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曲有誤
紅蓮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要出嫁啦。新郎官是誰,她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嫁。
她身邊誰也沒有,身不由己地看著夢中的自己哭哭笑笑,彷彿身臨其境。她做的一切事情都荒謬而又彷彿理所當然,雖然不受自己控制,卻非常自然,能夠感受到夢境里一切喜樂悲傷。
蓮台的閨房裡,架著一把七弦古琴,通體烏黑,木色柔和。上面泛著幽幽柔光,宛如鑲嵌了一顆顆夜明珠。
紅蓮看著銅鏡中一身血色嫁衣,艷光逼人的自己發獃,又轉過頭對著那架琴發獃。
然後張良就推門而入了,禮數周全的他這回既然一沒稟告,二沒敲門。但他進來后,又規規矩矩地對她行禮了。
紅蓮居然沒有感到生氣,而是心頭湧上難言的悲傷。
張良坐到那架琴前面,玉手一揮,對著紅蓮微微一笑,眼中水光粼粼,眼眶微紅。他修長的手緩緩落下,指尖在琴弦之上遊走,悲傷的琴聲,悠揚的飄揚。
就像是那多年前首次相遇時她跳動的烏黑髮尾,像是那曾經銀鈴般清脆的嬌笑聲,像是那燃燒了歲月靜好,最後時候的溫柔笑容。
曲調很簡單,是張良第一次教紅蓮彈奏的曲子,卻是一首悲傷的小調。
對,紅蓮的琴是張良教的。
紅蓮不自覺哼唱出聲:「來年桃紅色,王孫歸不歸?」
「最是人間留不住,故人辭吾花辭樹。」
「莫愁前路無我,天下誰不識君。」
兩人眼眶濕潤,都不由回憶起過往雲煙。憶來何事最銷魂,第一折枝花樣畫羅裙。
許是第一次教導紅蓮彈琴時,張良從背後抓著孫尚香的手,按在古琴上,尚且稚嫩的臉龐嚴肅認真,一本正經地說道:「彈琴,首先要靜心。」
紅蓮靜心的效果,就是剛上手就不小心把琴給砸壞了,驚得張良愣了好久。他自幼家風極嚴,從未見過有人會彈琴不小心把琴給砸了。
許是捕獵時,紅蓮看上一隻兔子,策馬追了八里。他無怨無悔地緊緊跟隨,為了活捉那隻兔子,跟它一起滾進了雜草堆里。
禮數周全風度翩翩的美張郎,抱著一隻兔子滿面塵灰地走出來,衣服上頭髮上都是殘葉。滿身狼狽,平時的禮義廉恥早就不知道丟到哪個角落了。雅正二字,似乎也不知該如何去寫。
結果,紅蓮只是拿了那隻兔子,扒皮調味,架在篝火上烤了吃掉了。急得她身旁一群婢女都恨鐵不成鋼,恨她暴殄天物。
許是狩獵結束時紅蓮貪玩,獨自一人偷偷溜進樹林深處玩卻迷路,所有人都心急如焚地到處亂跑找她,唯獨張良抱著他的琴走到一處山巔上,對著叢林的方向彈奏古琴。彈的曲子,也是這一首。
紅蓮就是順著這首曲子的琴音,找到了回來的路。她渾身上下髒兮兮的,狼狽不堪。有輕微潔癖的張良卻還是將她擁入懷中,輕撫她的肩膀。再悲哀的曲調,也遮掩不住失而復得的欣喜萬分。
張良在她的耳畔低語:「殿下,黃泉碧落,我會找到你的。」
許是紅蓮頑皮搗蛋闖了大禍,被韓王懲綉一副錦繡江山時,張良本想尋人幫忙,可韓王卻早早地洞察,說是他幫了忙紅蓮就得加倍綉。
紅蓮沒有耐心,才綉了一處便眼淚汪汪,還扎了自己好幾針,指尖上幾處針孔。張良不忍,多次向韓王討饒無用。
在回回碰壁之後,張良跪在韓王寢宮前,把自己的琴弦一劍斬斷,對天起誓:如若紅蓮再犯,他便替她受罰,有如此琴。
那把琴他平日里如何愛惜,紅蓮都看在眼裡。磕著碰著,他都心疼半天。那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卻為了她如此決絕。
韓王本就於心不忍,想法子該怎麼免了這個罰,怎麼正巧張良瞌睡來了送枕頭,便順水推舟認了。日後變算是紅蓮犯了錯,那也是張良受的罰。
張良從來不捨得她受半點傷害,眼睛里一有淚,那他保證手足無措,要星星不給月亮,就算陰天下雨,也架個梯子上天給摘。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他便是這麼個人。
一曲畢,二人相顧無言。紅蓮張了張嘴,卻被緘默封喉,欲語淚先流。
「吉時已到——」門外有人拉長了聲音喊道。
「殿下恕罪,良不能遠送,用琴為你送嫁。」張良輕笑著,扣動琴弦。
他沒叫她九兒。
兩人四目相對,一眼萬年。
紅蓮慢慢挪著步子走,一步三回頭,步步不捨得。
婢女進來,上前輕輕放下她的蓋頭,引著她往前走。紅蓮被蓋頭擋住了視線,什麼也看不見。
耳畔傳來的琴音如潺潺流水,輕靈歡躍地融入百川汪洋。悠然,低沉,清如濺玉,顫若龍吟。明明是很歡快的樂曲,卻讓她莫名其妙淚流滿面。
就像好久好久以前,漫天霞光渲染的暮靄沉沉浮浮瀰漫新鄭。那個鐵血丹心,溫潤如玉的少年握著她的手,告訴她想做什麼就去做。
隨著她緩慢地移動,一點一點地遠離蓮台,遠離那個他。
「少爺……」小廝擔憂地望著張良指尖殷紅血跡,手足無措而欲言又止。
「錚——」琴聲突兀的戛然而止,琴弦斷裂。
張良怔忡地望著斷裂的琴弦,凄然一笑:「我自認琴藝高超,不想有朝一日,竟將琴弦彈斷。」
「少爺,公主走前囑咐我,定要嘗一嘗她的女兒紅。」小廝擔憂地看著,倒了一杯酒遞給他。
張良瞧了一眼那杯酒,接過來握在手中。女兒生時埋下,出嫁時挖出來,便是女兒紅。
小廝解釋道:「公主說,世間難過時醉生夢死。」
「我也想醉,我也想不愛她。可是每每醉后,夢裡便都是她。」張良嗤笑一聲,「我與她自幼一起長大,早已視彼此為至親。」
正因為相伴太久,所以其實他也早就分不清了。她是愛情,友情,還是親情?他想,都有吧。
他仰頭,一口飲盡杯中酒,「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幼時笑語晏晏,玩笑說要嫁與作妻。而如今卻披上鳳冠霞帔,嫁做他人妻。
那年新鄭,一陣春風過,拂過少年少女的鬢角衣袖,捲起二人紙上殘留的墨香。
輾轉之間,又吹過張家的遍地白幡,吹過蓮台一望無際的血紅火海。
如今吹過韓宮,輕輕掠過張良蒼白的眉眼,恍惚中,又聞到一縷經年的酒香。
耳旁依稀又是故人笑語,「小良子,吾得卿,足矣。」
又是經年累月彈淚花前,聞了張良死訊,紅蓮失手打翻了茶盞,取出張良贈予她那把封塵許久的琴。住了琴,重新調弦定音。
她的思緒一點一點拉回來,這些年除卻書信來往,從未見過的張良突然過世,她甚至都沒能回過神。
她記憶里那個如沐春風般的少年逐漸朦朧,變成了道聽途說里那個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智仙,變成了那個算無遺策,彈指逐鹿天下的軍師。
就像是她自欺欺人地給那個少年判了死刑,樹立起高高的圍牆不敢去看他,賭氣地等待他主動。然而一聲雷鳴之後,高牆轟然倒地,牆的那頭實際上只剩下了荒草萋萋的墓碑。
那個少年郎,已經死了啊。
紅蓮的手指拂過絲弦,曼聲而歌:「來年桃紅色,王孫歸不歸?」不歸了。
「最是人間留不住,故人辭吾花辭樹。」這不便是連個辭信都沒嗎?
「莫愁前路無我,天下誰不識君。」對啊,地底下,怕是都認得你吧?既是沒有我,你也不會孤獨了。
你也……不再需要我了吧?
彈著彈著,她忽然掩面而泣,失聲慟哭。
曲有誤,張郎顧。
小良子,我彈錯了那麼多地方,你怎麼不顧了?
偶爾有暖暖的風柔柔拂過,一如張良那般溫柔憐愛地撫她髮絲。
她便又聽到他在耳邊笑語,他笑著喚她名字,笑著道:「九兒,再為我奏一曲罷,讓我好生瞧瞧你的琴藝精進些否……」
鳴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張郎顧,時時誤拂弦。
之前常有懷春少女為得張良一顧,不惜彈錯琴音,她那是還少不得打趣一番,只道是尋常。現在她想得張郎顧,卻得不到了。
江山一曲張郎顧,張郎一顧終生誤。
行遠流水猶音在,從此曲誤無張郎。
曲有誤,張郎顧。
曲有誤,周郎顧。周瑜、曹操、郭嘉、荀彧、荀攸、孫尚香、孫策,還有好多東漢末年和三國時期的人我都超喜歡的。
(*)=為曹老闆打call,為美周郎打call,為東吳小霸王打call!還有鬼才郭嘉,文質彬彬的荀令君!(尖叫ing)
張家的白幡是指祖爺爺去世,蓮台的火海是指紅蓮種的血色蓮花。
這邊的詩詞都是我根據古詩詞稍作改變,所有的張郎實際上都是周郎啦。喬傾天下,曲顧周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