為她沒有私心呢?或者陸太后是覺得她眼下過於勢微,縱使有私心,也不得不依附於她。

……

御書房內,朝中重臣皆侯於此。

沈昭低垂著頭,跟在陸太後身后從側門而入,如隨侍的宮女一般。

端平帝坐在龍案前,在其右側的偏堂則掛上了珠簾,陸太后便坐在後頭,同朝臣言事。

「西北軍情,諸公已然知曉,不知可有應對之策?」

「早在永明九年,穆宗皇帝便下令重開寧夏榆林等處馬市,與韃靼互通物什。然其行事毫不避諱,可見已不將我朝威嚴放在眼中。」

已調回京師任前軍都督的誠意侯不偏不倚地回話。

雖則言語隱晦,可眾人皆知重開馬市即為大周與韃靼議和。然距今不過五六年,對方卻公然進犯,足見已未將國朝放在眼裡。

陸太後知道他有同韃靼作戰的經驗,當下便問道:「那依嚴都督之見,此事該如何應對?」

「當務之急是守住雁門關,從京師大營調兵前去救助,而大同等地則從宣府,紫荊關調兵。唯有這兩處地方守住,才能進一步收復失地。」

誠意侯地回話依舊中規中矩。

不過此事略顯古怪,畢竟攻城非一朝一夕之事,且凜冬之際行軍並非易事。雖則京師變故讓朝廷無暇顧及西北,可韃靼絕無可能在短短月余便攻陷數城。

沈昭思及此處,復又想起了西北傳來的塘報。可她之前匆匆一瞥,並未瞧出不妥來,便又在陸太后耳側低語道:「娘娘,西北塘報怕是有異。凜冬之際,韃靼行事不可能如此迅猛。」

聽完這話,陸太后不禁怔了一下。

她對軍事並不了解,可深冬雪重,不宜行軍她還是知道的。可為何她之前將塘報傳給眾臣,無人提出疑慮?反倒是沈昭言及此事。

她的臉色不由得沉了些許。

「對於這份塘報,諸公可有異議?」

「臣有異議。」

說話的是兵部尚書管考易,他曾奉命戍邊,對於西北之事比尋常文臣更加了解。

「深冬雪重,西北風沙又大,行軍殊為不易。韃靼不可能在短短一月之內,攻破數鎮。西北軍情遲遲不入京師,恐是有人趁新帝踐祚,事務更替之際攔截此事。」

這話一出,當下眾人神色各異。

韃靼本事再通天,也不至於將他們的塘報攔截。也就是說唯有本朝人……其用心之險惡,可想而知!

沈昭想到自己的猜測成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們在京師這繁華地爭權奪利,享盡溫柔富貴,何嘗想到千里之外的百姓正遭受異賊的侵犯。可笑的是,他們竟還想著端拱為政,太平興國。

「此事須當徹查。」

首輔竇敬言不緊不慢地發話。

不待陸太後有所回復,永嘉侯便沉聲說道:「我記得嚴都督曾任寧夏總兵,與韃靼交戰數年,對於他們作戰布局莫非不清楚么?竟不知這份塘報的詭異之處。」

誠意侯當即反唇相譏。

「雲都督任遼東總兵近十年,亦是戍邊之將,戰場風雲變幻怎不見你瞧出來?你說我未有先見之明,我到覺得你隱而不言,其心可誅。」

「嚴都督此言未免強詞奪理!」

永嘉侯冷笑一聲。

「朝野皆知你當初是穆宗皇帝欽點的戍邊大將,在與韃靼對戰之時屢建戰功,如今卻連一份塘報的真假都瞧不出。若非你刻意欺瞞,那往日功勛便為虛假。」

「雲都督可要謹言慎語!」

誠意侯陰沉著臉,嘲諷道。

「管大人只說塘報恐是旁人攔截,並無實據。你如此表態,是蓄意構陷,還是急於擺脫嫌疑?」

「嚴都督——」

「好了!」

永嘉侯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陸太后開口打斷。

「御書房內,商議朝事,你們卻如市井婦人一般相互指責,成何體統!有這份精力,不如想想如何解決此事!」

「臣願請命,領兵逐寇!」

永嘉侯當即回話。

陸太后還未表態,誠意侯便緊跟著道:「稟娘娘,微臣願盡綿薄之力,領兵出征。」

這兩人今日倒像杠上了一般,可他們往日里並無仇怨。陸太后見他們兩人誓要打上一場的模樣,不禁猶疑起來。沈昭見此,便又在她耳側低語。

片刻后,陸太后說道:「韓閣老,你今日一直寡言,可是對此有異議?」

韓廷賢原是準備打太極的,見陸太后的目光轉到了自己身上,才不得不回話,「非是有異議,微臣只是在考量如何應對。」

見陸太后應了一聲,便又說道:「正如兩位都督所言,該派兵遣將,前去援助。」

「閣老以為誰更合適?」

「這……」韓廷賢見她追問,頓了一下,「兩人皆是身經百戰的將軍,各有所長,無論誰去都只會旗開得勝。」

又是個明哲保身的。

陸太后臉色沉了一下。

沈昭也略感詫異。

她讓陸太后詢問韓廷賢,本是篤定對方有解決之法,不想竟是這般態度。實在不像他素日為人。莫非是深覺這是一趟渾水,所以不願趟?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為何不趁機行事以得權柄?

而永嘉侯和誠意侯這兩人……究竟誰才是用心險惡者,卻不明了。

自新帝踐祚以來,這是陸太后第一次聽政處事,卻遇到了這樣的阻擾。朝臣們根本未將她放在眼裡,即便是極力支持慕容祰繼位的韓廷賢等人。

「我聽聞先帝在世時,多是倚仗諸公,始有太康,永明盛世。而今西北失事,百姓困於水火。國難當前,諸公不念君恩,沉於集權便也罷了。又怎可在國事之上推三阻四,避而不言。

如此行事,可當得上我大周朝的肱骨之臣,又如何對得起先帝囑託,對得住聖賢之言?!陛下年幼,尚不知事,而我一介女流,不通朝政,恐負先帝之託,唯望諸公盡綿薄之力,護住大周江山。」

陸太后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朝臣們面面相覷,不禁赧然。

「臣等必將竭盡全力,不負先帝所託。」

陸太后暗暗頷首,又道:「既如此,諸公對西北之事可有良策,若點兵遣將,又該命何人前往?」

「臣以為,當設戍邊大將,總督三鎮,隨時調派各鎮軍士,以應事變。往年江浙兩廣之地,時有倭寇之亂,京中調派不及,多設總督,掌數省之軍政,以防事亂。」

說話的是剛升工部尚書併入為東閣大學士的廖思浦。雖未給出明確答覆,其意卻不言而喻。想必這三鎮總督的人選他也早已有數。只是歷來封疆大吏雖不少,可總督西北軍政的卻從未有過。此舉無外乎是欲掌西北軍權。

即使陸太后再不懂朝事,也對此事頗為存疑。「總督西北之事,從未有之,如此恐是不合情理。」

「娘娘此言差矣。」

程黨事敗后,朝野勢力經過一番血洗,內閣九卿皆有變動。如新任的刑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郭振便是由南京吏部尚書轉任。

「此次西北事敗,多是因各方並無聯絡,不通情勢,兵力調配不及,給了異賊可乘之機,以致城池失守。若可總督軍務,整合兵力,邊疆必定固若金湯。」

「這……」

陸太后一時語塞。

她當然知曉這是對方欲掌權而說出的理由,可若反駁,恐是垂簾聽政亦無一席之地。只是這郭振分明由謝時鎮舉薦入京,怎會與竇黨同進退?

「娘娘不通軍務,故有所疑慮,不如請示諸公,以做定奪。」

郭振行了一禮。

此言一出,陸太后神色驟變。郭振此舉,分明未將她放在眼裡。恐其深覺女主亂政,對朝廷頗為不滿。

「郭大人此言差矣。自達延汗繼位后,韃靼兵力日漸強盛,右翼濟農巴爾斯博羅特野心勃勃,屢次犯邊。此次山西大同皆受其擾,而榆林兵力稀少。韃靼又主攻此處,山西大同雖調兵援助,終落下風。故當務之急非是設戍邊大將,而是操練軍士,增強兵力。」

竇黨意在西北兵權,沈昭若未聽事,自無力阻擾。然既旁聽政事,便不會置之不理。

不得不說,朝野內外少有如她這般了解西北軍情者。

當下一片驚詫。

郭振顯然不知曉沈昭這號人,只聽到一道稚嫩的聲音,儼然將她當作陸太後身側的侍女,當即便沉了臉色。「不過一內庭宮女,朝堂政事,豈有你插嘴之理?」

沈昭亦是面沉如水。

「臣女之言既在理,諸公便該借鑒思量。」

「荒唐!」

郭振冷哼一聲,目光深寒。

「我朝出了個攝政的大長公主,又有聽政的皇太后,如今竟連你一小小宮女也要插手朝事。豈非女主亂政,國將不國,必亂矣!」

此為誅心之言。

陸太后的臉色愈加難看。

沈昭卻想起郭振的身份來。願是同和年間二甲進士,授庶吉士入翰林院觀政,三年後選館之際卻被放至南京六科。此後便與南京有了不解之緣,一生蹉跎,年近古稀才至京入閣。

同和正是大長公主當政期間,聽聞郭振當年極力反對大長公主聽政,這才遭貶。無怪怨氣衝天。

沈昭冷著臉,不見絲毫退讓。「臣女無意插手政事。只見諸公受養於朝,上不匡主,下未益民,豈非尸位素餐之輩!」

「你——」

郭振剛出聲,卻被竇敬言不緊不慢地打斷了。這位掌權多年的閣臣說了他今天的第二句話。「老朽聽聞西北失事,皆因我朝軍士越界,入豐州暗殺韃靼慶格爾泰公主。」

沈昭神色驟然一變。

若她與此事無關,自要問一句西北未有塘報傳來,對方何以知道得這般清楚。然而——

「傳言是沈姑娘率領眾將士入豐州所為,可是確有其事?」

當然沒有此事。

可沈昭卻無法解釋。她無意暗殺韃靼公主,但對方的確死於其手。她不能說自己喬裝去西北只為查角斗場一事,卻被杜鞏坑進了大草原。更不能說杜鞏殺死韃靼公主,就是為了讓對方拖住山西大同,以便行京師政變。

這隻會讓事情更複雜。

西北之事既已大白,即便杜鞏誓死不言,竇黨也可從別處知曉。可對方這般清楚,顯見對西北關注並不少,那城陷一事……

「首輔豈不知流言非對也。」

沈昭誓死否認。

「只是西北之事今日方才傳出,首輔卻對韃靼內情如此清楚,其中恐有隱秘。您何不解釋一番,讓陛下和娘娘看得更明朗些?」

「慶格爾泰公主身死,早在去歲韃靼便舉旗控訴,無需贅述。」竇敬言輕飄飄地略過此事,「倒是三鎮總督一事,老臣以為當提上議程。」

「首輔大人可有人選?」

陸太后見他不在沈昭之事上糾纏,頓時鬆了口氣。

「前軍都督誠意侯可當此任。」

眾人當下默然。朝野誰不知誠意侯繼室出自宛平宋氏,而竇敬言之子婿宋賜與其同出一宗,來往甚密。誠意侯今日所為,皆受其意。

「諸公可有異議?」

陸太后高聲問道。

左都御史謝時鎮當即便道:「臣以為右軍都督永嘉侯更能勝任。彼時任遼東總兵,驍勇善戰,往無不利,女真異族俱不敢動。」

謝時鎮與永嘉侯交好,旁人不知,沈昭卻知。早在太康年間,永嘉侯對謝時鎮有救命之恩,如同再生父母。

而永嘉侯是大長公主子婿,陸太后總要親近些,當下便道:「雲都督戰功赫赫,自當勝任西北總督。我看不如——」

「煩請娘娘三思。」

廖思浦開口打斷她的話。

「臣有本上奏。臣要彈劾永嘉侯國喪期間,入窯狎妓,有違禮制,其身不正不足以為政。」

果然後招在這。竇黨手底下養著一大批言官,要揪政敵的小辮子簡直易如反掌。

陸太後面上略顯難堪。原是念著大長公主才有意親近永嘉侯,卻不知對方竟這般不知事。國喪期間狎妓,虧他幹得出!

「我聽聞雲都督向來潔身自好,此事只怕謬傳。」

可一向風光霽月的永嘉侯此刻卻訥訥。原本冷峻的臉龐漲得通紅,也是清楚此事難堪。

陸太后見此,頓時默然。

這時廖思浦又道:「誠意侯任寧夏總兵數年,與韃靼交戰無數,最是清楚其戰法,當任誠意侯為三鎮總督。至少好過永嘉侯這等不知禮法之輩。」

陸太后被他三言兩語堵得開不了口。永嘉侯和謝時鎮亦是欲反駁而不得其道。

眼見著陸太后就要應下此事,沈昭當即道:「永嘉侯不可勝任,只怕誠意侯亦無才幹。臣女聽聞其在四川剿匪,屢戰屢敗,軍餉花去無數,匪患卻愈演愈烈。如此之資,怎當此重任?」

她頓了一下,想先下手為強。

「素聞三千營總督平西侯勇冠三軍,由他出任三鎮總督,定會攻無不克!」

郭振聞言,當即冷笑起來。「既然你通曉軍事,不如由你出征,殺退韃靼。」

「郭大人此言荒謬。」

一側的韓廷賢當即反駁。

「沙場刀劍無眼,沈姑娘一弱質女流如何統帥軍士,殺賊禦敵。」

「老臣倒以為可以一試。」

竇敬言卻意外地表態。

「當初沈姑娘可帶領八百軍士斬敵方公主而返,而今隨軍出征又有何不可?」

沈昭的目光漸漸沉凝。

今日這場朝事分明是針對她而來。

可她同竇黨並無多大仇怨,對方為何咄咄逼人?莫非只因她殺了韃靼公主,還是因她遊說陸太后聽政,迫使慕容祰繼位,擋了他們的路?

她覺得此事絕非這般簡單。但竇黨對她的仇視,她實在想不出緣由來。哪怕他們曾同餘家有嫌隙,可余家起複后,實力尚弱,豈是他們的對手,又何必趕盡殺絕!

「當初秋狩之際,我曾同先帝言,欲用手中刀,殺盡四方賊,使萬國朝覲。而今西北城陷,百姓流離失所,正值危難之際,我身為國朝子民,自當盡綿薄之力!而平西侯屢建戰功,當有此能,我願隨之!」

沈昭的意思很明了。要我隨軍出征也可以,但你們要讓平西侯做三鎮總督才行!

「臣附議!」

謝時鎮頭一個接話,似乎只要三鎮總督不落入竇黨之手便是勝利。

「臣也附議。」

永嘉侯沉默了片刻,終是回道。

「臣反對!」

韓廷賢當即反駁。

開什麼玩笑,讓沈昭去西北,無意於送死。竇黨居心險惡,他都看在眼裡,又怎會讓沈昭陷入險境?

「老臣亦以為此事欠妥。」

竇敬言的聲音沉了少許。

「誠意侯更能勝任三鎮總督。」

「臣附議。」

這次開口的是管易考。

他話一落,其餘大臣陸續表態,多是附議。沈昭見此,不由得苦笑。看來她是招了朝廷嫉恨,更準確的說是朝臣對女子插手朝政一事深惡痛絕。

陸太后一時間進退不得。

沈昭卻嘆了口氣,低聲應和。

片刻后,陸太后終於拍板。

「請娘娘三思!」

韓廷賢還挽救一二,卻沒有機會。

……

「姑娘今日行事,過於倉促。」

長廊轉角處,韓廷賢滿臉惋惜。

沈昭卻不以為意。

「我若不應下,娘娘迫於壓力,定會讓誠意侯出任三鎮總督,屆時西北軍權盡在竇黨之手,只怕大長公主也無力回天。」

「然平西侯並非最適之人。」韓廷賢微嘆了口氣,神色間隱約透著憂慮,「當初爭位之時,平西侯公然支持蜀王,並非沒有緣由。他之所以在朝中屹立不倒,少不了竇黨暗中扶持。」

「歷來只聞平西侯是中立之臣,原是……」沈昭不由得一愣,繼而深深皺眉,「看來今日是被竇黨擺了一道,誠意侯只是幌子啊。」

「是我沒及時發覺。」

韓廷賢對此亦痛恨萬分。

「竇黨有備而來,此次西征恐是危機四伏。」

沈昭知曉對方目的后,反倒鬆了口氣,「既是出征,大戰在即,他們總不至於提刀取我之命。反倒是京師……」她頓了一下,「今次永嘉侯和誠意侯的爭執極不尋常,恐有變故。且幼帝羸弱,而娘娘初掌政事,朝野阻擾頗大。還望閣老勿忘初心。」

「何至於昏聵如斯!」

韓廷賢當即反駁。

「只因主弱臣強,朝中又多方角力,我方勢弱,故謀而後動罷了。」

「以保皇之名,為民生言事,以大義相結,開闢新時代!」沈昭目光灼灼,笑容清朗,「此為您彼時承諾之言。道阻且長,行則將至。唯望閣老永築金湯之固,建萬世之功德。」

「承你吉言!」

韓廷賢哈哈大笑。

概因旁人刻意傳遍,朝事不脛而走。沈昭未來得及回府向沈清遠解釋原委,卻在宮門口遇到了雲禮的騾車。他見沈昭入宮過久,不免憂心,卻不知最後竟等來了這樣的消息。

「變故接踵而至,實在是來不及應對。」沈昭見雲禮冷沉著一張臉,遲遲未曾言語,心中不禁惴惴。

今日之事,她若執意不肯,未嘗沒有解決之法,出征西北,說到底是出於她之意願。只是這般,便相對於將雲禮置於一側。他原是定百日國喪后議嫁娶之事。

「我知曉你的心思。」雲禮面上露出極淡的笑容,又轉眼即逝,眼眸黑沉沉的,看不出喜怒,「我恨的是自己身子健全,卻要扮個患有腿疾之人。說是家門顯貴,卻護不住心悅之人,更不能替你一斬煩憂,上陣殺敵!你數次陷入困境,我卻無能為力。」

她一向要強,亦非溫順之人。即便遇到險境,亦極少向雲禮言說,故而他們之間總有些隔閡。

「子謙,我心悅於你。不是因為大長公主的權勢,也不是看重永嘉侯府的門第,更不是仰慕你十三爺風光霽月的名頭!我們相知多年,你應該懂我的心意。」

「阿昭,我若不懂你……」

雲禮臉上露出了極淡的帶著些許無奈的笑容。

「拚死也不會讓你去西北。」

沈昭見此不由得笑了起來,眉眼彎彎。

雲禮則抬手摸了摸她的秀髮,「此次出征的人不在少數,軍中勛貴也不少,不會俱受竇黨指使,屆時會護你周全。」

沈昭抿嘴一笑,「我會注意的。」

過了片刻又說:「倒是你……此次西征極不尋常,竇黨似乎意在西北軍權,可未必不作他想。我擔心京師會有大變動,至於朝事……你也看到了,陛下和娘娘極難掌權。我當初選擇十九皇子,未曾想過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

雲禮聞言,便稍帶疑惑地道:「扶持十九殿下……不說旁人,便是我也未看分明。」

沈昭聽他問起,一時間也不知該不該作答,只是緣由總要說清楚。

「蜀王身邊有竇黨,恐其居心叵測。至於魯王……他身側有一幕僚荀嘉,行事手段頗為不凡。當初先帝於太山祈福,他曾向皇宮傳信,言先帝遇刺身亡,實則只是養病罷了。你也知道,程景濂謀逆之舉本就存疑,其背後另有人設局。魯王牽扯多少,難以言說。」

「荀嘉這人……」

雲禮對此頗感意外。

「他當年在士林中頗具名聲,我亦見過,看著是行事磊落的端方君子。」

沈昭不置可否,只道。

「若此事真跟魯王脫不了干係……我看你不如同大長公主提一提。她是長輩,出面教訓也合情理。」

沈昭這樣說是有私心的。荀嘉是永嘉侯的人,但此事她不可同雲禮直說。反倒是大長公主……一旦發覺此事,必會徹查永嘉侯。想來也不會讓雲禮知曉半分。

雲禮不知她的小心思,只應下。

「且放心罷,你當日說過的話,我從不敢忘,彼時言說的是我們對大周朝的承諾。京師若有動蕩,我會竭力而行,護住這一方水土。」

沈昭便笑而不語。

雲禮忽然感慨起來。

那日也是在這方小小庭院內,沈昭低沉卻有力的言語,他聽到自己說「唯求天下太和,兵戈不興,上下同樂,世事無憂」。他早就知道,雄鷹矯健,不會困於眼前的方寸。

只是這一天,來得太早了。

「百餘年前,大楚有一位女將軍,守城三十二年有餘。她操練將士,耽於治軍,西北由此安定。故史冊記載百戰功成,彪炳千秋。」

雲禮默然。

他知道那名女將姓沈名昭。

「沙場烽火連胡月,海畔雲山擁薊城。」

他聽到沈昭低沉暗啞的聲音傳來,猶如一塊荒石直直地墜下。血色的天空,殘肢遍野的荒原,被風吹散的吶喊聲忽隱忽現。

「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

那道聲音又轉為清越、激昂。

彷彿手持紅纓銀槍,頭戴鳳翅兜鍪的女將正站在眼前。長纓浴血,身前即是疾馳的將士,長槍與彎刀裹著屍山血海而來。將軍百戰,莫不如是。

「子謙,且待我盡逐野寇,振旅而歸!」

沈昭素色的衣袂在風中蕩漾。

回到府邸時,已接近黃昏時候,初春的傍晚寒意深重。

沈昭從騾車裡下來,剛拐進小巷,就見到孟湛在一片濕意氤氳的青石巷間,陰影打在他臉龐上,神色間更顯陰鬱。

「孟公子?」

她愣了一下,當即止住了腳步。

孟湛卻緩緩走來,沉穩有力地步子踏在青石板上嗒嗒作響。

直至他的臉龐完全沐浴在餘暉里。

「我聽聞沈姑娘不日便將出征西北……戰場廝殺,危機四伏,姑娘務必萬事謹慎。」

「謝公子提點。」

沈昭垂眸應道。

「聽聞公子已升任大理寺正。這般尊位,當真是意氣風發,往後拜相入閣,不在話下。」

大理寺卿是輔臣何守敦,同竇敬言交往極密,大理寺實則是竇黨的地盤。而孟湛原為十四皇子慕容禛侍讀,后慕容禛因事被囚,他安然無恙。而慕容禛與程濂欲起兵謀逆時,他亦請命入宮。可事敗之後,他卻不貶反升。

其中隱秘不言而喻!

說起來,當初逼得先帝關慕容禛禁閉的那些罪狀也不是常人可尋得的。

沈昭雖說得坦蕩,可孟湛心裡卻清楚。小姑娘一向機敏,自己所為,外人興許不知道,她卻看得分明。一臣不事二主,他之清譽早已不復存在。

「沈姑娘不深惡痛絕么?」

孟湛看著她,眼眸裏海浪翻湧,似是藏著一場暴風雨。

我有何資格評判?

沈昭心道,繼而微嘆了口氣,看向孟湛的眼神清明又堅毅。「孟公子,這世上的路總歸是自己選的,與旁人何干?」

孟湛聞言鬆了口氣,復又覺得悵然若失。對方會這麼說,只因他們毫無干係。

「所以你選擇了西征?」

「我只是想證明。」

「證明什麼?」

「女人的天地不止一方庭院,橫刀立馬,上陣殺敵,未嘗不可!」

孟湛聽到沈昭如是說。

她纖細卻堅毅的身軀從他身前飄然而過。他轉過身,只看到愈發堅定的身影沒入了黑暗中,餘暉從屋檐的罅隙中穿過,落在她身上。那一瞬間,他彷彿看到了鐵血丹心的將軍。

不再是往日或靈動,或機敏,或溫婉的模樣。她從來都是這樣的人,他早該想到。

西北戰事吃緊,朝廷並未耽擱。不過數日,將士們便已整頓完畢,準備西征。城牆上,幾道頎長的身影目送軍隊遠行。

「我以為你會阻止她。」

余懷梓看著漸行漸遠的軍隊,冷不丁地開口。

而他身側的雲禮,目光愈發沉靜。

「這是她自己的路,總該走的。」

余懷梓聽到他用一種極為凜冽的聲音說道,仿若寒冰相撞,卻又低不可聞。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傳說中風華絕代,隆恩深重的永嘉侯世子。

忽然間,他明白了放蕩不羈的表妹為何會選擇對方。這樣的氣度……試問何人可比?便是他捫心自問,也不會讓自己的女人拋頭露面,騎馬殺敵。

「你怎麼沒跟著去山東?」

乍聽雲禮問話,余懷梓倒是怔了一下,片刻后才笑道:「魯王既已封王,便無爭位之能,我若跟著他,便是亂國之士。余家已正名,不如做個純臣!」

雲禮沒有接話,一旁的沈清遠卻輕輕一笑,「純臣好啊。國朝百廢俱興,正需要這樣的能人志士。」

余懷梓卻挑眉一笑。

「聽聞維遐正在教陛下讀書,這可是天下第一教書先生。」

沈清遠卻避而不應,只笑道。

「端平,是個好年代。」

端拱為政,太平興國。

這是大臣們對國朝的期許,亦是百姓對大周朝的厚望。

端平,註定是特殊的年代。

這一年,數鎮失守,西北淪陷,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大周江山再次迎來動蕩。這一年,新帝初繼,年幼稚嫩,於是大周朝出了個掌政的太后,還有一位出征的女將軍。

女主亂政,國將不寧的預言似在隱隱應兆。

臣民皆翹首以盼,盼望著這位女將或生或死,盼望大周朝的英勇之師,將異賊逐於千里之外,使他們再不敢侵犯方寸土地,重振我朝天威!

端平元年初春,大周朝開始了第五次西征,而結果,尚不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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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6章 國亂 端平 未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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