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洞庭青舫
江城往郴州一帶,儘是險峰峻岭,不時地又遇江河阻隔,一程山來一程水地,好容易才到了洞庭湖界。
時近臘月,洞庭上一片渺茫,只有稀疏的幾點客舟,霧障清深間,又約略可見幾座橋亭,散在湖上。
一行人還未至水邊,奉旨接應的當地官員們已候在那裡了。環梯落腳便是接應的青舫,當前的幾個武侍忙上前來替煜臣和別的官員攬轡。
「大人等一路風塵,下官荊湖南觀察使江儀。」說話的是為首的一個著朱袍的官員,四十上下的年紀,中等偏修瘦的身形,白凈的方臉上一雙清長鳳目,須凈髯美,望之端儒。
「江大人!」煜臣俯身還了一禮,那江儀點頭謝過,也未多話。接著便是其餘的官員上前一一見禮,煜臣也都客氣應過了,他放眼望去,這一叢人中,無論文官武侍,皆態端儀正,與湖北的公門實是兩種氣象,心下立時對那位端肅的湖北觀察使愈添了幾分敬意。
「郭大人請登舟說話。」江儀在前引道。
「有勞江大人。」煜臣點首理應著,便隨江儀登上了那艘朴雅的青舫。
官員們依次分行列入,武侍們則護衛於船頭船尾,議案上只有分茶並盞,竟也無紅袖歌扇,其餘閑人,總之一副整肅氣象,絲毫不亂。
「江大人。」說話的是京中來的尚書省的少侍林風瀚。因為在朝中少有交集,先前一路也未多言語,故而煜臣對他是不甚熟悉的,只知他家中亦累代為官,不過未至鼎食高門。這人十六歲入科場,二十五歲上及第,也輾轉做過幾任地方官,年近三十時回調京城進了尚書省。算不得意氣風順,卻也未辜負胸中抱負。煜臣這時展眼去望他,只見這是一個健朗的青年,約約有些魁偉,不較一般的文官單薄,但那雄豪之氣又頓然煞止在了那張白凈舒朗的方臉上。他說話時眉峰一皺,原本聚精如礪的眼中又添了幾許磊落的沉沌。
「下官記得,大人由轉任湖南觀察使也不過三個月,數月之間便整頓風氣如此,實在令人欽佩。」林風瀚道。
江儀一側的幾個官員聽得此語卻不約而同地微微側過,甚或有人眉間乍緊,旋又停頓斂回,作無故狀。
煜臣盡看在眼中,倒不是他刻意要看,不過是藏也藏不住地,就一一溜進了他的眼底。他端過身前那仿秘窯的小盞,也不喝,只端在掌中,一面望向了水上,游遠處,風汀隱鷺,霜心別塵。
「林大人謬讚了。」江儀看來是個一向少話嚴肅的,對於這樣的場面話,自然不多周旋。
「郭大人……」江儀身邊的一個官員方要說什麼,忽然一陣整沓的步履打破了舟中的庄肅,一個騎都尉帶著兩個低階武官竟匆匆地撞入舟中。
「大膽……」在座的一個官員剛欲發作,只見江儀臉色一變,頓時眾人又收斂了回去。
「江大人,諸位大人,下官鄂州府騎都尉鄒揚,下官來報,鄂州突發時疫,已蔓延至荊襄等地……」
座中眾人聽得「時疫」二字,皆變色驚惶。
「此次時疫突發於五日前,五日間,已有近百黎民染疾,不治而亡者逾半。」那騎都尉接著道:「疫病蔓延迅速,苗大人特遣下官等星夜兼程報往各處。」
「大人,這……」座中自有失措者,一時無主。
「莫要慌亂!」只見江儀猛地離座,目光撫過四方,鎮靜過,凜聲宣道:「封鎖城關,暫閉水路,騎尉營,速往各州,稟州府官員勘定城中人員往來,各守治所,不得有誤。」
「是。」舟下一時沸聲應過,齊刷刷一叢武官,羽靴鏗鏜忙驚去。
煜臣方遲遲收回落在江心的思緒,俊眉一蹙,頓然愁起。
第156章
「郭大人,您自往郴州去吧,時疫一事,自有下官和各州府官員操持。」下得青舫來,那江儀便對煜臣道。
「嗯,江大人行事雷厲,在下實是欽佩。」煜臣淡而不遠地應道。
二人說話間,已有兩名武侍上前,分將兩塊遮面的白布奉與二人。二人接過白布來繫上,皆鎖著眉關,沉沉地半晌不言。
「真是倒霉死了,竟撞上這樣的事情。」車馬登程的亂中恍聽得有人在後憤憤地與同伴竊語道。
煜臣回頭去看,只見是一個同隊前來的,門下省的一個少侍,那人見煜臣回頭望他,目光忙躲閃地一避,低頭立噤。
「哼,這些東西。」林風瀚頗有不屑。
「求全避禍之心,人皆有之,林大人也莫怪。」煜臣澹然一笑,清釋道,心中自有嘆息,皆映到了此刻淡攏的愁眉上。
「大人好修養,無怪眾人皆說,郭大人,最是處亂不驚地,泰山崩於前,亦無怪。」林風瀚又似稱許又似怪嘆地應了一句。
「哪裡的話,當憂之際,在下又豈能免俗。」煜臣悠慵地執著轡,眉間愁痕愈深。
林風瀚見狀,自也不好再多言了。細想這江山無端受難,牽累多少無辜,誰沒有父母親眷,各自牽紉。瀟湘山水本就意境蕭涼,逢遇寒冬,哀聲遍野,更是徒添了許多頹敗與荒蕪。這浩浩蕩蕩的一行人馬,無不沉鬱著,各懷傷慮。
「咳,咳。」許是因為凜風撲面,隊伍中恍惚有人咳了數聲,又匆促地止住了,仍舊前行不言。
車聲與蹄聲印在回蕩的山路上,路遙曲折,苦竹叢深。煜臣望著眼前顛倒的川穀,虛妄的白晝在一片逼人的寒冷中漸次鋪張開來,再聽到那呼嘯的風聲,心卻好像空了一樣,沒有什麼尖嘩的痛感,只是陰霾,無盡的陰霾,徘徊著,怎麼也走不出去。
在這山中輾轉徘徊了近半日,日薄西山之時終於兜兜轉轉地落到了敞闊的官道上。伍也掌里燈,向遠處依稀可見臨湘城中星星點點的燈火。煜臣忽想起了初到江城的那一天,逢山遇雪,斗笠沾濕的,心緒卻比此刻青蔥的多。他漸漸覺出了所謂「荷民生之艱」的意味,卻也沒有關係的,他雖靜澹隨和,但何曾叫外物焦灼了天性。
「郭大人有些異樣。」嚴肅了一路的江儀竟開了口,
「江大人何出此言?」煜臣溫謙應道。
「下官一路上看著大人,大人與令兄皆是一樣的,是,少年。下官指的不是年紀。」江儀道,仍是那沉穩的聲容,望之嚴整。
「多謝江大人。」煜臣謙虛地一點頭,眸光含轉著,清澹笑過。這時越來越低的夕陽漏在枯蕪了的樹梢上,忽然而至的一點明燦,閃爍著,不經意間,調動了生機。煜臣沒再看別人,馬蹄清晰地落下,那些亂砌的陰霾也漸漸有了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