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釵頭鳳
「韓國供養我這些年,怎會容許我尋個心上人,安然嫁了?這些年的錦衣玉食,不是白來的。」紅蓮撥弄兩下鳳釵流蘇的鳳尾,流蘇相撞,發出輕微的聲響,「公主出嫁,上至和親聯姻,下至籠絡朝臣。永安公主,會是那個特例嗎?」
楊柳依舊埋著頭,心裡驚詫於紅蓮的通透。
紅蓮卻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一樣,嗤笑一聲:「你覺得我活得通透嗎?那你覺得我是什麼花兒?天真爛漫,執著情愛的桃花?纖塵不染,純潔清高的雪蓮?雍容華貴,聽從天命的牡丹?我適配於任何一種花,可終究只是紅蓮。是紅蓮,我的命便只忠於自己。」
忠於自己?這四個字灼開了楊柳蜷縮成一團皺巴巴的心,她忘卻了禮數,錯愕地抬起頭。
紅蓮道:「起來,來,這鳳釵與我而言,不過玉卮無當的點睛之筆,如今便贈與你罷。只願你不要得魚忘筌,魚網鴻離。這倒是說遠了,還是別焚琴煮鶴,暴殄天物的好,我這鳳釵落不得俗人手裡。」
楊柳愣愣地站起身,站到了金鑾車旁邊,紅蓮不緊不慢地抬手把鳳釵插入了她的鬢髮,「那本宮便祝你,早日成為了這釵頭鳳。」
金鈴鐺聲再度叮噹響起,楊柳怔忡地摸著鳳釵,站在原地。
後來的日子裡,楊柳慢慢地熬著,幾度盛衰榮辱,紅蓮卻自始至終在韓國嫡長公主的位置上不動如山。她向來作福作威,享太子待遇甚至有所過而不及,向來是最受寵最聰慧那人。
楊柳也極少再有機會,見到紅蓮。無一不是在那盛大的日子裡,才能看到那一位以身祭華章,樂徹迴廊愛痴狂的永安公主。這個小公主從不負好韶光,向死而生,活到淋漓盡致。
唯一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重會,是楊柳的死期。
在權利爭奪的無盡漩渦之中,她終究還是敗落下來,成為了犧牲品。這漩渦把所有人都嚼碎了骨頭咽下去,所有人都失去了最原本的模樣,面目猙獰地指責誰又是誰的狗。
對鏡梳妝時,忽略了華美畫皮底下面目全非的模樣,卻又沒有空暇去在乎。最終以自己作為深宮的祭品,再用少的可憐的時間回顧一生,才驚覺黃粱一夢,到頭來不過竹籃打水一場空。
紅蓮願她不要得魚忘筌,魚網鴻離,願她不要焚琴煮鶴,暴殄天物,但她居然是一一應了。果然是,一語成讖。
那年宮牆柳青翠依舊,楊柳站在柳樹下,看著面前手捧毒酒的宦官,難免凄楚一笑。
回想入宮之時,她仍然不知道天高地厚,嘲笑蓮台今宵殿上那個誰恃寵而驕,恃美揚威。自認為是冰雪聰慧,足以玩弄人心。入宮了才知道這一座富麗堂皇的囚籠,是以多少鮮血和刀鋒養出來的。
在這裡,能夠活到最後的許是背景夠硬,許是美麗過人,許是情商超群,許是耐力非常,總有一技之長。像蓮台那一位,太虛境上一舞墜月,家事、美貌、才情一樣不缺,也是恩寵不衰。
鈴鐺聲叮叮噹噹清脆依舊,聲聲入耳,令楊柳淚盈眼眶。
這一回,紅蓮屈尊下了車,揮手淡淡地說道:「本宮先前與柳美人有些淵源,來送她最後一程。你們都退下吧,毒酒就擱這兒。一會兒完事了,本宮自己去梧桐殿。左右不過幾步路的事,權且當做散步了。」
紅蓮的人麻利退下了,那個宦官卻面露難色:「紅蓮公主,王上讓奴才就在這看著柳美人咽氣,才好回去復命,您看這……」
「本宮的話,你到底聽不聽?還需要本宮去請奏父王嗎?你莫要耽誤了本宮正事兒,本宮可是與哥哥和小良子約了一同用膳的。」紅蓮琥珀色地丹鳳眼輕輕一瞥,不怒自威。
「是!」宦官立即應了一聲,擱下毒酒便退下了。
楊柳怔忡地抬頭看著紅蓮,萬眾寵愛的小公主身著鮮嫩俏麗的鵝黃色,像一丸鮮美飽滿的青橘香。眉間亦如初見那般一點硃砂,衣袍上的花樣是大朵大朵絲綢刺繡的姚黃。
眉間點血,衣上牡丹,愈笑愈孤寒。
「九殿下,不想我們再見,會是如此情景,也不想我會落得如此田地。」楊柳感慨著,笑得那麼凄寒。
紅蓮居高臨下地看過去,女子也同初見般弱柳扶風,碧綠的衣裳,纖瘦高挑,彷彿會為了這個深宮注入鮮活的生命力。可這碧玉般的依依楊柳墜入了泥潭裡,髒了污了,又有誰會去在意惋惜憐憫呢?
紅蓮看著楊柳鬢髮上那一支仍然耀眼的鳳釵,不免有些百味陳雜。楊柳似乎一直戴著這支釵子,無論什麼場合什麼搭配,縱然與她一貫溫婉清潤的風格不搭,與品階不符,她也一直佩戴著。
也正因為是紅蓮所贈,也無人去追究這事,不過是背地下恨恨地罵上幾句。也少不了有心人以為這是紅蓮想扶持楊柳做繼后才贈予了鳳釵,而為此有所忌憚。
不想後來紅蓮也從不插手那些腌臢事兒,只要不動到她頭上來,不碰她在乎的人,任是什麼事兒,她多數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些人這才下手沒個顧忌起來。
楊柳拔下鳳釵,雙手奉上,「妾身承蒙九殿下厚愛,得以此釵。終是未能成為了這釵頭鳳,便將此釵奉還,妾身愧不敢當。」
後來,她總覺得公主二字,似乎是怠慢了紅蓮。那樣烈焰一般一生轟轟烈烈最瘋狂的女兒家,以公主二字稱呼,卻總像是以這深海般溺得人透不過氣來的深宮,把人給束縛了消磨了。
這但凡的寫進史書里的公主,能有幾個是得以善終,能有幾個是能自己做得了主,能有幾個是不枉此生的呢?終不過是政治和親情的犧牲品罷了,再是張揚些,也不過是時代的祭品。
盛世時是奢侈品,精緻美麗的宛若一個傀儡人偶,供奉起來日日欣賞著。亂世時便是消耗品,隨手都能像物什一樣轉送,從而獲取更多的利益。盛世用以點綴,亂世用以頂罪,可不是先來怪紅顏禍水,再來問山河在不在嘛。
這麼想著,歲月也將她心中的小公主變得不同,她開始由衷地對著這位公主有了無法言說的情愫。羨慕,那是她嚮往的模樣。
楊柳開始敬她,所以不願意再稱呼為公主,而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