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知鶴生辰前夕夜

第七十六章 知鶴生辰前夕夜

「呃……」陳皖赤條的全身繃緊得像是一整支竹條,頸上骨頭不堪重負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在這偌大的殿內格外明顯。

而景和卻挺著背脊,眸底淡淡掠過倨傲神色,手上寸力控著鬆緊張合,每回都在陳皖終於能喘口氣兒的時候又猛地將她逼回懸崖的邊上。

豺豹在面對卑弱的獵物時,並不會有半分悲憫,反倒是獵物無力反抗促成了狩獵,而林間的潛伏者,也會在這些兇猛的齒牙飽腹昏昏之際,放出塗滿毒藥的利矢。

瓦解獵物前從來不急著張口,讓獵物身心俱疲,從天堂到阿鼻地獄間的那段,才是煎熬。

而景和,從來都不是軟綿的羔羊。

他是,困在籠子里的獅子啊。

「放你們出來,就妄想耍那些幼兒手段脫離我了?」

景和眼底覆霜,另一隻手往下,在陳皖背脊上流連,那詭麗的紋塗在熱池的氤氳霧下愈發明顯。

他眉眼泄了幾分陰鬱,垂眸:

「真的,不怕死嗎。」

夜色催更翳雲蔽空,月色流瓦,交錯著烙上金庭玉閣斑駁碎影。

陳皖瞪圓了眼睛,那雙平日里媚傲無邊的瞳此刻已然開始潰散,她苦苦掙扎卻都是無用功。

她甚至能感覺到身體被一寸寸碾碎,那隻手掌握住自己身體,狠狠地攥緊——

彷彿溺於深海,水藻纏密,風暴如驟,猝不及防地襲卷、裹纏、窒息,將玉色絞出緋紅。

快要窒息的時候,陳皖恍惚間抓住了腦海一閃而過的那絲光亮,像瀕死的溺水者在茫茫大海中抓住了塊木板。

「呃……」

細碎的音從陳皖口中傳出,她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發出清晰的關節囊氣泡破碎的聲響:

「深……深……至……河……」

燭光撫上景和的面,他黑曜般深邃的眼眸中拂過一絲迷茫,簌簌風聲羽化了剛棱清朗的輪廓,緘默著輝映流雲雪華的煙霞。

他猛地鬆了力道。

噗通一聲。

終於掙脫了桎梏,幸得陳皖跌坐著的是池中的玉階,她只覺肺腑終於湧入了清氣,她大口大口地吐出濁氣,渾身發軟,喉嚨像針扎一般痛。

景和倚著池邊的玉石柱,就那麼坐下,絲毫不顧地面湧上地熱池水打濕了袍。

他眼尾蟄伏著西沉的光,海棠春色盡潦倒,眼波絮絮,銀河嘩啦一地,揮袖一攏慘白月光。

將方才陳皖破碎的音字字咬著,念清晰原意——

是沈知鶴。

那是景和的救贖,是他每回暴怒時聽見便能安定下心的名字,每回暴怒時閣里的人都躲著他,石室內總是一片亂景。

可陳皖卻摸到了根底。

景和視線尖銳,定在池中拚命咳嗽的人面上,池風裹挾濕漉漉的水汽擁入他眉眼發梢:

「你的確很聰明,可惜了,你威脅不到我。」

陳皖好不容易順回口氣,她滿面漲紅,玉般白皙的頸上是深深地淤痕,她抬眸,那雙眸里滿是掙扎時的血絲,開腔嘶啞,又是一陣疼痛:

「奴……奴不敢,謝主上不殺之恩。」

春山消瘦風蕭瑟,陰霾低垂人影傯。

景和腰間玉佩昭昭,他忽地低笑一聲,眸里滿是諷意與嘲笑,笑得滲人,玉迸聲潛:

「孟靖懷出雲奚時,你派了人妄想在半路將其結果?」

陳皖雙手護在頸上,生怕眼前人再次出手,她話里滿是軟意:「是奴自作主張,奴錯了。」

「你想報仇,這無可厚非。」

景和瞥了陳皖一眼,只聽天幕一角如長空裂帛,陰雲滾滾,隱隱有大雨傾盆之勢,他耐心被消磨得緊了,復又添了一句:

「可你太蠢了,孟靖懷出征討伐你母國之時,隻身取將首不過掌間玩意兒,你的那位將軍呀——」

景和拉長了尾音,嘖了一聲,頗有趣味地觀陳皖神色。

晃動的燭光沿著空隙落到了陳皖一邊的眉骨上,光斑跳躍著流淌上了她的五官,她指節一寸寸收縮,直至緊握得泛白,那洶湧的恨意瞬間迸發:

「他不會有好下場的。」

那個草原上肆意驕傲的小公主,最後收到的卻是未婚夫婿的頭顱。

陳皖渾身陰鷙盡灑,連帶著四周的氣流都冰了下來,霧氣流淌進她的縛嶙峋骨皮間,唯有一雙盛滿寒芒的雙眸抬起,字字泄恨:

「主上,您說過孟靖懷會死的,我才會帶著妹妹拜入您的門下。」

景和鴉睫垂著,對陳皖這副模樣並無多大興趣,他緩緩站起身,俯視著池中那人:

「我跟你的最終目的,是一樣的。」

「可是你的那位妹妹,卻好似不大聽你的話呢。」

他笑著,卻滿是晦暗,字句冷冷如刀刃直扔陳皖心頭,砸得被過往扯去神思的陳皖驀然清醒。

陳皖在池中俯身,死死盯著地上的玉白石,面作恭敬,眸底卻滿是憤恨,她開腔,每說一字,喉間都疼痛無比:

「奴明白主上的意思了。」

結滿深夜霜花的風吹落枯葉簌簌,支離的雲擁吻一彎皎月。

景和轉身,撩起雲帳,衣袂一揮攬盡殿中暖意,他平了眉川,彷彿方才在熱池邊上險些奪人性命的不過是幻覺。

「不要自作小聰明了,」他腳步不停,走得極慢,「也別亂動腦筋,再有下回?便是大羅神仙來了,你也得去與你的將軍團聚。」

雲帳層層疊疊,景和的身影終究被掩蓋。

陳皖不知景和是如何進的晏宮,也不知他要如何出去。

不知他的來歷,只知他手段通天。

許久,層層雲帳被撩捲起的微風才作一團撲向陳皖的面上,她撐著池壁起身,帶起一身水珠,盡數揮灑在地。

她重重咳嗽了幾聲,抖著手去取了梨花木架上的衣裳披上,薄衫細密地貼在肌膚,寒意瞬間襲來。

可陳皖面色不動,她抬起自己的雙手,只見滿是被泡出的泛白褶皺,眸底逐漸深沉。

帶著赤色。

她的將軍,她的未婚夫婿,就是在那場孟靖懷一戰成名的戰役上被他直取首級的人。

陳皖闔目,畫面躍然浮現——

濃墨潑穹,催壓驟騰的炬火。

她的將軍喘息便愈來愈迫,心鳴頻比鼓擂,而斧鉞於身後交錯,鏗鏘之聲漸響,已然迫近如斯。

再然後,便是晏朝那初出茅廬的少將,單槍匹馬越過,以鋒芒逼他喋血,如探囊取物。

主將陣亡,風大作,滿營的陳兵潰散、旗靡轍亂,而胡語猶促,如彌潰的磬音,調轉散去的兵馬踐踏著那位無首將軍的身骨。

陳皖猛地睜開雙眼。

陳舊的疤痕再被撕扯,便再滴匯如小川。

孟靖懷。

孟靖懷!

陳皖朱唇張合,將那三字念得狠狠。

她猛地拂手,那梨花木架剎那便被推落了熱池,盪起的水花,在這宮殿中發出巨響。

外頭彷彿開始有腳步聲奔走,將入內。

陳皖癱坐於地,那薄衫已然被激起的水花潑濕了,可她無動於衷。

眼尾上揚,細長的眼匿不住烏眸里的陰鷙色。

她曾在陳國的真主前伏地落誓——

哪怕在懸崖舔舐利刃,哪怕貴傲的她被馴養成奴,也只要孟靖懷·墮·入阿·鼻地·獄,受業火焚身,餓·鬼·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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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妻難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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