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 蘇秦赴趙首倡縱 妄人塞耳聽大賢
通往邯鄲的鄉野小道上,蘇秦風塵僕僕,大步豪邁,邊走邊啃乾糧。
蘇秦啃下幾口,從腰間摘下葫蘆,咕嚕咕嚕灌幾口涼水,將塞子復又塞上。
又走一程,蘇秦頓住腳步,蹲下身去,脫下小喜兒為他做的最後一雙布鞋,拿在手裡端詳一陣,見鞋底完全磨穿,苦笑一下,搖搖頭,隨手甩到旁邊草叢裡,從背囊里取下一雙草鞋穿上,試走幾步,便邁開大步繼續前行。
走有幾個時辰,蘇秦拐入一條大道,行人多起來。蘇秦抬頭望去,見遠方現出一道城牆和一座甚是雄偉的城門,知是邯鄲,咧嘴笑了。
蘇秦加快腳程,不消半個時辰,走進邯鄲南城門。
因為前面來過一次,蘇秦熟門熟路,跨進門來,沿邯鄲大街信步走向趙宮。將近宮城時,蘇秦放慢腳步,瞄向兩旁客棧,希望尋到一家便宜點的。
一個賣燒餅的挑擔照面走來,叫賣道:「賣燒餅嘍,正宗鄭記燒餅,香脆麻辣,不好吃退錢!」
燒餅的香味兒吸引住了蘇秦。他走上前去,摸出一枚銅幣:「賣燒餅的,請來兩隻。」
賣燒餅的接過銅幣,拿出兩隻燒餅。
蘇秦顯然餓壞了,張口就是一口。
豈料剛走幾步,賣燒餅的追上大叫:「大人,請留步!」
蘇秦聽出是在叫他,回頭望去。
賣燒餅的疾步趕上,將銅幣遞還:「大人的錢錯了!大人這錢是周幣,小的只收趙幣!」
經他提醒,蘇秦方才想起自到趙國后,尚未兌換錢幣。周與三晉皆行布幣,但周流行的是空首幣,趙流行的是平首幣,雖然都是布,但形狀、重量皆不一樣。
蘇秦賠笑道:「賣燒餅的,我是周人,初來乍到,只有周幣,沒有趙幣。」
賣燒餅的急道:「我家店爺交代,小人賣餅,只收趙幣,不收其他錢,大人的是周幣,不是趙幣,小人這餅不賣了!」
蘇秦看看已被他咬去一口的燒餅:「這」
賣燒餅的看向燒餅,頓足叫道:「天哪,小人這餅是有數的,小人這般回去,可咋辦哪?大人呀,你得賠我燒餅!」
蘇秦將那隻未咬的燒餅退還給他,又從袋中摸出一枚周錢,賠笑道:「這餅我已咬過一口了,不好還你,再賠給你一枚周錢,成不?」
賣燒餅的哭起來,扯住他不放:「我不要你的周錢,我只要趙幣!」
顯然這是個從鄉下來的實誠人,剛入行,腦子還沒拐過彎呢。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看著他們大笑,起鬨。蘇秦有些尷尬。有好心人告訴蘇秦前面十字路口有個換幣的地方,蘇秦正要扯他前去兌換,有人摸出一枚趙幣遞給賣燒餅的:「小子,我的這個是趙幣,替這位大人付你,如何?」
賣燒餅的驗過,連連打揖:「謝大人了,謝大人了!」
蘇秦抬頭見是賈舍人,又驚又喜:「賈兄!」
賈舍人揖道:「舍人見過蘇子。」
蘇秦還一禮,興奮道:「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賈兄。」
「呵呵呵,在下候你多時了!」賈舍人應道。
「候我?」蘇秦震驚。
「不瞞蘇子,你一踏進南門,在下就覺得像,只是蘇子這身衣冠,在下不敢冒認,又不忍錯過,只好跟在後面。若不是遇到這樁事兒,在下真還吃不準呢。」
蘇秦審視一眼自己的破舊衣冠,笑道:「賈兄也以衣冠取人?」
「哈哈哈哈,」賈舍人大笑數聲,「既然是人,能無衣冠乎?」
蘇秦收住笑容:「賈兄方才說,賈兄在此候有多時了,在下愚鈍,敢問此話何解?」
賈舍人避而不答,笑問:「蘇子可有歇腳之處?」
「在下剛到邯鄲,尚未尋到可意店家。」
賈舍人手指前方:「舍人寄身豐雲客棧,客舍還算寬綽。蘇子若不嫌棄,權且與舍人同住如何?」
蘇秦正因囊中羞澀而為如何下榻犯愁,揖道:「承蒙賈兄關照,秦恭敬不如從命!」
賈舍人還揖,伸手禮讓:「蘇子,請!」
二人徑投豐雲客棧。
賈舍人引蘇秦走進自己租居的小院,安置好蘇秦的住室,召來小二,點了幾盤小菜、一壇陳酒,擺了兩隻角子(酒器),舉角道:「蘇子一路辛苦,在下聊以薄酒一角,為蘇子接風。」
蘇秦執角於手,卻不舉角,問舍人道:「在下方才所問,賈兄尚未回復呢。」
「不瞞蘇子,」賈舍人放下角,緩緩說道,「自蘇子走後,秦公甚是懊悔,使舍人趕赴洛陽尋訪蘇子。旬日之前,在下尋至軒里,見到令弟蘇代,他說蘇子前一日剛走。在下問詢蘇子去向,聞知你奔邯鄲來了。在下急追,竟是未能追上。在下思忖,蘇子是步行,必走小路,在下乘的是車馬,走的是大道,自是無緣碰上。在下快馬加鞭,到邯鄲后住下,忖估腳程,蘇子當還未到,遂尋下這家客棧,日日守於南城門處,果然候到蘇子了。」
蘇秦舉起酒角:「有勞賈兄了!」
賈舍人亦舉角道:「舍人為蘇子接風。」
二人飲畢,蘇秦放下酒角,看向賈舍人:「看這樣子,賈兄是要在下重回咸陽嘍?」
「是秦公之意。」賈舍人點頭,「秦公要在下務必訪到蘇子,請蘇子再赴咸陽。秦公承諾舉國相托,以成蘇子壯志。」
蘇秦微微一笑:「若是此說,賈兄怕要白跑一趟了。」
「哦?」賈舍人怔了,「蘇子不願再去咸陽?」
蘇秦點頭。
「唉,」賈舍人小酌一角,嘆道,「錯失蘇子,當是秦公終生之憾。」
蘇秦亦飲一角,舉壺斟上,笑道:「秦公若用蘇秦,亦當是蘇秦終生之憾!」
賈舍人驚問:「蘇子何出此言?」
蘇秦舉角:「在下與秦公,志不同,道不合,不可共謀,謀必生憾!」
「這」賈舍人顯然有些迷茫,「蘇子志在一統天下,秦公之志亦在一統天下,緣何卻說志不同、道不合呢?」
蘇秦斟酒:「秦公之志只在一統,蘇秦之志,一統不過是個開啟。」舉角,「賈兄,請!」
「此話怎解?」賈舍人舉角不飲,兩眼緊盯蘇秦。
「不瞞賈兄,」蘇秦小啜一口,目光從賈舍人身上移開,轉向戶外,「說秦失利之後,在下囚居草舍,冥思月余,總算悟出一條治亂正道。」
賈舍人來勁了:「請問蘇子正道何在?」
蘇秦收回目光,凝視舍人:「賈兄可否先答在下幾問?」
「蘇子請問。」
「百家之學,皆為治亂。敢問賈兄,諸子皆欲治亂,目的何在?」
賈舍人思忖片刻:「使天下相安,回歸太平聖道。」
「再問賈兄,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咦?」賈舍人略是一怔,盯住蘇秦,「蘇子在咸陽時不是講過這個嗎?天下相安之道,唯有兩途,一是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統。」
「是的!」蘇秦點頭,「在下還說過,諸侯各懷私慾,難以相安,若要治亂,天下唯有一統。」
「蘇子之論,舍人深以為是。」
「謝賈兄鼎持!」蘇秦拱手,「再問賈兄,天下七強,終將歸於誰家?」
「以蘇子在咸陽所論,天下或歸於秦!」
「正是!」蘇秦侃侃言道,「在下的確說過,未來天下,必將是齊、楚、秦三國鼎足而立,逐鹿中原,而最終得鹿者必將是秦。假使在下不幸言中,列國歸秦,四海一統,請問賈兄,這個天下真能相安嗎?太平聖道真能普施人間嗎?」
「這」賈舍人答不上來了。
顯然,數月不見,蘇秦的思考又進一步。
「唉,」蘇秦眼望舍人,長嘆一聲,「現在想來,在下在咸陽時所論,委實天真。在下所進帝策即使成功,也是治標而不治本。標治而本不治,天下縱使一統,又有何益?」
「敢問蘇子,可否悟出治本之道?」賈舍人抬頭問道。
蘇秦凝視面前几案,聲音低沉而堅定:「天下不治,在於人心不治。人心不治,在於慾念橫溢。欲治天下,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治亂象。治亂不過是個手段,治心才是務本正道。若是我等只為治亂而治亂,只以強力一統天下,縱使成功,天下非但不治,只會更亂。」
「蘇子所言甚是,」賈舍人沉思有頃,點頭,「天下若是只以強弱論之,這個世界真也是永無寧日。」
「是的,」蘇秦附和,「眼下諸侯逞強紛爭,互不相讓,天下若要一統,必恃強力。以在下眼界觀天下大勢,有此強力一統天下者非秦莫屬。在下若助秦公,或成此功。然而,秦人本就崇尚武力,今又推行商君之法。在咸陽數月,在下細研商君之法,感到可怕。商君之法不行教化,毫無悲憫,唯以強力服人。假使秦人真的以此統一天下,亦必以此治理天下。如此恃強之國,毫無悲憫之人,如何能行天道?天道不行,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統而人心不服,一統又有何益?」
賈舍人垂頭再入冥思,過了一會兒,抬頭望向蘇秦:「看來,蘇子是要摒棄一統帝策,走諸侯相安之路了。」
蘇秦點頭。
「只是,」賈舍人稍加遲疑,接道,「一如蘇子所言,諸侯各懷私慾,難以相安,蘇子如何才能去除他們的欲心,讓他們彼此妥協、和解,和睦相處呢?」
「合縱。」
「合縱?」賈舍人一怔,「何為合縱?」
「賈兄請看,」蘇秦抬手一掄,將几案上的盤碟盡數收起,在几案一端的兩側各擺一隻大碗,邊擺邊說,「這是齊國,在東面,背後是海;這是秦國,在西面,背後是戎狄,」搬起酒罈擺在几案的另一端,「這一大片是楚國,在南面,有這麼大,佔去大半江山,」又拿起四盞小碟,依序擺在酒罈的北面,夾在兩個大碗之間,又在其中間隙散布些許泡棗,指著它們,「從這兒到這兒,依次是韓、魏、趙三晉,這盞碟子是燕,越國本在這兒,現在都在這隻壇里;北方諸胡、西方諸戎、南方諸夷、泗上諸侯、中山、義渠等,皆小而軟弱,難成氣候。」說到這兒,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案上的陣勢,好久方才抬頭,「賈兄可否看出名堂?」
賈舍人睜大眼睛,湊前一陣,又仰后一陣,仍是不得其解,搖頭道:「這是天下勢圖,舍人愚笨,看不出玄妙。何為合縱,還請蘇子指點。」
「既然賈兄謙讓,在下只好賣弄了。」蘇秦望著几案又審一時,侃侃說道,「方今天下,成敗只以強弱論之。強大則盛,盛必欺人;弱小則怯,怯必受欺。自春秋以降,天下攻伐數以千計,沒有一例是以弱欺強、以小凌大的。」又指向几案,「賈兄看這天下大勢,齊、秦、楚三國,就如三隻猛虎,各抱地勢,伏卧於東、西、南三方;三隻猛虎中間是韓、趙、魏三晉,三晉猶如三隻餓狼,犬牙交錯,你撕我咬;唯獨燕國偏安於東北一隅。」
賈舍人又看一陣,仍是一頭霧水。
蘇秦又是一笑,緩緩說道:「天下若要長治久安,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要治亂。治亂之道唯有兩途,一是一統,二是諸侯相安。一統可謂是以暴治暴,以亂治亂,雖易成功,卻是治標,不能持久。諸侯相安雖難實現,卻是治本,一旦實現,或可長治久安。」
賈舍人顯然是更想知道答案:「這與合縱何干?」
「賈兄若是細審此圖,」蘇秦望著勢圖,指點三晉,「不難看出天下樞紐所在。天下樞紐何在?在三晉。賈兄細想,近百年來,天下紛爭雖頻,多在中原,所謂中原逐鹿是也。何為中原?中原也即三晉,也就是這三盞小碟子,或這三隻餓狼。三晉或與秦爭,或與齊爭,或與楚爭,或窩裡斗,自與自爭—」
「蘇子是說,」賈舍人恍然開悟,急不可待道,「合縱就是三晉合一。」
「正是。」蘇秦重重點頭,「天下如局,縱橫皆為局路。古來規制,東西為橫,南北為縱。韓、魏、趙三晉橫貫南北,區分東西,堪為天下樞紐。三晉三分,就如一隻只孤狼,任由周邊三虎欺凌。三晉縱親,三狼成群,縱使惡虎也奈何它不得。」
「妙哉!」賈舍人油然洞明,喜不自勝,「一旦三晉縱親,秦不敢東犯,齊不敢西趨,楚不敢北向,秦、齊遠隔三晉,欲爭不能。楚地雖大,然北是三晉,東北是齊,西北是秦,亦不敢擅動刀兵。大國皆息刀兵,可無爭矣。」
「合縱還應包括燕國。」蘇秦補充道,「三晉合一,外加燕國作為背依,其勢天下無敵,秦、楚、齊必然不敢妄動。大國不敢妄動,小國不敢起爭,天下紛亂可解,雖分實合。天下合,可無爭,天下無爭,人心始治矣。」
「如何治心,蘇子可有考慮?」
「是的,」蘇秦緩緩說道,「自周至趙,在下一路上都在思索這個難題。在下在想,人心不古,私慾橫溢,若讓天下人皆如先聖老聃所言的絕欲棄智,回到遠古三聖的真人時代,已無可能;依在下之見,仲尼的仁義禮制,墨子的天下兼愛,楊子的人人為我,皆是治心之道,雖說途徑不一,卻是同歸一處,大可起而用之。人心向善不向惡,自古迄今,天下百姓不喜歡殺戮,智者不喜歡殺戮,即使諸侯,也沒有幾人真心愿意殺戮;喜歡殺戮的只有禽獸,禽獸殺戮是因為禽獸要交配,要獵食。人不是禽獸,因為人有良知,有良能,更有良心。人知羞恥,人要穿衣裳,人不會當眾媾合。人有畏懼之心,人畏懼天,畏懼孤獨。畏懼天,就會遵循天道;畏懼孤獨,就會善待他人。人人善待他人,世上就無征伐,就無殺戮,就無爭執,久而久之,欲心也就自然去除了。」說至此處頓下,有頃,苦笑一聲,「在下胡說這些,賈兄是否覺得可笑,是否覺得在下是異想天開呢?」
賈舍人沉思良久,改坐為跪,沖蘇秦叩首:「蘇子在上,請受舍人一拜!」
蘇秦驚道:「賈兄,你這是為何?」
賈舍人拜畢,拱手說道:「非舍人拜蘇子,是舍人代天下蒼生誠拜蘇子。無論蘇子能否成此大業,這顆赤心,亦足以感天地、泣鬼神了。」
「謝賈兄鼎持!」蘇秦朝賈舍人深揖一禮,「秦必勇往直前,死不旋踵!」
「非舍人鼎持。」賈舍人回揖,「蘇子善念,但凡天下良心,皆會鼎持!」略頓一頓,「蘇子既來邯鄲,舍人敢問,合縱大業,可是從趙始起?」
「正是。」蘇秦點頭,「魏自文侯以來,一向恃強,今有龐涓、惠施諸賢,國勢復盛,不宜首倡。韓處楚、秦、魏、齊四強之間,形勢尷尬,不敢首倡,三晉之中,唯趙合宜,在下是以首赴邯鄲。」
「嗯,」賈舍人贊同,「蘇子能夠把握大勢,從高處著眼,小處入手,合縱或能成功。敢問蘇子,舍人不才,可有幫忙之處?」
「誠謝賈兄。」蘇秦拱手,「在下正愁孤掌難鳴呢!在下初來乍到,途中聽聞趙侯病了,可有此事?」
賈舍人遂將趙宮形勢及近日聽聞悉數講給蘇秦。
蘇秦冥思有頃,抬頭笑道:「真是說來就來,在下今日就要麻煩賈兄了。」
「蘇子但講無妨。」
「依眼下情勢,賈兄可知何人能夠接近趙侯?」
賈舍人不假思索:「安陽君。」
「好。」蘇秦拱手,「煩請賈兄設法將在下已來邯鄲之事透給安陽君。」
洪波台上,太子雍走進宮門,屏退左右,趨至肅侯病榻,叩道:「兒臣叩見君父。」
趙肅侯從榻上忽地坐起,拍下榻沿:「雍兒,來,坐在榻邊。」
太子雍謝過,起身坐在榻前。
「雍兒,」肅侯不無慈愛地撫摸太子雍的頭,「見過三叔了?」
太子雍仰臉望著肅侯,「嗯」出一聲。
「他的病情如何?」
「果如君父所言,他是裝病。兒臣求問朝政之事,說秦公派使臣約盟伐魏,兒臣不敢擅專,請他定奪。」
「他怎麼說?」
「三叔說,秦人不可信,眼下之急不在魏人,在中山,是以請調晉陽守軍兩萬駐防代郡,討要虎符。兒臣已按君父所囑,准允他了。」
「除此之外,他還說什麼沒?」
「三叔拿出一個清單,上面凈是吏員的職缺升降,要兒臣審准。兒臣大體上掃了一眼,凡是去他府上探過病的,全都升了。那日上朝的,除四叔、御史等外,能降的他全降了。既沒有上朝也沒有去探望他的,不升不降。兒臣二話沒說,也按君父所囑,准允他了。」
趙肅侯微微點頭。
「不過,」太子雍略作遲疑,「名單上最後一人是河間令申寶,三叔突然越級升任他為晉陽都尉,兒臣甚感詫異,詢問肥義,得知申寶原為肥義帳前參軍,去年升任河間令,此番又升晉陽都尉,連躍數級,簡直就是青雲直上。」
趙肅侯閉上眼去,濃眉緊鎖,有頃,睜眼看向太子雍,笑問:「你如何看待此事?」
「兒臣心中嘀咕,覺得其中或有隱情,便使肥義查訪。」
「哦,他可查出什麼?」
太子雍摸出一個密折,遞予肅侯。
肅侯看過,輕拍太子雍的腦袋,贊道:「好雍兒,只幾日不見,你就長高了。沖你的個頭,寡人在這榻上,可以安睡呢。」
「謝君父褒獎。」
「寡人聽說,洛陽有個叫蘇秦的士子已來我邦,眼下就在邯鄲。雍兒可知此人?」
連如此細微之事君王也能知情,太子雍大是吃驚,同時也由衷敬服,微微點頭:「嗯,兒臣年前曾聽肥義提過此人,說他是個狂生,去年赴秦,向秦公進獻帝策,欲掃平列國,一統天下,所幸未為秦公所用。」
「你可會一會他,看看他是如何狂的。」
「兒臣領旨。」
豐雲客棧里,賈舍人手捧一冊竹簡席坐了整整一日。
蘇秦從外面回來,吃一驚道:「賈兄,你一直在讀?」
賈舍人揉揉眼睛,輕嘆一聲,合上竹簡,放在案上。
竹簡的第一行赫然寫著「商君書」三字。
「呵呵呵,」蘇秦笑道,「沒想到賈兄也是個書痴!」
「不是書痴,是」賈舍人止住,盯住蘇秦,「敢問蘇子,你是怎麼得到此書的?」
「臨出山時先生給的!」
「鬼谷師伯?」賈舍人自語,「奇怪,就內容來看,此書當是商君生前寫給秦公的奏書,當為秦室絕密,師伯怎麼得到的呢?」
「師伯?」蘇秦怔了下,盯著他問道。
賈舍人卻似沒有聽見,又悶一時,抬頭看向蘇秦:「蘇子改變初衷,轉而遏止秦勢可與此書有關?」
「正是。」蘇秦點頭,「不瞞賈兄,赴秦之前早晚翻閱此書,總讓我躊躇滿志,離秦歸來早晚翻閱此書,又總讓我冷汗淋漓啊!」
「蘇子浩然之氣,在下敬服!」
賈舍人的話音剛落地,店家進來,揖道:「有擾二位了。請問哪位是蘇先生?」
蘇秦起身,回揖:「在下便是。」
「有貴賓到訪,求請蘇子。」
蘇秦在邯鄲並無熟人,此時有人登門求請,不用問就知何事。蘇秦曉得是賈舍人的活動成果,朝他笑笑,拱手致謝。
「呵呵呵,」舍人笑道,「蘇兄快去呀,莫讓貴賓溜走了。」
蘇秦回他一個笑,隨店家走至店門外面。
門外停著一輛豪華軺車,一身貴族打扮的肥義站在車側,笑容可掬。
店家介紹完畢,肥義眯起眼睛,將蘇秦上下打量一番,點頭:「嗯,果是有些氣度。」抱拳,「在下肥義見過蘇子。」
蘇秦早從賈舍人口中摸清了趙宮內情,自然曉得肥義是誰,卻也不去點破,抱拳回道:「洛陽蘇秦見過肥子。」
肥義讓到一側,指向軺車:「我家主公久聞蘇子大名,欲請蘇子前去品茗,請蘇子賞光。」
「誠謝你家主公盛情,」蘇秦抱拳應道,「恭敬不如從命!」
蘇秦上車,肥義揚鞭,軺車疾馳而去。
不消一時,軺車停在一扇朱門前面。蘇秦細看門上匾額,上寫「風雅園」三字。
聽見聲響,有人迎出,牽走車馬。肥義引領蘇秦直入大門,走進一進小院,推開一扇紅門,回身對蘇秦道:「蘇子稍候片刻。」便大步進門,不一會兒,復至門口,「蘇子,主公有請。」
蘇秦趨入,見廳中端坐一個半大少年,觀其衣著,知是趙國太子,便跪地叩道:「洛陽士子蘇叩見趙國太子殿下!」
太子雍亦如肥義一般,將他上下好一番打量,微微頷首,指向旁邊席位:「蘇子免禮,請坐。」
「謝殿下賜座!」蘇秦謝過,起身坐下,打量太子,見他雖然年幼,卻是儀態非凡,斷非尋常孩童可比。
太子雍抱拳:「趙雍久聞蘇子大名,得知蘇子光臨邯鄲,特使肥義將軍冒昧相邀,有擾蘇子了!」
蘇秦抱拳還禮:「殿下為草民勞動貴體,草民不勝惶恐。」
「趙雍不才,欲就天下之事求問蘇子。」
「殿下請講,草民知無不言。」
「敢問蘇子,天下列國,何國最強?」
「趙國。」蘇秦不假思索。
「痛快!」肥義一拍大腿,朗聲接道,「此話肥義愛聽!」
太子雍眉頭微皺,略略一頓,抬頭又問:「再問蘇子,天下列國,何國最弱?」
「趙國。」蘇秦乾脆利落。
肥義勃然變色道:「請問蘇子,趙國既然最強,為何又是最弱?」
「回將軍的話,」蘇秦沖他微微抱拳,「強有強的道理,弱有弱的解釋。」
太子雍來興緻了,身軀前傾:「趙雍願聞其詳。」
「回稟殿下,」蘇秦抱拳,侃侃說道,「趙方圓兩千里,人口四百萬,君上振臂一呼,旦夕之間,可集甲士數十萬眾,更有良馬強弩、善技勇士無數。國勢如此之強,假使趙人同仇,將士樂死,列國誰可御之?蘇秦據此使用最強一詞,當不為過。」
肥義連連點頭:「嗯,此為實情。」
「然而,」蘇秦話鋒一轉,「趙土貧瘠,既無齊、楚漁鹽之利,又無燕、韓銅鐵之藏,更無秦國關中沃野之富,庶民生活尚且艱難,何談國庫積蓄?國無積蓄,何能久戰?這且不說,趙都邯鄲無險可守,四鄰無友皆敵,腹中更有中山巨瘤,圖存尚且乏力,何談開疆拓土?在下據此使用最弱一詞,當不—」
不及蘇秦說完,肥義憤然打斷:「照蘇子說來,趙國豈不是連燕國也不如了,簡直是信口雌」見太子雍瞪他,強力憋住,將臉埋向一邊,不看蘇秦。
太子雍回望蘇秦:「蘇子,說下去。」
「在下方才所述尚是外傷,趙國之痛更在內傷。」
「請問蘇子,趙之內傷何在?」
「三軍之中,衝鋒陷陣者眾,智勇之將鮮有;朝堂之上,采祿食邑者眾,大賢之才難覓;宮牆之內,終年碌碌忙忙,治國長策不見」蘇秦打住不說,看向太子雍和肥義。
蘇秦所言,句句屬實,直擊趙國要害,縱使肥義,也聽傻了,再無一句反駁。
「殿下,」蘇秦見時機已至,直抒胸臆,「方今天下,成敗存亡唯以強弱論之。趙國如此之弱,情勢如此之危,倘若君臣仍不自知,甚或如眼前所見之臣重君輕,上下不同欲,同舟不共濟,趙國前景,蘇秦不堪展望。」
太子雍似從驚悚中醒來,趨身問道:「蘇子既已診出趙之大傷,可有救治良方?」
蘇秦信心滿滿:「回殿下的話,有傷自然有治。」
「蘇子請講。」
「合縱。」
這日午後,一場沙塵暴悄然襲向趙國陪都、位於汾水河畔的西北重鎮晉陽。一眼望去,風裹塵埃,不見天日。
公子范一行十餘輛車馬在漫天飛塵中緩緩駛入晉陽東門。太原郡守兼晉陽守丞趙豹出迎,與公子范見過禮,攜手入府。
公子范拿出虎符,擺於几上。趙豹亦取出自己的虎符,與之對接,兩塊虎符合為一體。趙豹拜過虎符,起身揖道:「末將謹聽公子!」
公子范從袖中摸出詔書,朗聲宣道:「趙豹聽旨:殿下有諭,擢升河間令申寶為晉陽都尉,協防晉陽守備。調撥晉陽步騎兩萬,星夜趕赴代郡。」
趙豹再拜:「末將遵旨!」
公子范召申寶進前見過趙豹,趙豹亦使人召來麾下將軍韓舉,吩咐他道:「韓將軍,你點兵兩萬,隨公子遠征代郡!」
兩個時辰過後,韓舉引領晉陽精銳步騎兩萬,在暮靄中兵出東門,連夜向代郡進發。
翌日晨起,東門剛開,又有一車入城,馳入郡守府,為首之人是安陽君府宰。趙豹迎入,見過禮。府宰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呈給趙豹。
是安陽君的親筆密函。趙豹拆閱,臉色微變,安排府宰歇息,使人召到申寶,引他視察城防。
二人沿晉陽城牆巡視一周,走至西門,指著厚實而高大的城牆、深深的壕溝及各類防禦工事,頗有感慨地對申寶道:「申將軍,三十年來,秦人三打晉陽啊!」
申寶恭維道:「將軍神勇,秦人望而生畏,想他不敢再來了!」
「唉,」趙豹搖頭嘆道,「不瞞申將軍,晉陽四縣八邑,方圓數百里,僅有步騎五萬,殿下這又調走兩萬,本將心裡是上下撲騰啊!」
「哦?」申寶奇問,「趙將軍有何擔憂?」
「唉,」趙豹又是一聲長嘆,「申將軍有所不知,在下鎮守晉陽多年,深知秦人無時不在覬覦此城。晉陽為河東第一堅城,城高池深,是趙根基所系,萬一有失,趙豹有何顏面再見趙人?」
「將軍放心,」申寶笑道,「在下臨行之時,相國大人親**代,秦人已與我盟誓伐魏,絕對不會攻打晉陽。」
「哦?」趙豹假作驚訝,繼而點頭,「相國既有此話,本將略有安慰。不過,無論秦人盟誓與否,城防衛戍必須加強。申將軍,你看這樣如何,你初來乍到,形勢不熟,暫時接管西門城防,其餘各門,由本將督查。」
「這」申寶面現不悅。作為晉陽都尉,理應是他全面接管軍事防務。
「申將軍,」趙豹指著西門,「秦人若攻晉陽,此門首當其衝,最是緊要。本郡將最重要的城防交給將軍,望將軍謹小慎微,不可有絲毫閃失,否則,本郡可就擔當不起了!」
申寶吧咂幾下嘴唇,點頭應道:「末將遵令!」
回到都尉府,申寶思忖有頃,伏案寫就一封密函,召來一個親信,吩咐道:「速回邯鄲,將此函密呈疾公子!」
「君父,」太子雍急切奏道,「雍兒會過蘇子了。」
「哦!」趙肅侯從榻上起身,笑道,「此人可是狂狷之徒?」
「是的,」太子雍點頭,「雍兒見過不少狂人,從未見過似他這般狂的。」
「他是如何狂的?」趙肅侯笑容斂起。
「雍兒以為,只怕吳起、商鞅在世,也不及他。」
「雍兒何出此言?」
「吳起、商鞅之才,不過強一國而已。蘇子之才,卻可平息天下紛爭。」
「是嗎?」趙肅侯想是受到震動,身子前傾,「他能平息天下紛爭,倒是夠狂的。你問沒問他,天下紛爭,如何平息?」
「合縱。」
「何為合縱?」
「照蘇子的話說,叫作合縱制衡,也就是說,眾弱相合,與大國抗衡。具體來說,就是三晉結盟合一,東御齊,西抗秦,南制楚,使三國皆有所忌,不敢妄動刀兵。三國不動,強不凌弱,天下紛爭可解也。」
趙肅侯陷入深思,有頃,眉頭微動,點頭道:「嗯,能夠悟出此道,是個大才,可堪一用。傳旨安陽君,請他將蘇子薦給奉陽君,就說是寡人舉薦,要他量器而用。」
太子雍略一遲疑,點頭:「兒臣遵旨!」
奉陽君府中,申孫引領司徒沿小徑匆匆走進聽雨軒。聽雨軒里坐滿朝臣,有司空、御史、內史、左師及附近郡縣的府尹等,奉陽君端坐主位。
申孫稟過,司徒趨前,叩道:「臣叩見君上!」
「坐吧。」奉陽君指向身邊的空席,笑道,「丁愛卿,今日怎的遲了?」
司徒抱拳應道:「君上有召,臣不敢遲到半步。只是臣出門時,剛巧碰到從代郡一路馳回的軍尉,聽他稟報軍務,耽擱一刻,是以遲了。」
「哦?」奉陽君傾身問道,「是何軍務,這也說說。」
「回稟君上,前日辰時,晉陽的兩萬軍馬已至代郡。眼下代郡兵馬驟多,糧草吃緊,范公子使他回來催撥糧草。」
「嗯,你可直接上報安陽君,要他加撥軍糧一萬五千石。」
「臣遵命。」
「燕人那兒可有音訊?」
「公子魚正在武陽招兵買馬,待機起事。」
「嗯,」奉陽君微微點頭,「甚好。公子魚若能成功,我可得燕。得燕,大事可定矣。」
「臣有一事不明。」御史不解地望著奉陽君,「君上久卧病榻,殿下乳臭未乾,大人在朝一言九鼎,百官敬服,正是舉事良機。依下官愚見,只要大人登高一呼,百官必會群起響應,大人承繼大統當如探囊取物,為何卻要捨近求遠,繞這麼大的彎路?」
「是啊,」司徒亦道,「大人,機不可失,時不我待啊!」
「唉,」奉陽君長嘆一聲,「這樁事體真要如你等所說的囊中取物,本公五年前早就舉事了,何待今日?」輕輕咳嗽一聲,「別的不說,單是君上一人,你們就沒吃透。」
「什麼君上?」御史爭辯,「當年若不是大人幫他,君上何能坐上龍位?這些年來,若不是大人鼎力扶持,南征北戰,君上的龍位何能坐穩?再觀君上,每逢上朝,唯唯諾諾,大小事體全無主張,皆求助於大人決斷,哪裡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上?」
眾臣附和,一片喧嘩。
奉陽君重重咳嗽一聲,壓住眾人,搖頭嘆道:「唉,你們這是只看錶象,不明內中啊!別看趙語唯唯諾諾,行事卻是柔中帶刺,綿里藏針。朝中諸事,你們也都看到了,別的不說,單說這幾年,趙語肯聽本公的都是何事?無非是些芝麻蒜皮,但凡大事,諸如邯鄲衛戍、宮城禁軍、糧草輜重、田畝賦稅,他何時聽過本公的?他將瑣事交予本公,卻將要害或交予安陽君,或握在自己手裡,所有這些,你們哪裡知道?」
眾臣各吸一口氣,面面相覷。
奉陽君緩緩掃過眾人,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陽君那兒可有動靜?」
「回稟君上,」御史奏道,「臣前日專程拜訪中大夫樓緩,聽他口氣,安陽君似是傾向於大人。」
「哦?」奉陽君眼睛大睜,「樓緩怎麼說的?」
「樓緩對下官說,有一日,他與安陽君論及時局,安陽君閉目有頃,只說四個字,『老馬識途』。」
「老馬識途?」奉陽君思忖有頃,點頭,「嗯,有意思!」
司徒一頭霧水,抬頭問道:「敢問大人,『老馬識途』有何深意?」
奉陽君微微一笑:「你等有所不知,當年先君薨天,趙語是太子,剛好出巡晉陽,長兄趙渫陰結諸臣,矯詔謀位,其中就有趙范、趙豹、安陽君和本公。趙渫本為太子,因其為人歹毒,舉止輕浮,心狠手辣,被先君廢去太子之位,改立趙語。本公知其為人,也知其不足以成事,決定不從他蹚這渾水。本公雖然這麼想,心裡卻不踏實,去找安陽君謀議,安陽君即以『老馬識途』作答!」
司徒仍舊不解,撓撓頭皮:「下官愚笨,請大人詳解。」
「呵呵呵,」奉陽君望著他笑道,「你是夠笨的!『老馬識途』就是知時識勢。那年,安陽君既知公子渫難成大事,又見本公不從,當然是跟著本公轉了。他心裡這麼想,話卻不能明說,本公一聽這話,心中就有數了。果不其然,在本公設法穩住公子渫,暗請趙語回宮之後,安陽君第一個站出來支持,然後才是趙豹。公子渫見大家都不支持他,方知大勢已去,逃出邯鄲,潛往鄭地去了。」
聽奉陽君講出這段往事,眾臣無不震驚。
「君上解的是,」御史大夫恍然有悟,「樓緩本是安陽君的門人,此前對臣頗有微詞,近日卻親近起來。臣原還納悶呢,原來裡面有深意呀!」
「呵呵呵,」奉陽君笑道,「安陽君真要這麼說過,倒有意思。」轉向申孫,「申孫,備車,本公望望他去。」
奉陽君驅車馳至安陽君府。
寒暄過後,二人攜手直入後堂,分賓主坐定。
奉陽君看向安陽君額角的白髮,不無嘆喟道:「幾日不見,四弟的額角就有白髮了。」
安陽君笑道:「額角前年就泛白了,三哥是個大忙人,不曾在意就是。」
「是啊,是啊,」奉陽君亦笑一聲,「國事家事一大堆兒,忙得我暈頭轉向,找不到北。今年剛說要歇口氣,君兄卻又躺倒了,你說這唉,真是急死人哪!」
「是啊,」安陽君應道,「國事家事打總兒壓在三哥頭上,真也難為三哥了!」
「嗨,不說這些了吧!」奉陽君苦笑一聲,盯住安陽君,「說起君兄來,這些日子我也不舒服,竟是沒有進宮看他。聽說四弟前日去過洪波台,可知君兄龍體如何?」
「不瞞三哥,」安陽君輕輕搖頭,「君兄龍體時好時壞。聽御醫說,傷寒雖有好轉,癆病卻是重了。百病之中,唯有癆病難治。先秦公」頓住,良久,長嘆一聲,「唉,君兄也是,身子壯得原本就跟鐵打一般,誰想這前後沒有幾日,說垮竟就垮了。君兄一見小弟,頗為傷感,再三叮囑小弟,要小弟多加保養。」說著,意味雋永地又嘆一聲,「唉,人生啊」
「四弟,」奉陽君斂神正色,「保重身體固然要緊,江山社稷更是重要。愚兄此來,就是想與四弟講講此事的。」
「三哥請講。」
「聽四弟這麼說來,君兄之病恐怕撐不了多久。愚兄在想,萬一君兄愚兄是說,萬一山陵崩,四弟可有考慮?」
安陽君沉思良久,反問他道:「三哥意下如何?」
「唉,」奉陽君輕嘆一聲,「雍兒年幼不說,又生性懦弱,優柔寡斷,不足以處當今亂世。四弟德高望重,甚得臣民之心,」說到這兒,兩眼直盯安陽君,「愚兄這裡存下一念,萬一山陵崩,為趙室社稷計,愚兄有心輔佐四弟暫繼大統,待雍兒」
「不可,不可,」安陽君截住他的話,拱手推拒,「此事萬萬不可!」
「四弟不必過謙!」奉陽君加重語氣,「我等兄弟皆是先君骨血,君兄可以承繼大統,四弟德才兼具,有何不可?再說,弟承兄位,也不是僭越,是古來慣制!」
「三兄抬愛,弟感激涕零。」安陽君再次推拒,「三哥有所不知,弟雖說不才,卻有自知之明。若論才識,莫說是君兄,我們兄弟中,無論哪一個亦勝弟多矣!」
奉陽君身子趨前:「四弟之意是」
「萬一山陵崩,四弟唯聽三兄吩咐。」
「謝四弟抬愛!」奉陽君噓出一口氣,起身,深深一揖,「四弟之言,愚兄記牢了。四弟先忙,愚兄告辭。」揖別。
安陽君送到府外,反身回至後堂,剛要坐下,樓緩走進,在他耳邊如此這般低語一陣。
安陽君思忖有頃,點頭:「既為君上之意,你就安排去吧。」
「大人,」樓緩不解道,「君上這麼做,豈不是為虎添翼嗎?」
安陽君微微一笑:「為虎添翼,首先也得是個虎呀。」
「大人是說,」樓緩吸一口氣,凝視安陽君,「奉陽君不是虎?」
「真要是只虎,他還能活到今日?」
樓緩兩眼大睜,愣怔半晌,點頭:「既然不是虎,君上為何聽任他胡作非為?」
「君上在等時機。」
「時機?」
「是的,」安陽君點頭,「君上在等他變成一隻虎。」
樓緩若有所悟:「這麼說,君上將蘇子薦給奉陽君是另有深意!」
安陽君微微一笑,問道:「你且說說,君上有何深意?」
「驕其心志!」樓緩應道,「君上是想告訴他,君上身邊既無人,也不敢擅自用人!」
安陽君又是一笑,不再吱聲。
「大人,」樓緩又道,「奉陽君他會起用蘇子嗎?」
「要是起用,他就真的是只虎了。」安陽君轉過身去,緩步走向後院書房。
奉陽君正在聽雨軒外的草坪上舞劍,申孫走過來,見主人興緻正濃,便哈腰候立。
奉陽君又舞一時,收住步子,看過來:「何事?」
「洛陽士子蘇秦求見。」申孫雙手呈上蘇秦的拜帖。
「洛陽士子?蘇秦?」奉陽君連皺眉頭,「此人所為何事?」
申孫跨前一步,在奉陽君跟前低語數句。
奉陽君怔了:「你是說,此人為君上所薦?」
「正是。」申孫點頭,「據樓緩說,殿下已與肥義私底下會過蘇秦,以大賢之才薦給君上。君上未加考問,當即傳旨安陽君,要安陽君薦給主公,量器而用。」
「量器而用?」奉陽君陷入沉思,「依你之見,此人可為大器?」
「據小人所知,蘇秦師從雲夢山的鬼谷子,習遊說之術,去歲入秦,以帝策遊說秦公,欲助秦公一統天下,秦公棄而未用。」
「一統天下?」奉陽君哂然笑道,「怪道趙語不用,似此狂妄之語只能騙騙趙雍那樣的毛頭娃娃。」
「主公,」申孫似已看出奉陽君的心思,「那廝已在廳中恭候多時,主公若是不見,小人打發他就是。」
奉陽君略想一下,擺手止住:「既為君上所薦,不見也得有個說辭。這樣吧,你去對他說,這些日來,本公為國務煩心,厭惡人事。無論何人,但凡來言人事,一概不見,看他如何說話。」
申孫應聲諾,轉身來到前院客廳,拱手致歉:「讓蘇子久等了,實在抱歉。」
蘇秦起身還禮:「有勞家宰了!」
申孫將拜帖遞還給蘇秦,略帶歉意道:「在下將蘇子求見之事稟報主公,主公說,如果蘇子是為談論人事而來,就請另擇時日。」
蘇秦怔了:「此是為何?」
「是這樣,」申孫低聲解釋,「近來君上龍體欠安,國中大小事體皆由主公操持,主公從早至晚為國事煩心,是以厭倦談論人事。」
蘇秦沉思片刻,抬頭:「煩請家宰再去稟報相國,就說在下不言人事,可否?」
申孫大是驚奇:「不言人事,卻言何事?」
「鬼事。」
申孫遲疑有頃:「蘇子稍候。」拔腿走出,不一會兒,又走回來,拱手禮讓,「蘇子,主公有請。」
二人一前一後,步出前廳,沿林蔭小徑徑入後花園,趨入聽雨軒。
蘇秦叩道:「洛陽士子蘇秦叩見相國大人!」
奉陽君略略欠身,伸手禮讓:「蘇子免禮,請坐。」
蘇秦謝過,起身坐於客位。
申孫示意,一個奴婢端上茶水,退去。
奉陽君將蘇秦上下打量一番,頗為好奇:「聽聞蘇子欲言鬼事,趙成願聞其詳。」
「是這樣,」蘇秦侃侃言道,「旬日之前,草民自周赴趙,將近邯鄲時,天色向晚,放眼四顧,方圓竟無人家。草民正自惶惑,見路旁有一土廟,遂踅進去棲身。睡至夜半,草民忽聞人語,乍然驚醒。」
奉陽君乍然驚問:「荒野之地,何人說話?」
「是啊,」蘇秦接道,「草民也覺奇怪,側耳細聽,出人語者原是廟中所供的兩尊偶像,一尊是木偶,另一尊是土偶。」
奉陽君松下一口氣,點頭應道:「哦,原是此物,倒也成趣。你且說說,他們所言何事?」
「他們似在爭執什麼。草民聽那話音,已辯許久了,該到木偶說話。木偶長笑一聲,語氣不無譏諷:『土兄,你扯遠了。你瞧我,要多威風有多威風,要多神氣有多神氣,哪兒像你,橫看豎看不過一個土疙瘩,只需一場大水,就得變成一攤爛泥。』」
「嗯,」奉陽君再次點頭,「此話在理。土偶如何作答?」
「土偶也笑一聲,沉聲應道:『此言差矣。縱使大水沖壞我身,我仍將是此地的一堆黃土。木兄卻是無本之木,大水一來,別無他途,唯有隨波逐流,茫然不知所終。況且世事無常,如果不是大水,而是一場烈焰,木兄處境,實在不堪設想啊!』」
奉陽君打個驚怔,恍然明白,抬眼看向申孫。
申孫的嘴巴掀動幾下,卻是應不上一句。
蘇秦看在眼裡,拱手問道:「草民斗膽請問相國大人,木偶與土偶之言,孰長孰短?」
奉陽君沉思有頃:「蘇子意下如何?」
「蘇秦以為,土偶之言更合情理。無本之木,不能久長!」
奉陽君又是一陣思忖,手說道:「蘇子所言鬼事,甚是精妙,趙成開眼界了。趙成今日起得早了,頗覺困頓。蘇子若有閑暇,可於明日此時復來,趙成願聽宏論。」
蘇秦起身拜道:「草民告退。」
申孫送走蘇秦,見奉陽君仍然坐在那兒,似入冥思,遂哈腰垂首,立於一側。
奉陽君頭也不抬,似是自語,也似是在對他說:「『無本之木,不能久長』,蘇秦此話,是喻本公無中樞之位,卻擁權自重,未來命運,就如這木偶呢!」
申孫急道:「狂生妄言,主公不可輕信!」
奉陽君斜他一眼:「你且說說,蘇子如何妄言?」
「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絕非無本之木。蘇秦危言聳聽,無非是想藉此博取主公器重,謀求錦衣玉食而已。」
「嗯,」奉陽君點頭,「這話也還在理。不過,蘇秦眨眼之間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見,還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個奇才。」
「依小人觀之,」申孫眼珠兒一轉,「蘇子言辭過於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會受他蠱惑,動搖心志,盡棄前功。」
奉陽君略顯遲疑:「只是,本公許他明日復來,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會要他來了。眼下百事待舉,本公哪有閑心聽他瞎扯鬼事?」
「主公若是不願聽他瞎扯,明日待他來時,小人自有打發。」
奉陽君沉思良久,搖頭:「不妥。本公允諾見他,他又守約而來,本公若是不見,就是食言,此事張揚出去,讓外人如何看我?」
申孫眼珠兒又是一轉:「小人有一計,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聽他的蠱惑。」
「你且說來。」
申孫湊前一步,附耳低語。
「呵呵呵,」奉陽君笑意盈臉,「這個倒是好玩。」
翌日午後,蘇秦如約前來,早有申孫候著,引他直入後花園的聽雨軒。
奉陽君依舊端坐。蘇秦見過禮,於客位席坐,申孫坐於對面陪位,侍女奉茶。
「相國大人,」蘇秦品口香茶,放下茶具,直抒胸臆,「昨日盡言鬼事,今日草民斗膽言人事,可否?」
奉陽君雙目微閉,面帶微笑,點頭:「請講。」
蘇秦咳嗽一聲,侃侃言道:「相國大人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朝中大事盡興裁決,可謂是一呼百應,春風得意。不過」打住話頭,目視奉陽君。
奉陽君臉上依舊掛著方才的微笑:「請講。」
蘇秦再次咳嗽一聲:「蘇秦以為,月盈則虧,物極必反,此為萬物之理。相國大人雖然位極人臣,卻有大患在側。」再次打住話頭,目視奉陽君。
奉陽君雙目微閉,微笑依然:「請講。」
蘇秦略顯詫異,轉望申孫。
申孫微微一笑,緩緩說道:「有何大患,請蘇子明言。」
蘇秦再次轉向奉陽君,拱手:「眼下趙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強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謀河東。秦謀河東,必謀晉陽。晉陽若是有失,大人必危。」再度停下,觀察奉陽君。
奉陽君絲毫未為所動,依舊面帶微笑,二目微閉。
蘇秦頗覺惶惑,回視申孫,申孫臉上依舊掛著微笑,反問:「請問蘇子,晉陽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
蘇秦哂笑道:「依家宰見識,不會連這個也看不出來吧?」
申孫面現尷尬,乾笑一聲,抱拳:「在下愚笨,望蘇子明言。」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趙國大事盡決於相國大人。相國無視秦人野心,不僅將大軍屯於代郡,更將精銳兩萬調離晉陽。相國此番調動,必為秦人所知。秦人若於此時乘虛而入,晉陽或將不保。趙國臣民視晉陽為立國根脈,晉陽若是有失,國人必會怪罪於相國大人。舉國怪罪大人,若是再無君上袒護,大人何能安枕?」
蘇秦這一席話,申孫冷汗直出,抬頭急望奉陽君,見他仍與方才一樣,方噓出一口長氣,輕聲問道:「敢問蘇子,可有對策?」
蘇秦沒有睬他,盯住奉陽君:「依眼下趙之國力,西不足以抗秦,東不足以御齊。蘇秦是以認為,趙之上策,不在圖謀中山,而在合縱,首合燕國,次合韓、魏。三晉若合,西可圖秦,東可御齊,南可抵楚。有此大勢,趙可高枕無憂。相國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將君上推入合縱主盟之位,上可保趙室萬世基業,下可保黎民安居樂業,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無虞,遠可流芳百世」
蘇秦侃侃而談,講得動容,奉陽君卻如一根木頭般毫無觸動,依舊是雙目微閉,面呈微笑,表情木訥地望著蘇秦。
蘇秦愈發納悶,再次拱手:「如果相國大人有此願心,蘇秦不才,願助大人成此大功。」說完,不無期待地望著奉陽君。
大出蘇秦意料的是,奉陽君口中吐出的依舊是不痛不癢的兩個字:「請講。」
蘇秦眉頭微皺,拱手:「相國保重,蘇秦告辭。」
奉陽君依舊是兩個字:「請講。」
蘇秦起身。
奉陽君無動於衷,依然端坐於地,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顯然在打盹了。
申孫大急,伸手觸下奉陽君的衣袖,奉陽君打個驚愣,急急睜眼,見蘇秦作勢欲走,便拱手揖道:「蘇子所言,如雷貫耳,趙成受教矣。」
蘇秦還過一揖:「謝相國香茶。」
奉陽君答非所問:「請講!」
蘇秦蒙了,轉望申孫。
申孫做出送客的動作,拱手笑道:「蘇子實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
蘇秦退出,轉身,大步離去。
申孫略略一頓,追上,送至大門。
蘇秦停步,回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請家宰明示。」
申孫心知肚明,只得挑明:「蘇子是指方才之事?」
「正是。」蘇秦納悶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國尚且動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國安危,相國卻無動於衷,家宰可知其中原委?」
「蘇子有所不知,」申孫不無抱歉,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動心。昨日聽聞蘇子言辭,在下以為過於犀利,恐主公聽之,一則有傷貴體,二則恐於蘇子不利,是以勸主公以棉絨塞耳。此計實為在下所出,不關主公之事,不敬之處,還望蘇子見諒。」
蘇秦如雷貫耳,一時呆了,好半晌,方才明白過來,仰天爆出一聲長笑,朝申孫略略拱手,闊步而去。
迎黑時分,一名黑雕走進列國驛館,對秦使公子疾耳語。
「蘇秦?」公子疾震驚,急道,「他幾時來的?」
「回大人的話,」黑衣人稟道,「來有半月了。」
「半月了?」公子疾臉上一沉,責道,「你們做什麼吃的!此人已來半月,為何現在才報?」
「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這些日來,我們的心思全都用在趙宮及奉陽君、安陽君身上,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見他前往奉陽君府,今日復去,小人急切追查,方知他是蘇秦。」
「起來吧。」公子疾面色稍懈,「蘇秦住在何處?」
「豐雲客棧。與他同住的還有一人。」
「何人?」
「聽小二說,那人姓賈,也是從外地來的,比蘇秦早到幾日。」
「莫非是賈先生?」公子疾思忖一時,轉對黑衣人,「備車,豐雲客棧!」
車子備好,公子疾正欲出門,一個趙人匆匆趕至,嚷著要見特使。
守衛稟過,公子疾傳他進來。
來人是申寶親信。
申寶親信走進客堂,跪地叩道:「大人可是秦國特使疾公子?」
「正是在下。」公子疾應道,「壯士是」
「小人是申將軍麾下,奉將軍之命求見大人。」申寶親信從袖中摸出一信,雙手呈上,「此為申將軍手書,請特使過目!」
公子疾閱后,對申寶親信:「事關機密,本使就不複信了。你可轉告申將軍,就說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時分,在晉陽西門,舉火為號,風雨無阻。」
「小人領命!」
公子疾使人取出一塊金子,遞給那人:「一路辛苦了,這是十兩金子,拿去吃酒。俟大功成日,本公子另有厚賞。」
那人叩地謝過,接過金子,匆匆離去。
見那人走遠,公子疾走至案前,寫就一封密函,拿蠟封好,遞給黑衣人:「大事成矣。你速回咸陽,將此密函轉呈君上。」
黑衣人將信揣好,略一點頭,徑出門去。
公子疾走出館門,跳上軺車,催馬奔向豐雲客棧。
使公子疾始料不及的是,列國館驛早有趙宮安置的眼線。公子疾剛一出門,就有人飛身奔向洪波台,將所見所聞報知宮澤。宮澤草擬一道密奏,面陳肅侯。
肅侯讀過,思忖有頃,吩咐他將密奏轉呈安陽君。
安陽君召來樓緩,將情勢大致說了,吩咐他道:「你速使人告知趙豹,要他留意申寶,依計行事!」
樓緩應過,從袖中摸出一封奏報,雙手呈上:「司徒府奏報,代郡兵馬陡增,公子范奏請加撥軍糧一萬五千石。」
安陽君看也不看,擺手:「拖它兩個月吧。」
「好咧。」樓緩應過,笑道,「啟稟主公,還有一件趣事。」
「是何趣事?」
「是蘇秦與奉陽君的事!」
「哦?」安陽君來興緻了,「他們怎麼了?」
「昨日後晌,蘇秦遞拜帖求見,奉陽君本欲不見,又恐落下話柄,傳話說,言人事不見。蘇秦稱他只言鬼事,得以見面。蘇秦以木偶、土偶之事比喻奉陽君眼前尷尬,奉陽君聽出話音,以疲累為由,約他今日復見。今日後晌,蘇秦再去,奉陽君甚是熱情,約他面談半個時辰。蘇秦向他大談合縱方略,認為這是改變他眼前處境的上上之策。」
「他聽進去了嗎?」
樓緩搖頭:「奉陽君沒有聽見一句。」
「哦?」安陽君怔了,「蘇秦與他面對面談有半個時辰,他怎麼可能聽不見一句呢?」
「因為他將兩隻耳朵用絨球塞上了。」
「唉,」安陽君苦笑一聲,搖頭,「塞耳去聽大賢,也虧他想出這等餿主意。」
「下官查明,是他的家宰申孫的計謀。」
「唉,」安陽君又嘆一聲,「身邊凈是小人,心卻比天高,趙成簡直昏頭了!」
「主公,奉陽君不用蘇秦,蘇秦必生去意。依下官觀之,此人堪為大才,對趙有用。三晉合縱,對趙更是有利無害,我們得設法留住此人才是。」
安陽君沉思良久,搖頭:「不必驚動他。就眼下情勢觀之,蘇子若想合縱三晉,不可能離開趙國。不過,也不能大意,你可告知客棧店家,蘇子若有異動,即刻來報。」
「下官遵命。」
公子疾趕到豐雲客棧時,賈舍人出迎。二人見過禮,入堂中坐下。
公子疾拱手致歉:「在下來邯鄲多日,卻是剛剛得知賈先生在此,是以來遲了,望先生見諒。」
「上大夫客氣了。」賈舍人還過禮,笑道,「在下一來邯鄲,就知上大夫在此。在下忖知上大夫國事在身,又無大事稟報,是以未曾登門相擾。在下失禮在先,要說抱歉,該當在下才是。」
「是賈先生客氣了。聽說賈先生尋到蘇子,且他就住此處,人在何處?」
「兩個時辰前,蘇子前往相國府會晤,尚未回來。上大夫欲見蘇子,還得少候一時。」賈舍人擺開茶具,沏好茶,遞給公子疾一杯。
「嘖嘖嘖,」公子疾小啜一口,贊道,「賈先生人在邯鄲,可這茶喝起來仍然有股終南山的味。」
「呵呵呵,是上大夫的品位高。」
公子疾又啜一口,話入正題:「賈先生既然尋到蘇子,何時能夠帶他回去?君上切切盼著他呢。」
「唉,」賈舍人輕嘆一聲,「蘇子怕是回不去了。」
「哦?」公子疾驚道,「此又為何?」
賈舍人將蘇秦的三晉合縱方略大約講述一遍。
公子疾臉色大變,急道:「三晉若是合縱,秦國豈不大難臨頭了?賈先生,無論如何,我們都得讓蘇子改變主意,回咸陽去。」
賈舍人搖頭:「蘇子是不會去的。」
「這倒未必。」公子疾不無自通道,「公孫衍原也鐵心為魏室效忠,到後來還不是前往秦國去了?」
「那是公孫衍,不是蘇秦。」賈舍人淡淡一笑。
「賈先生,」公子疾略略一想,盯住賈舍人,「蘇子願不願去是一回事,我們做番努力是另一回事。您看這樣好吧,待會兒蘇子回來,我們一起勸他,說服蘇子前往咸陽。蘇子若是不去,我們就另生辦法。」
賈舍人未及應答,外面就傳來蘇秦與小二的對話聲。
不一會兒,腳步聲來到門口,蘇秦推門直入。
公子疾起身,拱手致禮:「在下秦矢見過蘇子。」
蘇秦一怔,迅即想起二人在咸陽見面的事,抱拳還禮:「在下蘇秦見過秦先生,」略頓,補上下半句,「也見過上大夫大人。」
公子疾笑道:「聽聞蘇子在此,在下不請自來,冒昧打擾了。」
蘇秦笑應:「上大夫是貴客,在下請還請不到呢。上大夫請坐!」
二人坐定,公子疾開門見山:「蘇子前番至秦,秦公正欲大用蘇子,不想蘇子先行別去。秦公聽聞蘇子離去,使公子華一路尋至函谷關,因大雪紛飛,未能尋到蘇子。之後幾日,秦公又使在下追訪。在下訪至秦村,得知蘇子已出函谷關了。」
蘇秦問道:「上大夫可是去了獨臂兄家?」
「正是。」公子疾應道,「在下還見到了秋果姑娘。聽秦大川講,秋果姑娘與蘇子有緣,蘇子應允三年之後上門迎娶她呢。」
「這個」蘇秦臉色微漲,解釋道,「在下與秋果確是有緣,在下也的確應允三年之後前來迎她。不過,迎不是娶。在下赴秦,兩番遭遇不濟,兩番幸遇秋果姑娘相救,否則,在下活不到今日。秋果姑娘的救命大恩,在下當有回報。在下存心認秋果姑娘為義女,只是眼下處境尷尬,自身尚難保全,何能顧及他人?在下承諾三年之後前去接她,怕也把話說大了,聽起來倒像是個託詞。」
「原來如此。」公子疾斂住笑,微微點頭,「蘇子為人,實令在下欽敬。只是,老秦人處事實誠,既與蘇子有諾在先,必也會恭候蘇子光臨。說到此處,在下倒是有個想法。」止住話頭,目視蘇秦。
「上大夫請講。」
公子疾侃侃言道:「縱觀天下,可棲大鵬者,秦也;胸懷天下者,秦公也。蘇子不遠千里趕赴趙地,無非是想成就人生偉業。秦公既有誠意重用蘇子,蘇子何不順勢而為,與在下重返咸陽,成就一生輝煌呢?」
蘇秦苦笑一聲,抱拳謝道:「蘇秦與秋果姑娘有緣,與秦公卻是無緣,煩請上大夫回奏秦公,就說蘇秦在此謝過秦公器重。」
「不瞞蘇子,」公子疾有點急了,「在下此番出使趙國只是名義,尋訪蘇子才是實務。臨行之時,君上再三叮囑在下,要在下不惜代價訪到蘇子。只要蘇子願去咸陽,君上就以國事相托。」
「呵呵呵,」蘇秦淡淡一笑,「上大夫此行,尋訪蘇秦只是名義,謀取晉陽才是實務吧?」
「蘇子,你」公子疾目瞪口呆,「此話從何說起?」
蘇秦又是一笑,抱拳:「上大夫休要驚慌,在下戲言,隨口說出而已。」
公子疾望一眼賈舍人,正色道:「在下懇請蘇子,既是戲言,且莫外傳。倘若趙人聽信蘇子之言,與秦交惡,由此引發一場刀兵之災,就不是戲言了。」
「唉,」蘇秦長嘆一聲,「在下縱使有意告知趙人,趙人無耳,何以聽之?」
公子疾奇道:「趙人無耳?」
蘇秦搖頭苦笑:「方才在下如約去見相國大人,使盡渾身解數,講得天花亂墜,相國大人卻如一段木頭,面無一絲表情。在下驚奇,詢問家宰方知,相國大人將兩隻耳朵塞了絨球。」
「哈哈哈哈,」公子疾先是一怔,繼而長笑幾聲,「真是奇人有奇遇呀!自春秋以降,游士四方奔走,建言獻策,趣聞逸事不知多少,但這塞耳聽賢之事,卻是蘇子獨遇了。」
「是哩,」蘇秦又是一聲苦笑,「千古奇事讓在下遇上,真也是造化弄人了。」
「蘇子,」公子疾不失時機道,「在下有一言,還望垂聽。聽賈先生說,蘇子大志是合縱三晉。三晉之中,趙人無耳,魏人也未必有聰。公孫鞅在魏一無所施,在秦卻建蓋世奇功;公孫衍一心為魏效力,魏王反將他視作反賊,頒布詔書四處緝拿。至於韓國,無論是內治外務,皆非建功之地。反觀秦國,東得函谷、河西,南得商於谷地,四塞皆險,進可攻,退可守,當是英雄用武之地。秦公英年繼位,內整吏治,外謀邦交,天下皆以為明主。依蘇子智慧,當能看出。蘇子是當今大才,然而,大才不遇明主,就如明珠暗投,因而,在下竊以為」頓住話頭,看向賈舍人。
「上大夫所言甚是。」賈舍人接道,「秦公誠意重用蘇子,蘇子當可考慮重返秦地,一展抱負。」
「蘇秦謝二位盛情!」蘇秦抱拳道,「只是,在下不才,唯脾氣倔強,一旦認準大道,即使走到絕境,斷不回頭。二位仁兄誠意相邀,在下除去感激之情,別無話語。」
「唉,」公子疾長嘆一聲,「人各有志,蘇子執意如此,在下只能引以為憾了。」起身,拱手,「時辰不早了,在下另有雜務,這就告辭。」
蘇秦、賈舍人起身,將公子疾送至門外,拱手作別,復回堂中。
「觀眼下情勢,」賈舍人道,「蘇子若以趙國首倡合縱,怕要再候一些時日了。」
「是哩,」蘇秦點頭,「不過,依在下觀之,這個日子不會久遠。」
「蘇子何以知之?」
「奉陽君身輕權重,此番又趁趙侯病重,欲謀大位。謀事在陰不在陽,今日趙人皆知奉陽君有謀位之心,他的大禍也就到了!眼見大禍臨頭,偏這呆鳥看不出來,在下好意勸他,他竟以棉塞耳,真叫人唉!」蘇秦又是一聲嗟嘆。
「你說得是。不過,」賈舍人應道,「趙侯大病,太子年幼,奉陽君在朝又大權獨攬,謀位不是沒有可能。依在下觀之,即使趙侯知他謀位,許也拿他沒有辦法。」
「不是沒有辦法,是時機未到。」蘇秦語氣肯定。
「什麼時機?」
「賈兄想必曉得鄭莊公與公叔段的事吧?」蘇秦盯住賈舍人,「庄公繼位,胞弟叔段不服,欲奪大位。幾番請制,庄公皆許之。段以為庄公軟弱可欺,就明目張胆地招兵買馬,張揚謀反。庄公見段謀反之心國人皆知,遂興兵伐之,克段於鄢!」
「以蘇子所斷,趙侯時機何在?」
「晉陽。」
「晉陽?」
「秦人早已覬覦晉陽,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公子疾必是為此使趙。奉陽君識不出玄妙,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將兩萬大軍調往代郡。晉陽是趙根基,萬一有失,趙侯也就尋到借口,奉陽君縱有百口,也是難辯。」
賈舍人不無惶惑:「趙侯若想除掉奉陽君,只需喚他進宮,暗伏刀兵,有多少也可斬殺,何必這麼麻煩呢?」
「事情沒有這麼簡單。」蘇秦搖頭,「當年趙侯得立,奉陽君功不可沒。自任相國之後,奉陽君內外操勞,東征西戰,有大功於國,這是趙人誰都看得見的。這且不說,趙成更是趙侯胞弟,若是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兄弟相殘之事,叫史官如何記載?」
「即使如此,趙侯總也不至於拿晉陽去做賭注吧?」
「這就難說了。」蘇秦應道,「按照常理,趙侯既然識破此謀,當有防備。」略頓,「不過,在下仍有一點未看透徹,就是奉陽君為何要將晉陽守軍調往代郡?雖說中山坐大,成為趙國腹中肌瘤,但奉陽君的眼下大事,理當不是中山國啊。」
「蘇子若問這個,舍人倒知一二。」
「賈兄請講。」
「在下方才在店中遇到兩個士子,與他們閑談,得知燕宮內訌,公子魚為奪太子大位,在武陽招兵買馬,欲舉大事。奉陽君調大兵於代郡,或與此事有關。」
蘇秦震驚,沉思有頃,抬頭問道:「那二人何在?」
「得知公子魚重金聘才,他們皆要投奔,這辰光想是上路了。」
「賈兄,」蘇秦起身揖道,「在下得小別幾日,走一趟燕國。」
賈舍人略怔:「去燕國何事?」
「幫一個人。」蘇秦走進自己的房間,麻利地收拾行李,不消一刻,整出一個包裹,挽在肩上,出門與舍人作別,見他已經備好軺車候在門外。
「賈兄,你這是」蘇秦怔了。
「呵呵呵,」賈舍人笑道,「觀蘇兄神情,赴燕定為急務。從這裡到薊城不下千里,蘇子僅憑兩腿,得走多少時日?此馬正值壯年,可助蘇子腳力。」
「這個不成,」蘇秦搖頭,「沒有軺車,賈兄如何出行?」
「在下哪兒也不出行,只在此處候蘇子回來。這輛軺車算是在下臨時出借蘇子的。」
「既如此說,在下謝了!」蘇秦謝過,接過馬韁,跳上車子。
賈舍人送到門外,拱手作別。
蘇秦馳有十幾步,喝住馬,扭頭看向舍人。
舍人追前幾步。
蘇秦盯住他道:「賈兄既然不走,在下就再麻煩一事。」
「蘇子請講。」
「趙宮若是有事,尤其是晉陽那邊,但有異動,就設法告知在下。」
賈舍人點頭。