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普通坑人版
似乎是一覺醒來,又似乎是一睡千年,西門富貴同學睜開了雙眼。怎麼還在空中,難道還沒有落到樓下嗎?
嗯,不對!
環境不對!周圍不再是鋼筋水泥叢林,似乎是一間茅屋。從那土牆,從那泥地,從那稀疏的苫茅草的屋頂縫隙里閃爍的幾顆調皮的星星,似乎無不在提醒富貴這是一間茅屋。富貴倒是不覺得陌生,畢竟小時候就與奶奶住過茅屋。難道我的靈魂可以回到幼時嗎?如果真是那樣,倒也不錯,起碼有奶奶疼。
可也不對,因為人不對。沒有看到奶奶那因過度勞累而早早佝僂的背影,倒是看到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一動不動地平躺在床上,還有孩子上空漂浮的一個辦透明的老人。
「鬼呀!」富貴大叫起來。
那老人(?)抬頭看了富貴一眼,淡淡地說:「汝難道不是?」
呃,我也是?富貴看看自己。可不嘛!同樣漂浮在空中,同樣半透明的身體。
噢,那就放心了!
既然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呃不,同道中鬼,那就不用互相傷害了!連身體都沒有了,再傷害還能怎麼傷害?變成死鬼嗎?再說了,對方年老體衰,說話還使用了文言,怕他作甚!
富貴便學起古裝電視劇中的禮節,左手在前,右手在後,拇指翹起,腰彎45度,躬身一禮道:「敢問老丈,今夕何夕?」
那老者還了一禮:「今為宋皇治下,明道元年。」
富貴趕緊開動自己那不多的文史知識:宋朝,又年號明道的只有宋仁宗時期,也就是公元1032年。當然,這個年號用的時間很短,只有兩年——準確來說是一年零兩個月。等明年劉皇后駕崩,宋仁宗親政,就把這個年號廢除了。
「那再敢問老丈,這是什麼情況?」富貴指指自己,又指指對方。
估計老先生從未見過同類,就此開啟了長篇模式。
原來,老者名叫方堂鏡,本村人士,假如活到今年的話六十有五,宋真宗年間童生,后雖多次考試,然都功虧一簣,最終連個秀才功名都未得到,遂絕了讀書入仕之心,每日只在村中教授幾名頑童。
雖家有悍妻,然十里八村大都要尊稱一聲先生。倒也頗有鄉野之趣。直到六年前的一天,有幾名外地秀才到此玩耍。見了他這枚老童生,遂起輕慢之心。語多侮辱,言多挑釁。方老先生一怒之下,竟嗚呼哀哉了。
也不知是方老先生命該絕,還是命不該絕,同村一孩童名曰仲永者同日溺水而死。魂飛魄散之時,方老先生竟然稀里糊塗地附了身,更是稀里糊塗地活了這幾年。因對仲永家裡情況都甚是了解,倒也不曾露餡。
不巧今天又犯了離魂之症,正以為命絕於此。孰料,天上竟然掉下個林妹妹,啊不,西門富貴。
「看來後繼有人了,老夫心中甚慰,甚慰啊!」方老先生結束了長篇,捋須嘆道。
「甚慰你個鬼呀!你都要死了啊!哦,不對。你已經死過一次了,應該叫魂飛魄散吧!」富貴吐槽。
「老夫活得生不如死啊!你試過眼睜睜地看親人死去嗎?我死後,老妻竟悲痛而亡,枉我以為她對我多有怨恨;犬子為謀生進山狩獵,竟被豪門活活射殺。我痛不欲生,想手刃仇人,手無縛雞之力;想考功名,奈何天資平平,進學無望。且又年老昏聵,精力不濟。
我觀你骨骼清奇,天賦過人,將來出將入相不在話下。我願助你附身,盡我所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求你來日東華門外唱名,為我報仇雪恨。」方老先生涕淚橫流。
富貴感同身受,很是同情。
可始終感覺漏掉了什麼,細細思索,猛然驚覺。
納尼?方仲永?
伐柯!方仲永!伐柯!!!
這就對了嘛!據王安石《傷仲永》所言:「金溪民方仲永,世隸耕。仲永生五年,未嘗識書具,忽啼求之。父異焉,借旁近與之,即書詩四句,並自為其名。其詩以養父母、收族為意,傳一鄉秀才觀之。」
那麼方仲永的第一首詩寫的是什麼呢?詩曰:父母恩如山,百事孝為先。比鄰相和睦,猶如月團圓。這就是一首打油詩嘛!因其出自五歲孩童之口,也就被稱為「其文理皆有可觀者」。
看水平倒是與這位幾十年都沒有考上大學的老童生挺般配的。
而且這位老童生(憤青)的報仇目標也不好實現啊!為妻報仇?其妻自己悲痛而亡,大概是沒什麼仇可報的。恐怕也不僅僅是為子報仇。他最希望的應該還是「東華門外唱名」,這可是地獄級難度啊!
諸位看官,什麼是「東華門外唱名」呢?有宋(北宋)一朝,初期凡獲進士功名者,由皇帝於東華門城樓挨個點名,以示親厚。但那時才多少個進士呢?一科十幾二十幾,三十人就算多了。
後來,皇帝覺得國家需要更多的人才來治理(拉攏士人),一科就有三四百人(含三甲,即賜同進士出身者)。再由皇帝一個一個的喊名字就不太現實了——把皇帝累著了怎麼辦,於是就只唱名三鼎甲,即所謂的狀元、榜眼、探花。
也許會有看官說了,考個前三名很難嗎?你看人家動不動就是侯爺、王爺什麼的,怎麼到你這兒就不行了呢?
大名鼎鼎的歐陽修,在剛剛過去的天聖八年(1030年)的殿試中,僅名列第十四名,所獲職稱為「進士出身」,比前三名的「進士及第」低一個檔次。這次考試成績可是要記入檔案,跟一輩子的,想改都改不動。
要知道歐陽修在國子學的廣文館試、國學解試中均獲第一名,成為監元和解元,又在第二年的禮部省試中再獲第一,成為省元,也算是「連中三元」的學神了。誰能想到,殿試就馬失前蹄了呢?
據說,晏殊對此的解釋是「永叔鋒芒過於顯露,眾考官欲挫其銳氣,促其成才」。歐陽修時年23歲,而狀元王拱辰只有18歲。莫非是長得不夠英俊?莫非是無人提攜?水太深了,細思極恐啊!
富貴覺得就算自己再牛,也不敢說在文采上超過歐陽修——估計也沒幾個人敢說。
論長相,看靜靜地躺在床上的方仲永倒也是正太一枚,或能一爭短長,但誰知道會不會長歪了呢?
論人際,自己既不是汴梁人(王拱辰乃開封府咸平人,妥妥的有照顧分),崇拜的幾位名人:歐陽修,這個不用提了,即將倒霉,且還要一直倒霉下去;包拯,在家為父母守孝呢;晏殊,倒是可以琢磨一番,只恐搭不上話呀。
除此之外,還有最大的障礙——著名皮膚病患者王安石(有史為據,疑似銀屑病)。
不知比方仲永小一歲的王姓患者是出於什麼心態,中了進士(1042年)之後想起了小時候的「玩伴」(?)遂為之「立傳」。先是平淡無奇地誇獎了幾句。而後春秋筆法就上來了——父利其然也。妥妥的一位因小利而耽誤孩子前程的愚昧小農呀!再寫及與方仲永的第一次會面時,就變成了「不能稱前時之聞」。
你是個小屁孩,他是個小屁孩——十二歲VS十三歲,如何便知道了「不能稱」?
腹黑一點想,兩名選手比才藝,王姓選手惜敗而懷恨在心。待到自己榮登進士甲榜,遙想當年的競爭對手還在老家吃土,不禁意氣風發,手書《傷仲永》。通篇洋溢著一位某二代對草根的諷刺與踐踏。當然,還有假惺惺的惋惜。
可惜,然並卵。誰叫人家當了宰相了呢?誰叫人家有崇高的歷史定位,掌握了話語權了呢?於是,方仲永就名垂千古了。可惜垂的不是什麼美名,而是「僅靠天賦是不夠的」大大的反面教材呀!
以致於,每當有老師或家長要教育聰明而不好學的小孩子的時候,就會說:「古時候,有個孩子叫方仲永……」
這口鍋太大,咱這小胳膊小腿的恐怕背不動啊?
想到此,富貴無奈,只得實話實說:「實不相瞞,我是從千年之後而來。文化水平嘛,大概也就是個秀才的模樣,而且還是水平比較低的那種。照顧你的後人,衣食無憂大概能做到。幫你的兒子報仇,尋摸著了機會,也不是太難。但你想讓我東華門外唱名,替你狠狠地把那些羞辱你的士子按在地上摩擦,希望不大。我可不敢向你保證什麼。」
方堂鏡輕嘆一聲:「老夫也知道有些強人所難了。罷,罷,罷!你也是一個忠厚之人。你若先假意應下,待我煙消雲散之後你便是反悔,又有人奈你何?」
富貴正色道:「人言,信也。今日我西門富貴在此鄭重立誓,當盡全力完成老丈之心愿。若有違背,天厭之!」
方堂鏡老懷大慰:「好,好!時辰已是不早了,我自當在雞鳴之前,盡量多的傳授於你所需學問。有何疑問,速速道來。」
富貴也知時間緊迫,也就不再作小兒女之態。忙就村中人事、考試須知、文章作法等等細細提問,認真記誦。特詳細詢問了射殺其子的仇家,強記於心,不敢或忘。
耳聽一聲雞鳴,方堂鏡道:「天將破曉,我再送你最後一程。」說罷,把富貴往方仲永身上重重一推。
富貴急忙回頭,只見那方老先生如吹熄蠟燭之後的一股青煙,略一扭曲,竟是轉瞬不見了。哪怕瞪大眼睛,也再也尋不到一絲痕迹了。
恍惚間,富貴想起了三兒所說的「普通版」。
這哪裡是普通版,這是坑人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